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皇帝才慢慢被步辇抬着往政事阁来,叶瑾瑜退到一边侍立,躬身施礼。
皇帝支着腮闭目,行到叶瑾瑜身边时睁开眼,把手往下按了按,挑眼问他:“你说,你有重要的事情和朕说,关于太子的?”
“是。”叶瑾瑜深垂首。
皇帝漫看他一眼,目光中多了不少复杂的意味,颔首道:“进来吧。”
跟在皇帝身后,叶瑾瑜亦步亦趋行入政事阁内,又在殿内向皇帝行叩首礼后,并未起身,而是大呼一声:“臣有罪!”
“哦,你有何罪?”皇帝皱了皱眉,目光下落到叶瑾瑜的脸上。
“关于端丽皇后的那封信,是臣伪造的。”
皇帝身躯一震,惊愕看向他,本案最大的疑点,竟然是这个小翰林的手笔?怎么会呢?他有何理由去做这欺君罔上的事?
一拍案,皇帝怒视他道:“你说说清楚!”
“是,”叶瑾瑜再拜道:“此事的确是臣一人所为,臣偶然得到端丽皇后的手书,多番练习,终于写出了可以以假乱真的字来,陛下若是不信,臣可以现在就写给陛下看。”
皇帝面色阴沉看着他,良久,气氛没有丝毫松动,最后终于用手点点面前的桌子,道:“你过来。”
叶瑾瑜撩袍起身,缓缓行到书桌前,高演见状,立马上前为他铺纸磨墨,叶瑾瑜淡淡道了声谢,舔笔落字,但见他写的是:
今春三月,桃羞李飞,妾于宫中见此烂漫春景,心中大恸。念及五六年前,与将军策马于平原之上,绿草茵茵,雾柳朦胧,山峦远描如秀眉、绿水蜿蜒似眼波,鸟鸣啭啭,天高云淡,彼时妾尚且自由之身,不似今日困顿囹圄,心中郁郁……
叶瑾瑜将信的内容从容默下,不由得皇帝不信。
皇帝不由百感交集,此信若为假,那么处置慕容恪一事将会被再度耽搁,他心中的那根刺不知何日才能被拔出,但又隐隐欢喜——他的林歌并未写过这样的信,并未与殷启遥藕断丝连,或许有,但他并不想知道。
皇帝的冷静有些超乎叶瑾瑜的想象,待他将信全部默完,皇帝仍旧愣愣盯着他手中的笔,并无太大反应。他告了罪,将笔交给高演,仍旧在殿中跪下。
“陛下,这字写的倒真与端丽皇后的很像呢!”高演适时提醒皇帝。
皇帝如梦初醒,点了点头,将纸捧起来左右细看了看,随即叹了口气,皱眉问:“你为何要做这事?”
叶瑾瑜面露犹疑,垂首不言。
“那今日又为何主动承认?你不说,没人知道是你,何必来讨这个苦吃?”
“陛下,臣这几日寝食难安,想着万一因为这封信,陛下惩罚了太子,那臣不就是罪魁祸首?若太子因臣而无辜蒙冤,那臣又该如何自处?与其日后在悔恨中度日,不如及早收手,将真相明明白白告诉陛下。”
皇帝若有所思沉吟许久,心中渐渐有了怀疑:“你是被人所迫?”
叶瑾瑜身子一颤,抬眸愕然看向皇帝,又赶紧低头。
皇帝一声冷笑:“是魏王叫你做的?”
“此事与魏王无关,都是臣一人的主意!”叶瑾瑜面色煞白,伏拜于地。
“你一人的主意?”皇帝呵呵而笑,摇头道:“你有什么理由去害太子?朕看八成是魏王收买你,你为他做了事,结果自己良心过不去,半途而废,朕说的可对?”
叶瑾瑜木然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皇帝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已了然了七八分,又问:“只是你怎会模仿端丽的字迹?”
“是这样的,臣偶然得了一本端丽皇后的《毛诗》,便修习笔法,多加练习,竟也有些像。”
“《毛诗》?”皇帝抵眉思索,有些努力在纷杂记忆中寻找这微末的一点。他所藏林歌的笔迹中并无这本,亦不记得林歌抄写过此书。
“高演,你可有印象?”
高演赔笑,欠身道:“臣哪里晓得这个?不过,倒是可以问问太子。”
皇帝眼前一亮,拍案道:“对呀,若是朕这里没有,那必然是藏在东宫了,你去请太子过来,还有,把魏王也一并叫来。”
高演领命而去,不多时,太子与魏王双双前来。
魏王高冠华服,锦袍加身,慕容恪披着太后所赐的鹤氅,里面却只着一件中单,头发披散,略显凌乱,一张脸清峻的苍白,少了平日的那种逼人的英俊,更显孤高,整个人遥远空濛如山水点墨。与一身锦绣的魏王相比,竟丝毫不显弱。
魏王已被赵清浊告知了叶瑾瑜的背叛,因而对眼前场景丝毫不惊讶,淡瞥一眼跪地的叶瑾瑜,从容执礼道:“陛下。”
慕容恪亦向皇上行礼,随即退守一边,目光平静的掠过庭院苍树。
“恪儿,”皇上突然这样唤他,倒令慕容恪颇感惊讶。“你母后可有抄过《毛诗》?”
慕容恪微微张大双目,讶问:“什么?”
《毛诗》是他小时母亲教导他读的时候所抄的,皇上应当不晓得,此时问起,多半是知道了信的事,也就是说——叶瑾瑜主动承认了那封信是他伪造的。
皇上微露不悦,但仍是耐着性子重新问了一遍:“朕问你,你母亲可有抄过《毛诗》?”
