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沉氏求见太上皇。”
一语毕,以额触地,发出一声闷响。
沉容已在上阳宫外跪了半日,不断重复这一句单调的话,额头上有磕破的痕迹,殷红的,不断有鲜血点染。
目光炯炯,唇瓣紧抿,神情决绝,即便不曾得到里面人半点回应,也丝毫不生悔意。
她必须这样做。
里面的这个男人是比完颜真漠更加危险的存在,曾一心置她于死地,那日落在她身上的鞭子,光是想起来,都觉得冷汗如雨。
可他也是唯一一个,可以和完颜真漠相抗衡的人。
远处有人疾步走来,脸上盛着怒气,背着阳光,只见他衣袍上金线绣织的龙纹一点一点闪着光。
“起来!”完颜真漠一把将地上的沉容抄起,双目紧盯着她。
这个女人,竟然乘他上朝的时候到上阳宫来,这是在找死么?!
与此同时,上阳宫的殿门也被“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步出一个宫女,深垂首:“太上皇请贵妃进来。”
沉容清浅一笑,扭了扭身躯离开完颜真漠的怀抱,向他施礼:“郎主回去吧。”
完颜真漠身子一僵,她很少叫他郎主……
“你找父皇做什么?”完颜真漠冷冷发问。
“谈一些事情。”
“他可能会杀了你。”双手已经捏紧,恨不得现在就将她拉走!
沉容漫不经心的点点头,目光拂过树梢,“我知道。”
言罢她不再与他多言,转过身子径直向上阳宫的方向去,月白的衣袍简洁素雅,此刻她钗环尽褪,长发如云披散,在腰肢间缓缓浮动。
完颜真漠没有再阻止。里面的人是他的父君,若不到必要时候,他不能违背父君的意思……只能等在外面,静观其变。
殿门被关上,沉容跟随宫女转入内室,太上皇坐在椅子上,不怒自威的看着她。
沉容猜想,若不是完颜真漠及时赶到,可能这位天纵骄横的太上皇到现在还不愿意见她……
“贱人,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沉容半跪在地上,从容而坚定:“臣妾知道,太上皇一直视臣妾为祸水,想要臣妾离开郎主。”
太上皇冷笑,“不错。”
“臣妾一介女流,身在这金国皇宫里也是身不由己,力量单薄。但若是太上皇愿意帮忙,遣人护送臣妾到大周境内,郎主将再无机会见到臣妾。”
手指缓缓摩挲着桌上摆着的白瓷茶盏,太上皇挑眉道:“你的算盘都打到我头上了?我要想解决你,直接派人捅一刀就好了,何必这么麻烦?”
沉容毫无畏惧对上他的目光,嘴角不无笑意,“那么,太上皇为何一直没有动手呢?是郎主将我保护的太好,还是太上皇不想明着和郎主撕破脸?”
瞳孔猛地一紧,手上发力,捏的茶盏微微作响。
“太上皇要杀了我容易,但这事一旦被郎主知晓,只怕父子之情再难维系。而若只是将我送回大周,郎主顶多是生一段时间的气罢了,而且这本就是我的意愿,太上皇大可把罪责全部推到我的身上,郎主亦无话可说。”
沉容语意从容,不卑不亢,这份气度,不由的让太上皇呆了一呆。
很明显,这个女子并不怕他。
“可是我怎晓得你是不是带了情报回到大周?”
“郎主是个明智的人,他不会对我泄露什么。即便我真的知道什么,按照大周现在的情况,我回去,可能也是一个死。”
太上皇不禁有些费解的看着地上的这个女人,目光狐疑而警惕:“既然知道大周现在水深火热,为何一定要回去?”
沉容抬头,眸光闪烁,面色温柔,“因为,我想去见我的爱人。”
愣了一愣,太上皇不禁哈哈大笑,心中对这个女子的厌恶已消散了大半分。一个敢爱敢恨勇敢无畏的女子,总是令人敬佩的。原来她到金国一年,并没有被荣华富贵迷混了头,还是心心念念那个周国太子。这样也好,省得真漠再对她魂牵梦萦,让他看清这个女人的心思,说不定就死心了……
“好,我答应了。我会安排好一切,明天夜里真漠会去见几个人,到时候我派人带你出宫,你换身男人的衣服,不要惹麻烦。”
“多谢太上皇。”
事情进展的比她想象的还要顺利,沉容略感吃惊,缓缓退出上阳宫,完颜真漠就倚在栏杆上等她,阳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倾斜着落在地面上。他一直默默看向天外,俊秀的眉眼笼罩一层天光,若有所思的模样。
“你们说了什么?”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脸来,似笑非笑。
沉容摇摇头,牵过他的手说:“我们走吧。”
完颜真漠满脸狐疑,但是见到她这样温柔乖巧的模样,不由的心生一股怜惜,不想打扰此刻静谧的相处,便没有继续追问。
路上,沉容柔弱无骨的靠在他的怀里,细声细语的问:“你还没有吃过我做的饭吧?”
“没有。”
“我今天做给你吃,好不好?”
