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来么？”
他的声音那样笃定，那样的毋庸置疑。
沉容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推开他的手，后退了几步，倚靠着墙，手指紧紧扣入身后的那面墙，声息微弱：
“是你做的对不对？”
“是。”完颜真漠点头。
“你和慕容谨的杰作？”
“是。”
沉容突然笑起来，眼里泪花晶莹。她应该早些发觉的，这个男人心狠又决绝，是不折不扣的帝王，做出的事情总能叫人胆寒。从上一次的火烧上京，到这一次的联军造反，只要是为了利益，对于他从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嘴上说着要为她除去慕容谨，事实上还不是和慕容谨联手，最后来一个狡兔死走狗烹，他是妥妥的赢家。
她似乎明白过来，为何慕容谨再三劝她回国。慕容谨知道完颜真漠此人反复无常，心里对他也不是百分百的信任，因而想用她来作为把柄，慕容谨以为她是完颜真漠的软肋，可是事实上，沉容清楚，她和江山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掩面低泣，泪水从指缝间滑落，沉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想离开这个男人，不管去哪里都好，只要能离他远远的……
“容容。”他垂眸唤她。
“不要叫我！”沉容狠瞪着他，“完颜真漠，现在正在毁去的，是我的家乡，和那个卑鄙的人联手，我看错了你，我实在是看错了你！说什么一年，说什么让他身败名裂，都不过是你给自己找的托词而已！你只是需要他帮你，你只是需要利用他来获得你想要的，你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我！和你的远大宏图比起来，我的确一文不值，既然如此，你放我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沉容声嘶力竭，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她说完，义无反顾的向外跑，大红长裙被风鼓起，长袖舒展，像一团燃烧起的火焰，蓬蓬勃勃，火势几乎要蔓延到天边。
完颜真漠疾步追出，一把将沉容揽回自己怀里，禁锢住不断扭动的她。她奋力挣扎，拳头如雨点般落在他的胸膛，她咬他的手腕，一直到血珠渗出，腥味弥漫了她的整个口腔，她才渐渐的冷静下来，不无厌恶的瞪了那被她咬伤的手腕一眼，一字一句咬牙道：
“完颜真漠，我一定会杀了你，或许我以前说的都不是真心，但是这次，我用我的全部身心诅咒你，哪怕是玉石俱焚，我也认了。”
她战栗了一下，眼神遽然变得阴狠，只要她现在动手杀了他，金国就会撤兵，周国就可专心应对盟军，而不用再腹背受敌。是的，只要她杀了他！
沉容从头顶取下一根金簪，猛地向完颜真漠刺去！
完颜真漠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顿时，她动弹不得，他攒紧眉目盯着她，目光中有深沉的怒气，却始终隐忍的没有爆发。
“你以为杀了我可以改变什么？两军交战之际，我若宾天，必然秘而不丧，十万大军依然与沧州军交锋，盟军依然搅的大周水深火热天翻地覆，你以为我死了可以改变什么？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手上发力，沉容眉头一皱，手被迫松开，金簪掉在了地上。
“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那个慕容谨，我一定让他身败名裂痛苦而死。你的母亲和哥哥，我也河李广德谈过了，他已经派兵去寻，一定保你母亲哥哥平安无虞。但凡是你想要的，你在意的，我都已经为你设想好。你喜欢大周是吗？等我将大周打下来，我便带你住进大周的皇宫，你想要桃花源，可以，我就为你造一座桃花源，给你种上十里桃花，我会陪着你，你的母亲和哥哥也会陪着你……”
“我不要！”沉容捂住耳朵哭喊道：“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其实都是为了你自己！你想要天下，想要无上的权力，想要天下臣服四海归顺。不管慕容谨对我做过什么，你最后都容不下他，跟我没有关系。你说你爱我，其实你爱的只是当年那个猝不及防闯入你世界的小女孩，从头至尾，你的心里只有你自己。我求你放过我，哪怕死，我也要跟着大周一起死……”
她的声音渐渐衰微下去，痛苦和挣扎消耗了她太多的力气，她的胃里一阵阵恶心，掩着嘴不断咳嗽，胸前起起伏伏，她从完颜真漠的怀里滑下去，蹲在地上无助的低泣，脸颊深埋于自己的双膝之间，很是楚楚可怜。
完颜真漠没有俯下身安慰她，静默了片刻，他的声音亦和秋风一般凉：
“你不是想和大周一起死，你是想和慕容恪……对不对？”
听到“慕容恪”三个字，沉容脑袋“轰”的一声炸开，颤声道：“他怎么了？”
她知道慕容谨绝不会放过他，可总不至于真的有性命之危……
沉容的心像是被人捏紧了，反复的践踏蹂躏，每一处神情也都崩的死紧，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就这么看着完颜真漠，恳求的目光再次刺痛了他……
时至今日，他方才明白过来，她心里从未有过他的一席之地。
“现在还没怎么样，但是很快……他活不久了。”