慕容恪思量半许,答:“抄过。”
皇帝微微松了口气,目光略过慕容谨及叶瑾瑜的脸,多了几分玩味,笑笑道:“那么,朕想看看,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慕容恪淡道:“只是那本《毛诗》被儿臣收了起来,旁人怕是打不开。”
皇帝一摆手,目视高演道:“高演,你陪他回去,让他收拾了东西带过来。”
高演笑应了,慢慢向慕容恪走过来,依旧朝他行礼,随即开口:“殿下带臣回一趟东宫吧。”
慕容恪随高演走出,很长一段时间内二人都未开口说话。他的周身没有阴冷潮湿的墙垣,天光明朗、树木苍葱,脚下所铺是整洁的石砖,再没有腐朽发霉的怪异味道,细嗅嗅,还能从凝重的空气里寻出些许生机。
良久,他身后的高演终于开口:“殿下还好么?”
这一声询问将慕容恪从冥想中拉回现实,他笑笑,坦然道:“没有什么所谓的好与不好,牢狱我也熬的下来,东宫我也住的习惯,安之若素,顺其自然。”
高演轻笑了几声,点头道:“殿下的心性倒是好。”
“只是苦中作乐罢了。”他弯弯唇,满不在意的一笑。
高演咳嗽两声,朝他这里走了两步,悄声道:“这会子皇上把臣与殿下支开,想必是要与魏王算算账呢。”
“高公公是个明眼人。”慕容恪微笑颔首。
虽说高演对他还算不错,便是他身入牢狱也没停止对他的关照,但皇上的人就是皇上的人,他不敢交心。
“这回的乌龙总算是解开了。”高演叹气道:“殿下天潢贵胄,怎可容得小人污蔑?!殿下来前,叶瑾瑜已将端丽皇后的那封信默了一遍,真的一字不差!皇上心里也和明镜似的,知道那是魏王陷害殿下的手段,想必不会再跟殿下过不去了。”
听高演有意给自己透露消息,慕容恪笑笑,也顺水推舟的向他打探:“那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叶瑾瑜?”
“没说,”高演摇头,“欺君罔上,想必是要杀头的吧。”
慕容恪听了,思绪又飞回多年前的那一日正午,头顶悬阳,秋风萧瑟,年仅十四岁的他被迫去刑场观看殷启遥的斩首仪式。他默然伫立在父皇身边,看着刽子手一举手起刀落,随后血液飞溅,那血液仿佛飞到了他的眼中,刺的他挣不开眼,于是他颓然闭目,泪水夺眶,再睁眼时,看前却是父皇一道意味深长的眼神。
那是他此生最无力的时刻,就连其后两三天母亲的死都没有给他这样大的震撼——母亲是自戕,他没有挽救的机会,然而殷将军——那个爱他如父的男人,那个在战场上骁勇无敌的男人,却因为他,失去了自己最宝贵的性命。
那时他太过弱小,根本无力保护这些人,今时今日,他不会再眼睁睁的看着一个殷家人从他面前消失,哪怕是要与他的父皇作对。
不久,两人将《毛诗》取来,政事阁里只孤零零剩下皇帝与慕容谨二人。
“叶学士呢?”慕容恪不由发问。
皇帝身子向后一躺,歪在椅背上,挑眼看着慕容恪,牵起一丝异样微笑:“叶学士?恪儿也被骗了么?他真名叫殷玉,是殷启遥的长子。”
慕容恪猛地瞪大双眼,双手一颤,《毛诗》掉落在地,高演见状忙俯身去捡,一边有意无意的碰了碰慕容恪的手,提醒他注意自己的仪态,一面笑对皇上道:“陛下,《毛诗》取来了。”
皇帝点点头,道:“拿过来。”
高演送过去,皇帝细细翻了几页,神情倏忽温柔了许多,亦无心去搭理自己的两个孩子,许久,方才情思牵动问了一句:“这是你母亲什么时候抄的,朕竟不晓得。”
“原是母亲为了教导我读书写字抄的,我一直收在身边。”慕容恪心不在焉的答了一句。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皇帝独自喃喃,长叹一口气,终于将书合上,细细抚了抚,收拾心情站起来向慕容恪踱去,轻轻抚了抚他的肩,道:“朕听说,你一直与殷玉保有来往,可是真的?”
听说?慕容恪在心里一声冷笑,除了魏王,还能有谁?
“儿臣不过是见叶学士才情卓越,偶尔请他去东宫攀谈几句,煮酒点茶,吟诗作画。至于方才父皇所说的——叶学士是殷玉一事,事关重大,儿臣不敢苟同,也请父皇慎重。”
皇帝的脸登时冷了,抚在他肩上的手也垂了下来,哂笑道:“想不到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如此的不长记性,你与殷家人靠得越近,他们的处境也就越危险,想想当初的殷启遥,再到今天的殷玉——若不是因为你的事掺和进来,朕也发现不了他的真实身份。”
“父皇可有证据?”慕容恪眸光犀利,面对皇帝的指责并无丝毫的愧疚之色,“若无证据,光听某人的一面之词,父皇不觉得太狭隘了吗?”
皇帝被他问的也有些狐疑起来,目光转向魏王,明显是在询问他可有确凿的证据。
魏王不慌不乱,从容回禀:“当年沧州的刺史是王敬,只要审一审他,或者找到当年参加换囚的狱卒,事情想必就可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