完颜真漠欣喜不已,“好啊。”
在这样金尊玉贵物资充盈的皇宫里,若是一个妃子愿意给皇帝下厨,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争宠,另一种便是深爱。
很显然,沉容并不需要争宠——他所有的宠爱都给了她,那么,便应当是深爱了。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其实还有第三种可能,就是告别。
这一天,对于他二人而言,都是无比愉悦的一天。
两人已经许久不同床,就在完颜真漠习惯性离开的时候,沉容拉住了他,小脸羞红,怯怯的说了声:“今夜……你可以不用走。”
窸窣的温暖攀上他的心头,他回坐在她身边,含笑道:“我不走,留在这里做什么?”
沉容亲亲他的脸,“你说呢?”
他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明明昨天她还发誓要杀了他,对他恨的咬牙切齿无可复加,为何今日突然又温存起来了?她和父皇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可以让她有这么大的改变?
“你到底怎么了?”完颜真漠亲吻着她白嫩的小手,笑问:“你们女人的心是这么善变的?”
沉容的笑容无懈可击,满目的依恋和爱情,双手缠绕在他的腰际,若有若无的撩拨着,“我就是想通了,与其牵挂旧人,不如怜取新人,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可是答应了我的,要一辈子对我好,莫不是忘了?”
“我没忘,我答应你,等战事平定就封你为皇后,从那以后,你就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完颜真漠意乱情迷,呼吸声渐渐粗重了起来,一把将沉容压在身下。
她眸中闪过一丝闷闷的哀愁,终于还是被掩了下去,竭尽所能的去取悦他——这是最后一次,也是她能给他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
当完颜真漠精疲力竭的在她身旁躺下时,她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复。她用胳膊支着脑袋,借着月色一点点打量着他的眉眼,看的痴了,忍不住伸手在他的脸上细细描摹。
完颜真漠也是个好看的男子,只不过他的好看和慕容恪并不一样。他也曾是英姿勃发的少年郎,鲜衣怒马,纵横山河,如今岁月蹉跎了他的棱角,使他更坚毅,更沉着,同时,也更冷峻。他的身上有几处褪不去的疤痕,是曾经的艰难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徽记,他曾以肉搏猛虎,以一人之躯应对十多名刺客,却不舍丢下她。当时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八岁女孩,对他而言毫无用处,仅是拖累,可他身陷囹圄,也不忘拉她一把。
她不可能忘了他,即便她无数次骗自己说这个男人对她只有利用,她心里也清楚,这不是真的。
他爱她,这句话他和她说过无数次,她总是一笑而过。
也许,八岁的自己,心里对他也是爱慕的吧。不过当时年少,那份心情,已是再难追寻了。
过了今夜,过了明天,他们今生都不会再见。
沉容忍不住低头在他的眼睛上亲了亲,面容温柔,轻声道:“我爱你,真漠。”
她还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句话,可她知道他一直很想听。
“我爱你义无反顾的爱我,我爱你为了我和别人对抗的勇气,我爱你在我脆弱的时候守在我的身边,我爱你,因为你是我的夫君。”
“我听见了……”完颜真漠幽幽开口,满脸的笑意。
沉容脸刷的红了,害羞的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你干嘛偷听我讲话?”
“这可不是偷听。你在这跟我表白,难不成我的耳朵还能听不见?”完颜真漠笑着把她的身子扳过来,箍进自己的怀里。
沉容用脸颊蹭了蹭他火热的胸膛,心中只剩下一片柔软,“嗯,我爱你。”
完颜真漠的身躯僵了一僵,方才她是乘自己睡着才说出的这些话,没想到现在他醒了,她还愿意再和他说一次,他不由心生感慨,吻了吻她的乌发,在她耳边呢喃:“我也爱你。”
原来两心相悦,是这样一种美好的感觉。
“今天怎么突然这么乖了?”
沉容没有答他的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问:“这些年,很艰难吧?”
“还好。一想到你,什么都变得可以容忍了。”
“傻瓜,你应该多爱一些人,就像你父皇那样。多爱一些人,才不会受伤。”
“爱都是自私的,要么只爱一个,要么一个都不爱。父皇和母后之间,谈不上什么爱情,人人都说,我母后是父皇最得宠的妻子,但事实上,他们相敬如宾,有来有往。父皇喜欢母后才貌,可是他更喜欢乌林达氏一族的势力。皇家的爱多是互相权衡的后果。但是容容,你觉得身后没有支持你的势力让你很紧张,但由此才证明,我对你的爱,是不掺杂任何杂质的。我不用通过你去维系哪一方的势力,反而会因为宠爱你而得罪一些氏族,但是我绝不会是一个窝囊的帝王,不需要为了保护你而疏远你,我对你的宠爱从来不加掩饰,你也可以任性乖张做所有你想做的,因为,我有能力保护你。”
他的目光温柔如水,静静的淌过沉容的脸颊,低头,亲吻她。
“你觉得我冷面冷心,但身为帝王,不得不如此。我若宅心仁厚,必有人干戚为舞,我若心慈手软,必有人咄咄相逼。作为帝王,我不需要有多余的柔情,我所有的柔情都已经给了你,你是我的妻子,我唯一的妻子,也是我今生唯一的软肋。”
“所以,永远不要离开我,就陪在我身边,好不好?”
她早已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