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容佯装不高兴的模样,嘟囔着说:“秦公子这是在怪我吃的多?”
“这……”秦菁岚凤眼噙满笑意,“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你为人坦诚、不扭捏,这样很好。再美味的东西,一个人吃也时无趣,只有和好口福的人一起吃,方能解得其中之妙。”
沉容点点头,深以为然,出于投桃报李的心态,她对秦菁岚道:“公子离开京城多年,想必十分怀念京都风味,若是公子不嫌弃,我倒是可以给公子做几道菜尝尝。”
不得不承认,她对自己的厨艺还是很有信心的。
果然,秦菁岚眼前一亮,朝她揖了一揖:“那就有劳了。”
突然天空中雷声大作,轰隆隆滚下雨来,劲风夹疾雨,突如其来,直劈的人脸颊疼,沉容忙捂着脸跑进帐子里去,秦菁岚也跟着进来,笑道:“若是不嫌弃,就先在我帐内稍待片刻,等雨停了再走。”
此言正合沉容心意——她想为昭穆和雪杏多安排一点相处的机会,遂顺水推舟的答应下来。
沉容细瞧秦菁岚帐内陈设,与齐王处的富丽堂皇又更不同,偌大的地方,用两扇翠屏隔断开,屏风上画着墨意山水,边框以紫檀镶脂玉,很是精巧雅致。三张花卉纹的梨花木案几,一张稍低,上面摆着点茶一应物什,另一张稍高,垒着两摞书本,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还有一张琴案,上有玉鼎香炉,镂刻翠竹图案,玩物唯有一比目鱼磬罢了。
虽然处处透着富贵,但一眼望过去,却是心旷神怡如沐春风。
“上次秦公子为世子奉茶,世子无福享用,不知我可有这个机会?”沉容含笑在低案边坐下,等待秦菁岚的答话。
“自然可以。”
低头理了理袖袍,施施然在沉容对面坐下,面容儒雅矜贵,此时又恢复了他平常谪仙的姿态,忽然抬头问:“不知姑娘可会抚琴?”
沉容愣了一愣,谦虚道:“不过略通一二。”
“那便请姑娘弹奏一曲,我来为姑娘煮水点茶可好?”他笑的不容拒绝。
沉容莞尔点头,坐到对面的琴案边上,摆好架势,食指纤纤如水葱,忽的一旋,勾起琴音缠绵,缕缕不绝。沉容想起自己向清澜学琴的那段时光,真是比神仙还要快活几分,但或许就是那段日子太快乐了,上天才要惩罚她的罢……
想到这一层,琴音便慢慢从轻快转成哀怨,由开始的少女般的天真烂漫,染上了岁月的灰霾,一点点的侵蚀她的心境,她闭上眼睛,勉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在弦上流露出端倪,然而琴声又从默默倾诉的哀怨转成了怅恨的不甘,弹指有力,铮铮然如金玉之声。
秦菁岚偶尔抬头看她一眼,似乎并不过分关照,风度从容的将茶饼敲成碎屑,慢慢碾碎,再用茶罗反复筛了三次,此时茶汤已过三沸,水翻腾滚涌,水汽消散,于是取下茶瓶,往蕉叶纹刻花青瓷盏中注水,缓加七汤,全程行云流水,光是看着,就叫人赏心悦目。
琴声已耽于哀怨,沉容沉浸其中无法自拔,亦无从发觉对面的动静,但觉风声雨声重重叠叠,纷至沓来,心中无限苦楚无法倾诉,一时失了力道,竟然生生的将一根弦拨断!沉容方如梦初醒般睁开眼,不知所措的望着那根断掉的弦片刻,局促的站起来,向秦菁岚施礼赔罪:“弄坏了公子的琴弦,是我不小心。”
秦菁岚定睛看她片刻,一笑道:“无妨,断了,我叫人去修就是。”
沉容仍愧疚不已,面上赧然,“确实是我的过错。”
沉吟片刻,秦菁岚又道:“不过是件器物,不用放在心上,倒是我的茶已点好,姑娘可有兴趣一尝?”
沉容这才低头笑出来,挺不好意思的在他对面坐下,“那我便不客气了。”说完捧起茶盏,有淡淡茶香拂面而来,小啜一口,只觉茶末与老汤完美融合,温存细腻,清爽又不至于发涩,恰到好处的甘苦,简直叫人心肺都通畅了!
“果然好茶!”沉容大赞,“秦公子在吃喝一道上,还真是钻研颇深。”
“我怎么觉得这不是好话?”秦菁岚笑。
沉容慢慢将茶品尽,秦菁岚默默看着,忽然道:“我方才听姑娘琴音,倒是心事很重的样子。其实这世上的事,终是因果来去,各人有各人的机缘,凡事看淡些,也就不那么难过了。”
沉容一讶,她没想到秦菁岚会主动开解她,细想想他的遭遇,何尝又不是千难万难,上面要应付一个根本不喜欢的齐王,下面还有齐国众臣虎视眈眈,他呢,能保全自己已是不易,还能自娱自乐,以美食来慰藉自己,如此看来,倒是比她要智慧通达的多。
“多谢秦公子,”沉容赧然,“我记下了。”
秦菁岚不再多言,转移话题问:“我听说你一大早就去问齐王讨要了一个丫鬟,这是做什么?”