完颜真漠的声音很冷，不带一丝情绪，甚至没有一点大功告成的欢快，仿佛只是在陈述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实，他的目光幽深，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将任何深沉的情愫都埋于眼底，唯有一双手，一双覆在大袖之下的手攥的死紧，指节咯咯作响。
瞳孔瞬间缩紧，体内翻江倒海，好像有什么一直升到她的喉咙口，沉容忙伸手捂在唇边，身子一歪坐在地上，有鲜血滴在地上，像是从地里生出的妖艳的花，一朵一朵开得炫目。转一转喉咙，她只觉腥甜无比，身子软软的，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
他要，死了？
“你做了什么？”她的目光中唯剩下愤恨。
“我没兴趣对付他，对付他的是他的好兄弟——魏王。”
完颜真漠冷面盯着坐在地上的虚弱的人儿，似乎半点波澜都不起，但他只是压抑着……压抑着那即将破土而出的愤怒和嫉妒。
明明他和她相遇更早！明明他爱了她这么多年！明明他比那个慕容恪更适合君临天下，更有资格成为她的夫君！他明明为她做了这么多，却为何始终及不上那人在她心中的一星半点……
沉容点点头，用颤抖的双手拭尽唇角的鲜血，双唇因为鲜血的点染显得更加妖艳惑人，“对，魏王一定会对他下手的，你告诉我，真漠，你告诉我他怎么了？”
她膝行几步去扯完颜真漠的衣摆，他却像冰雕一般动也不动，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重的寒气，沉容见他无动于衷，心慌的又是一阵泪水滚落，她望着他，凄恻一笑：
“求你。”
她后退几步，直起了腰背，举手加额，屈身下拜……
“你为了他拜我？！”
完颜真漠再也无法忍耐，目眦尽裂对着她怒吼，霍的一下将她整个人都拎了起来，两手按在她的肩上，力道极大，疼的沉容几乎晕厥，然而撕心裂肺的痛苦让她无时无刻都保持着清醒，她的目光涣散，眼前好似出现了慕容恪的脸。
他笑的样子，他难过的样子，他隐忍的样子……明明是一个冰冷警惕的人，硬生生被她闯了进去，他说她是他的变数、是劫数、也是命数……这些话再想起来，心中却只剩下了悲哀……
说什么，她都想再见他一面。
若岁月静好，细水长流，他与她将再无相见之期，正是这乱世，给了她见他的理由。就算她现在肮脏卑劣，在这深宫中磨练成了一个不堪的妇人，她也不在乎了……
“好，我告诉你。”完颜真漠摇晃着她，怒不可遏：“太子慕容恪，亲率十万大军去前线与盟军交战，盟军二十万，是他两倍的兵力。你以为他还能活着回来吗？魏王执掌禁军，就算他逃回京城，魏王也不会放行。他此行是毫无退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赢了的话，那将会受到全部周国子民的爱戴，可是你觉得他赢的几率有多少？十万对二十万，根本以卵击石。若是魏王再坏些断了粮草，那慕容恪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活着回去……”
他的话锋利如匕，字字句句刻在她的心口，汩汩流血。天地似乎都昏暗了，她一无所有，无能为力……
为什么会这样？
就算他要死，她也要陪他一起死！
“你不是说，我要什么你都会给我吗？”沉容握住完颜真漠的手，眼神凌厉：“我要你放了我。”
“不可能。”
“他死我死，他生我生。他若是死了，我决然不会独活。”
“有我在，不会让你死。”
沉容恻然一笑，她说：“完颜真漠，你真自私。”
“这天下间没有人是不自私的，有能力的人，自然守得住自己想要的东西。没有能力的人，纵然有心自私也不能够。慕容恪他自身都保不住，又怎么能保护得了你？”完颜真漠的神情渐渐柔软下来，呼吸也变得急促，“容容，你现在的难过只是一时的，以后你会慢慢的忘了他，他变成一道模糊的回忆，到时候你会发现，选择我，是多么的正确。他不能给你想要的，但我可以，我可以让你平安，让你快乐，可以给你无上的尊荣。等一切平定下来，我就封你为皇后，我甚至可以为了你遣散后宫，让你做我的唯一。”
沉容闭上眼，声音虚弱：“我只想再看他一眼。”
“你为什么不能忘了他！”
“那你为什么不能忘了我？”
他哑然，竟然无言以对。
沉容轻笑笑，轻轻伸手拂过他的脸，“你觉得我不爱你是不是？你觉得我不爱你是因为慕容恪是不是？其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不是没有离开的机会，可是我待在这里，和你纠缠了那么久。”
“有时候，我看见你，心里是欢喜的，我看见你为了我无视其他的妃嫔，看见你为了我着急不安，看见你细心安抚我的时候，我是真的觉得温暖和安心的。有时候我会想，就算我不爱你，说不定我也可以和你白头偕老。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爱，你可以给我，而且我知道，你的爱只给了我一个。”
“那为什么不留下来？”完颜真漠苦笑。
其实，为了她，他未尝不可以去救慕容恪。
“因为你时常让我害怕。”沉容说：“你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为了你的大业可以让无数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你实在是一个很可怕的人。而我没有办法无视这些，我在你身边，只会不断感到惶恐且恐惧，我要离开你，我没有办法再待在你身边了，哪怕是用我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