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了！反了！”太上皇暴怒跳起，指着沉容劈头盖脸便是一顿骂，因为年老，不一会儿便微微喘起来，咳嗽不止。

　　有宫女呈上熟水，太上皇接过喝了一口，反手便将被子砸过来，刚巧砸在沉容的额角，落到地上，碎成碎片。

　　有鲜血逶迤而下，猛地疼痛后，沉容觉得有些昏沉，一只手搭在地上，另一只手按住伤口，阻止鲜血汩汩冒出。

　　眼前景象开始模糊，好像蒙了一层血色的轻纱，太上皇暴怒的脸和咒骂的话语，也渐渐的远了，听不清了……

　　沉容瞬一瞬目，勉强让自己清醒些。

　　“拿鞭子来。”

　　立马有侍从递上鞭子——他们的这位太上皇，从来性子暴虐，不仅对下人，就连自己的孩子也是动辄打骂，稍有不顺心就对人拳打脚踢，便是得意如完颜真漠，亦没少被他教训。有一次甚至被打到一个月下不了床。

　　下人们向沉容投去同情的目光，知趣的退下，掩上门，瑟瑟发抖的站在屋外。

　　一鞭、两鞭、三鞭……每一鞭都在身上拉开猩红狰狞的血印，皮开肉绽，鲜血和皮肉往外翻，疼得几乎令人昏厥。沉容本能的将身子蜷缩成一团，用背去抵挡，每一鞭下来，都如惊弓之鸟发抖，却始终没有一句求饶的言语，也没有一句惨痛的哀鸣，咬紧牙关，硬生生的将喉咙中逸出的哀声给咽了下去。

　　腥甜，嘴里满是腥甜的鲜血。

　　突然门被人踹开，只听一声怒吼，太上皇执鞭的手被半路截住，两个男人的对峙，沉容听不清也听不懂，只知道自己的身子被人用衣服裹了起来，男人身上的气息围裹着她——是她熟悉的香气。

　　她知道，在他的怀里，她是可以安心睡去的……

　　于是这一睡，便是两天两夜。

　　第二天夜里，星辰皎洁，月色如水，淡淡幽香透窗而来，朦胧的，柔软的。

　　沉容的头脑依旧昏沉，费力的睁开眼，努力辨认眼前景象。

　　这是完颜真漠的寝殿。

　　微微动了动手指，触到男人粗砺的手掌，方才知道男人一直牵着她的手，有温暖的触感。

　　心忽然安定。

　　“你醒了。”

　　方才她的手一动他便醒了过来，心中一颗大石终于坠下。

　　完颜真漠一脸温柔的看着她，眼中有隐隐的哀痛。

　　沉容无话可说，怔怔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再次合上了眸子。

　　“伤药已经抹上了，不要乱动，否则把伤口扯开又会流血。”完颜真漠低沉的慢慢絮语，轻轻的在她的手心摩挲着。

　　因为伤大多在背上，所以沉容俯身向下趴在床上，他伸手缓缓顺着她的乌发，长发如缎，在月光下浮着一层潋滟波光。

　　“水。”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完颜真漠眼睛一亮，点头答应。取来旁边小案上陈着的小碗，一勺一勺的喂给她。

　　“饿不饿？喝点粥好不好？”

　　沉容不说话，她的身子已经虚弱到极点，疼痛一点一点侵蚀着她的神经，她很累，累到不想说话，也不想费心费力应付完颜真漠。

　　完颜真漠命人取来一碗热腾腾的米粥，煮的粘稠，香气馥郁，沉容莫名被勾起了食欲，待完颜真漠将勺子送到她嘴边时，她很乖巧的咽了下去。

　　吃了小半碗样子，沉容便不愿再吃了，懒懒的卧在床上，胃里暖洋洋的，渐渐的恢复气力。

　　“想睡就再睡一会儿，早上我再叫你。”完颜真漠劝道。

　　沉容睁着一双湿漉漉黑玉般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瞧着他，忽然手指动了动，与他十指相扣。

