“娘娘!娘娘!”
这是王志的声音。
葛氏恍如梦醒,立即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只瞥了陆长州一眼便头也不回的掀帘出去,只是一刹那的光景,方才的怔忡神色已不见,脸上还是一贯的温柔的笑。
“什么事?”
“太后驾到,殿下请您赶快移步至三春亭,和他一起拜见太后。”
“好,我这就上来。”葛氏点点头,在王志的搀扶之下上岸。
“娘娘,可还准备好了?”王志有些担心的问了一句。
“差不多了,剩下的交给嫣儿就行。”
正说着,恰好嫣儿端了茶水过来,原是葛氏和那几个姑娘说话说到嗓子哑了叫她去拿的。葛氏捧起一碗白水喝了些,定睛看向她道:“你去船上和陆公子说一下流程,别走开,就在旁边服侍着,再找个小丫头煎碗醒酒汤,越快越好。”
嫣儿欠身应了,葛氏这才放了心,和王志离开。
这边嫣儿找了个宫人把醒酒汤的事儿吩咐下去,顺便把茶盘一起递给她,让她带走。自己提着裙子来到船上,搴帘一望,十分惊讶。
陆长州坐在船板上,背靠着实木凳子,一只腿伸直,另一只腿则曲起,对应的那只胳膊就架在高耸的膝盖上,听见声响,无声无息的朝她这里看过来,刹那间,失望布满了他的整个眸子。
然而在嫣儿看来,却是意态潇洒,风流不羁的世家公子,本能的感到些娇羞。
她红着脸进来,一手不自觉的绞着衣袖,福了一福道:“见过公子。娘娘吩咐奴婢来告诉公子流程。等会儿会有烟花齐放……”
他挑了挑眉,打断她道:“你是太子妃宫里的?”
嫣儿一愣,答道:“是,奴婢是娘娘从葛府带出来的陪嫁丫头。”
陆长州毫不避讳的盯着她看,脸上却没有任何欢喜的表情,那样子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器物。他忽的一笑,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嫣儿见他问自己年龄,不由把头低的更低,怯生生道:“十九岁。”
“太子妃不为你筹谋婚事吗?”陆长州不禁有些诧异,若是二十岁还不出嫁,那日后再想找个好人家就难了。
嫣儿也知自己的年龄算大的了,一时有些惆怅,想当年若不是为了太子,自己又何苦要在东宫苦苦熬着,早就按着太子妃的意思嫁了出去,不过往事如风,现在想来只觉嘲讽。她淡淡一笑,道:“奴婢想陪在娘娘身边,能多陪一时是一时。”
陆长州点点头,看向她的眼光里多了一些嘉许和温柔,突然伸手将她一拉,嫣儿猝不及防踉跄跌入他怀中,还未及反应过来,陆长州已经低头向她的唇上吻去。她的脑袋一片空白,眼眶却湿热,笨拙的与他以回应。
她本已对爱欲这样东西不再奢求,却不想被他这一点星火,重新燃起了曾经湮灭的希望。
良久,陆长州放开她,脸上带着纨绔的笑意,问:“我娶你做妾,你可愿意?”说这话时,他的眼里却是一片死寂,像茫茫荒原,了无生机。
嫣儿无暇顾及这些,她心中只有烈火燎原般的冲动,她点头,含泪笑道:“愿意。”
*
太子妃一路逶迤行往三春亭,一路上皆有些心不在焉,时而对着一朵花留恋不已,时而望着翠竹唏嘘长叹,不过抵达三春亭后,便把所有的烦恼都抛之脑后,全心全意打叠起笑容去见那位慈祥的老人家。
三春亭建在假山上,有蜿蜒石阶通到地面,在水榭的左后方。居高远眺,月生潮水,长河空明,更可见水天一色,月辉倾洒,如此良辰美景,实在叫人不忍辜负。
太后已年逾六十,满头青丝化为雪鬓,却仍旧精神矍铄,目光炯炯。脸上的肉松弛下来,更显慈祥和蔼。她一贯以温柔的目光看小辈们,从不颐指气使倚老卖老,且生活简朴,吃斋念佛,甚至自己侍弄花草,深得晚辈们的尊敬。
太子妃走过去,微笑着向太后行跪拜大礼,太后在内侍的搀扶下,颤巍巍过去扶起她,和蔼笑道:“是雨濛呀,起来我看看。”
太子妃全名葛雨濛,在宫里,这闺名只有太子并几个长辈知晓。
太子妃听见人唤自己的闺名,不由的鼻尖一酸,恍如隔世般看见了自己的少女时光,抬起头来含笑看着太后,只是眼中雾气缭绕,尽力的想要把泪水逼回去。
太后抬手摸了摸她的脸,笑问道:“怎么了?不开心?是不是恪儿他欺负你了?你告诉老身,老身替你做主。”
这一行话说的大家都笑了起来,太子妃亦不禁低头抿嘴的笑,摇头道:“没有,臣妾想着许久未曾见到太后,一时有些动情。”
太后轻拍两下她的手,“这就好,看你们两个和和美美的老身就放心了。”太子妃微笑点头,一边搀了太后走回去,仍在榻上坐下,自己侍立一旁,与太子一左一右。
接着太后又赏了他们一对玉如意,一个送子观音,说是让太子妃挂在寝宫里,每天烧香拜一拜。慕容恪与葛氏不由的都有些尴尬,两人心中皆有难言之隐,只是难对他人说,葛氏只好佯装高兴的收下,“臣妾一定每日焚香礼拜,不敢懈怠。”
这时天空中忽然绽开朵朵烟花,繁盛美丽,各色花朵在天空中转瞬即逝,带来一刹的光明,一朵消亡,另一朵紧随其后,片刻之后再无烟火飞升,而从湖的远处陆续漂来七座画舫,皆是灯火通明,远眺看去竟似河灯一般,太后不禁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葛氏掩嘴一笑,凑在太后而耳边道:“太后慢慢看。”
那画舫越漂越近,水榭边的宫嫔全都凑到边缘好奇的观望。每座画舫上皆有一个撑船人,当先一个慢慢的将船荡入荷花丛中,在靠水榭相当近的位置停下,这时舱内走出一人,月白襕衫,头顶玉冠,长袖迎风翩跹,一回头,清峻眉眼莞尔带笑,不逊于此间清风明月。
顿时羡煞看花人。
另外六座画舫并列成一排,随波慢摇,六位少女从舱内走出,环肥燕瘦、春花秋月,各有千秋,俱戴冠,面前珠帘垂,姣好容颜半隐半现。水榭上宫嫔引颈眺望,却仍是看不分明她们的样貌,不由的跺脚着急,不时的询问身边友伴。
“哪条船上的姑娘最好看?”