“……,”沉容有些为难,这总归算不得十分光彩的事,要她跟一个外人坦诚,终究是不太习惯。
“姑娘要是不愿意说,就当我没问过就是了。”
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软,沉容方才挑断了人家的琴弦,又用了两块鹿肉和一盏茶,终究良心有愧,从实招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觉得,该换个人去照顾昭穆。我的身份特殊,如今他生病了,有许多不方便之处,我也该避避嫌。”
沉容低头,咬了咬唇。
秦菁岚眼神赞许的点头,“这很是,姑娘做的很对。”顿了顿,又道:“我看你的那个护卫看你的眼神很不一样,想是对你用情不浅,你这样推开他,就不怕惹他伤心?”
“长痛不如短痛,”沉容叹气,“与其让他以后更痛苦,不如现在就做个了断。其实错在我,我就不该同意他跟着我。”
不知他二人有何冤债,秦菁岚还是替昭穆感到惋惜,毕竟是舍命去护的人……但是沉容此举,你亦无法评判她凉薄,毕竟她也是长远考虑,两人再这么亲密的相处下去,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姑娘身为周国太子的人,如今又在齐营做人质,自然该懂得避嫌。否则会有人会怀疑姑娘的身份,到时周齐两国的联盟也会变得脆弱。”秦菁岚冷静分析,“只是姑娘送个丫鬟去他身边,他便能对姑娘死心?只怕是不能。”
“那我应该怎么办?”沉容扯了扯嘴角,她总不能……总不能使法子让雪杏和昭穆生米煮成熟饭吧?
光是想想就一阵颤抖,这事,还得郎有情妾有意的好。
“姑娘干脆避开昭穆,让他十天半个月看不见你,他必然会想,他为你身受重伤,而你却在此时抛下他,心中定然会对你失望。”
沉容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但还有一个问题:“那我住在哪呢?
“我可以命人再搭一个帐子,”秦菁岚道:“就搭在我的旁边,我的人可以确保他见不到你。”
“你的人?”沉容大惊。
秦菁岚微微牵动笑意,似乎觉得对面女孩有些傻气,“我的暗卫。在齐国这些年我若是没有培植暗卫,只怕早就死在那些老狐狸的手中了。”
一霎之间,沉容发现自己小瞧了这个清丽出尘的公子——果然有些手腕。
如果她离开昭穆,几乎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而秦菁岚也不知能不能靠得住,但是她若不离开昭穆,雪杏的出现,就显得毫无意义了。
还有就是,她也不放心把昭穆完完全全交给雪杏。万一这丫头有什么弄错了,比如给昭穆煎错了药,还有,受人贿赂给昭穆下药怎么办?
沉容一阵心寒,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先保住昭穆的命再说。
“我……暂时不能答应。昭穆那里,我完全离开的话,真的不能放心。”沉容低头,声音小似蚊蚋。
秦菁岚亦不相逼,只叮嘱道:“那姑娘自己得把握好界限,千万不要和昭穆过从亲密,惹上是非。”
“我知道。”沉容有些颓然,勉强笑了笑。
此时风停雨住,秦菁岚指指帐外,“姑娘可以去做菜了,你愿意和我一起用饭,我也随意,你要回去找昭穆,也可。”
沉容腆笑道:“只要秦公子不弃,我自然来陪公子用饭。”
沉容打着伞,直接朝伙房奔去。齐营的伙房分为三个等级,第一是专为皇上和秦菁岚做饭食的,食材最丰富,厨子的厨艺也最精湛,第二是为大小将军做饭的,相对较差,最后,便是专做普通士兵饭食的伙房,自然是最差的,不过呢,像齐国这样骄奢淫逸惯了的国家,连最末伙房的饭食都是不错的,每顿饭都有一荤两素,分量又足,直让其他九国的士兵艳羡。
沉容去的,自然是最高等级的伙房,到那儿以后几乎傻眼,满目的鸡鸭鱼肉、山珍海味,里面少说也有数十个人,烟火缭绕的,沉容走进去看了一眼,发现每道做好的菜还要配以雕工卓著的雕花,做成一幅画的模样,说不出的诗情画意。
真是罪过、罪过……沉容不禁抽了抽嘴角,暗恨自己为什么要和秦菁岚显摆自己的厨艺,人家天天吃的可是这样精致的物什……
海口已夸,少不得要硬着头皮做下去。沉容捏了把汗,满面堆笑的拽住一个厨子表明来意,那厨子先前还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忽然听见一句“秦公子命我来为他做饭”,脸上立即挤出笑容,十分谄媚的给沉容介绍这个介绍那个,最后还特地辟出了一个灶台给沉容,自己扬言要给沉容打下手。
沉容哪里好意思,坚定的把那厨子赶走,自己从选材到清洗到煎炸烹煮,全部一人操作,弄得满头大汗。大约过了两个时辰,方才一切完毕,统共给昭穆做了五样菜:糖醋鲫鱼、金乳酥、荔枝白腰子、虾鱼汤齑、鹌子羹,都是京城里经常能吃到的菜式。
沉容将每样菜都分成两份,一份准备给昭穆送去,另一份给秦菁岚。自己亲自拎着两份饭盒,又得意又忐忑的往秦菁岚的营帐中去。
谁知半路上忽然瞧见一道纤丽的身影,美人穿着杏红半臂,配雪色褶裙,转过头来,正是雪杏无疑。
真是巧了!沉容心里一喜,乐呵呵的叫雪杏过来,“你怎么在这儿?正好,你把这份饭菜带回去,千万别说是我给你的,只说是你亲手做的便是。”
沉容觉得自己真是大度,白白把自己的忙碌成果转送给她人,只为促进二人的发展,谁知那雪杏低着头不肯讲话,沉容急了,问:“你怎么了?”
雪杏这才抬起头来,两只眼睛却是通红,噙满了泪水,带着哭腔道:“姑娘快回去看看吧……我是没法子了……”说着扭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