　　完颜真漠不禁一讶，很快微笑，眼里有宠溺的光辉。

　　“你陪着我？”

　　“恩，我陪着你，哪里也不去。”

　　沉容扯了扯嘴角，笑容浅淡，“伤口会留疤吗？”

　　作为一个女人，她还是忍不住要担心一下。

　　“只要好好调养就不会。”完颜真漠笑意加深，目光漫过她的脸，十分的温存。

　　“恩……”沉容放心了，眼睛闭上，再次陷入沉睡。

　　其后的七天，完颜真漠大部分时间都陪着沉容，偶尔出去处理一些事情，都是拖的不能再拖了。有几次沉容在睡梦中听见太上皇的声音，即便听不懂意思，沉容也能感受到他的愤怒，有一次甚至用脚踹门。

　　听见那一阵阵顿重的踹门声，沉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可抑制的觉得恐惧。

　　那日的场景浮现在她的眼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在金国除了完颜真漠，其实什么都没有。

　　没有家族，没有亲人，没有——爱人。

　　如此孤独。

　　那踹门声很快消失，想是完颜真漠拦住了他的父亲。每次太上皇来闹事，完颜真漠总是很忍让，从不会像父亲那样暴怒的嘶吼，他永远沉稳永远平静，默默将这些风暴全部承受下来。

　　面对沉容时，永远是很温柔的笑意。

　　这天太上皇又来闹了一次，沉容不再像以前一样装睡，她冷冷清清看着完颜真漠，问：

　　“你累不累？”

　　完颜真漠怔住，不知如何作答。

　　“为了我，你累不累？”

　　“不累。”他听懂了她的意思，回答的肯定坚决。

　　沉容笑了一笑，“我想知道，我究竟做什么惹怒了他？”

　　完颜真漠皱了皱眉，没有开口。

　　“你还要瞒着我？”

　　双手握紧又张开，完颜真漠把心一横，取出一封信放在沉容面前，平静道：“你自己看。”

　　沉容狐疑的将信打开，见那信上写道：

　　“秋去春来，白驹过隙，细算算，你我相别已将近一年。当初临别时，我万万想不到会有今日这样的局面，亦未曾想到，一年之间，你会历尽人世沧桑。

　　我无法揣测金主对你是怎样的心意。我既害怕他是真心，又怕他是假意。不过他立你为贵妃，万千宠爱，如此想想，我竟也无话可说，只盼你是真心欢乐。但凡有一点委屈，都请你告知我，我定想办法接你回来。我在大周，亦有许多不得已和不能为，并非所有事情都能如我所愿，但只要你与我说，我都竭尽全力为你去做。

　　……

　　你虽不曾署名，但我知晓是你来信，吾得之，喜不自胜。只是日后万不必再这样冒险，万一叫金人知晓，你该如何应对……”

　　如遭雷殛，泪水涟涟而下。

　　沉容自觉失态，然泪水决堤，悲泣呜咽。她扭过头去，以手掩面，最后干脆将被子拉过头顶，将信置于心口，反复摩挲……

　　这的确是慕容恪的字迹，没有假。

　　完颜真漠面色阴沉的看着这一幕，心尖一凉，手指一根根攥紧，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似的，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她只会对慕容恪一人忘情……

　　“你跟慕容恪说了什么？”

　　完颜真漠掀开被子，尽量把自己的声音压低，显得平静些。

　　一片沉默。

　　“说。”完颜真漠将沉容的身子扳过来，脸上有克制的愤怒。

　　“你放手，我就告诉你。”沉容拭干眼角的泪水，闭目疲惫道。

　　他照做。

　　“我告诉他，慕容谨和金国有勾结，请他务必小心。”

　　“还有呢？”