“不清楚,不过看那仪态风姿,应是第一和第六座画舫上的姑娘好些。”
……
正说着,忽然另外五座画舫向后划去,第一艘画舫被船夫撑到中间来,与陆长州的那座画舫正对着面。船上姑娘向陆长州福了一福,船舱里丫鬟抱了仲尼式古琴出来,姑娘施施然坐下,露出一段光洁手腕,十指纤纤如柔荑,或抹或挑,或勾或剔,一段空灵乐音潺潺流出,配合静谧水声,更显悠长寂静,难得的是还带有几分禅意,技法之外更有情在其中,美人风骨超然,竟有仙人之姿。
“这必然是周清澜了,早听说她琴艺过人,今日一见果然不错。她这一出场,其他的姑娘要如何才能盖过她的风头?陆长州是文雅才子,定然会青睐她这样清越的女子,你吟诗作画,我焚香弹琴,真真神仙眷侣一般!”
“周清澜是太后娘娘亲弟的孙女不是?”
“不错,都说她文雅端庄,气质宁和,与年轻时的太后很相像呢!”
周清澜弹完一曲,起身又对陆长州一福,陆长州也拱手还礼。周清澜随即款款走入船舱,船夫掉头将船划走。
随后的四个女子与周清澜一比确实逊色许多,无论是样貌、身段、气质还是才艺,大家难免有些百无聊赖,不过陆长州始终微微带笑,对每个姑娘都是一样的有礼。
终于,最后一个姑娘的画舫逐水分花而来,宫嫔们看了这许多,对这最后一个也不抱什么希望,有些意兴阑珊的意思。却不想那姑娘甫一从舱里出来,便摘掉了头冠,遮挡脸的珠帘也随着头冠被扯下,一张羞煞春花秋月的娇颜展露在众人眼前,登时引来一小片惊呼。就连陆长州都忍不住惊了一惊,看向她的眼里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这是周清月?”
“应当是,周清澜是她表姐。”
周清月望着陆长州吃吃笑了一会儿,两眼调皮一眨,随即正经姿态,轻启朱唇: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首词明明道的是离愁别恨,在她唱来,却满怀与郎君相见的喜悦,浓情蜜意,更兼人妍歌媚,婉转悦耳,如山涧在石间冲突奔流溅起碎玉般清丽,不经意间就让人满怀喜悦。
是她唱的,竟是她唱的!陆长州不禁慨叹而笑。
一曲毕,周清月遥遥唤他:“陆公子,你会选我吗?”
陆长州一愣,最后的结果应当是由他告知太后和太子妃,若是现在就说出来,只怕会让别的姑娘脸上难看。
周清月见他不说话,提着裙子跑到船头,对他道:“你若是不选我,那我就真是羞死了,又被人家看到了模样,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你示爱,我也没脸回去见父母了,不如就在这莲花池里做个芳魂吧。”说着作势便要跳。
“姑娘,等下!”陆长州赶忙叫住她,见她笑意盈盈看着自己,不禁莞尔,欠身道:“陆某愿求娶姑娘为妻,只望姑娘不要嫌弃。”
周清月喜极而泣,背过身去用手擦了擦眼角泪水,随后指挥船夫道:“快点划呀!送我到他的船上去。”
于是两艘船渐渐靠近,最后挨在一起。周清月伸出一只手看着陆长州,意思不言而喻。陆长州低头一笑,走过去牵着她的手把她接到自己的船上来。谁想那周清月并不好好站着,一下就扑在陆长州的怀里,两手紧紧箍住他的腰。
宫嫔看见这副场景,笑得几乎绝倒,虽说这周清月的性子确实太活泼太泼辣了些,可像她这样敢于追求自己幸福的女儿家实在太少,众人心里难免艳羡,而且,她这样的性格,不是没有可爱之处的。
陆长州满眼爱惜的望着她,轻抚她背道:“好了,先上岸吧,这么多人呢。”
“我不管,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她臻首深埋他衣襟间,低声呢喃。
很久?陆长州略觉奇怪,“你从前认得我?”
“是啊,我们小时候见过一面,你都不记得了。”她抬眸委屈道。
“你叫什么名字?”
“周清月。”
“多大?”
“十六岁。”
怪不得,他笑。他今年二十岁,若是小时候与她见过,那周清月也只是一个小孩子,他定然是不会记得的。
更何况,那时他心里已有一人。
他淡淡转眸,向三春亭方向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