　　“没有了，”沉容摇头，奄奄一息的模样，“我没有署名，信也是用左手写的，但没想到还是被他看出来了。”

　　“或许，他只是在赌。”完颜真漠似乎能够猜到慕容恪的心情，黯然笑道：“不管那人是不是你，他都可以借此重新和你联系。”

　　沉容愕然，张了张嘴看他，沉默了。

　　“你准备怎么办？”完颜真漠问。

　　“我和他不可能了，”沉容合上眼，声音细如蚊蚋，“你觉得我有何面目去见他？当然，我想你也一定很生气。是，我已经是你的女人，不该再与他有来往，可是我实在没办法眼睁睁的看着他受伤。慕容谨多么深的城府，你又是多狠辣的一个人，为了得到你想要的，甚至不惜与敌国联手在上京城纵火。我实在是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不出来的……”

　　“你觉得我卑鄙？”完颜真漠苦笑，眼中光芒一点点黯淡。

　　沉容一时觉得喉咙干涩，无言看向他，慢慢握住他的手，摇头叹道：“我有什么资格？我若真那样觉得，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他轻笑笑，身上的戾气尽数褪去，揽她入怀，她并未抗拒，只是默默然闭上了眼，似是无法忍受眼前的不堪。

　　“你为何不信我？慕容谨他那样对你，我迟早让他身败名裂。”

　　沉容点点头，“我晓得。为了我，你不会饶过慕容谨。但你身为金国之主，不可能不顾及金国的利益。我虽不懂你们朝堂上的事，但慕容谨有意与你合作，你不可能拒绝他，大不了过河拆桥，等你手上有了把柄再解决他不迟。”

　　“我的确有这个打算。”完颜真漠毫不避讳，目光直直看向沉容，像是在探寻什么。

　　她实在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明明什么都看的明白，什么都猜到了，却总是不动声色，用她独特的方式与他对抗，去维护那个男人，一面又敷衍他……真是叫人恼火！

　　沉容被他的坦诚惊到，瞬一瞬目不自然的避开目光，问他：“这封信怎么会在你手里？”

　　“一封信要送进皇宫里来是那么容易的？慕容恪以为有自己的亲信就是万无一失，他实在是小看了我。”

　　沉容突然意识到，完颜真漠原来也在她的扶玉宫里安插了许多眼线，将她看得死死的……

　　嘴边挑起一丝嘲讽的笑，她冷道：

　　“你对我很不放心么？不过我没有翅膀，飞不出去。即便真的有机会出去，只怕我也舍不得走。”

　　“这又是为什么？”完颜真漠挑一挑眉，低头嗅着她颈间的香气。

　　他的鼻息弄得她有些痒，冷硬的心肠不由也被他撩拨的有些软，脸晕晕的红着，浅笑道：“如果说，因为你太好了，对我太好了，我舍不得你，你信不信？”

　　完颜真漠一愣，随即噗嗤笑了出来，温柔的亲了亲她的脸颊，“我信。”

　　“才不是呢！”沉容笑着推开他，半开玩笑道：“若有机会，我一定会离开这里。你们这些男人都太精明了，我算计不过，只好躲的远远的。”

　　“你何尝不精明？婉宁都及不上你十分之一。”

　　完颜真漠忽然抱起她，她的身子很轻，轻的就像一团棉絮，软软的窝在他怀里，一手自然的搭在他的脖颈上，笑的粲然无辜。完颜真漠低下头看一眼她，她抿着唇对他微笑，另一手点在他的胸口，缓缓的打着圈圈。

　　“我精明么？我精明还能被你利用？”

　　两人走在太阳下，沉容许久没有晒过太阳，一时承受不了这样明媚的阳光，微微眯起了眼，然而皮肤上传来的温暖感取悦了她，让她情不自禁的微笑，懒懒的打了个哈欠。

　　“你只是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着我的死期而已。”

　　完颜真漠瞧着她，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