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恪下朝回东宫,换了一件淡青色的大袖道袍,摘下幞头,只用一白玉簪横插过髻,风貌俊秀,有飘飘欲仙之态,随即便起身往清风殿去。
沉容此刻在歪在榻上敲棋子,面色慵懒,似是百无聊赖的模样。阳光被花窗上所贴的明纸筛去了灼热与刺目,闲闲淡淡的轻触其颊,温柔爱怜的将她半边脸的轮廓都晕染模糊,覆上一层玉釉般的色泽,两眼微垂,懒懒的盯着面前纵横的棋盘,却不知晨光氤氲,无意间扫落了她细长温顺的睫毛,偶尔一颤,便有眸光潋滟波转。
慕容恪心念一动,不禁莞尔,心有灵犀般的,她也抬眸向堂屋内看了一眼,刹那间神采奕奕,从眼底泛出的光华渐渐荡漾到了整张脸上,她扬唇一笑。
慕容恪拨开珠帘进来,笑道:“你倒是悠闲。”
紫雀听见他的声音,连忙从沉容对面的榻上下来,向慕容恪欠身行礼。慕容恪点点头,大方道:“没事,孤等你下完这盘棋。”
紫雀脸颊微微泛红,略感局促道:“奴婢实在不是姐姐的对手,最后肯定是输,倒不如现在就结束呢。”
怪不得她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原是胸有成竹,认定了紫雀不是她的对手。慕容恪浅浅一笑,对紫雀道:“没事的,下面我来教你怎么走。”说着上前看了一眼棋盘,虽说沉容的白子已经占据了一片大好形势,一步步行来有章有法,压制的黑子无处可容,可黑子也不是没有胜机的。
慕容恪凝神细想了片刻,指着一个位置道:“紫雀,下一个子下在这里。”
沉容与紫雀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沉容脸色一变,扭过头去哼了一声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慕容恪失声而笑,揶揄看她,“紫雀的棋艺都是你教的,让她和你下,不是有意欺负她么?”
“谁欺负她了?”沉容不可思议道:“我身边也没有别的宫人会下棋,好不容易教会了紫雀,让她陪我下几盘还有错了?”说完恨恨转过脸去,像是不愿理他的样子。
慕容恪笑着摇摇头,朝紫雀使个眼色,紫雀会意,立马退出,顺便也把外面守着的几个宫人也一齐带走。
慕容恪身子一斜坐在了原本紫雀所坐的位子上,自己拈了个黑子下好,提醒沉容道:“该你了,现在我跟你下,不介意罢。”
沉容疑惑的转过头来,见屋里只剩他们两个,有些无奈的瞪了他一眼,拿起团扇给自己扇了几下风,寻思片刻后落子,一边还和他玩笑道:“今日殿下可还听见他们念经了?”
所谓“念经”,就是指慕容恪连日来在朝堂上听大臣弹劾自己,长篇累牍、连绵不休,枯燥乏味如听经一般。
慕容恪眼睛仍盯在棋盘上,点点头回应沉容的话,又笑道:“不过以后用不着听了。”
“为何?”沉容好奇,身子也不经意的向前探了探,“陛下责骂他们了?”
“那倒没有。”慕容恪淡淡一笑,黑子落定,随后抬眸看她,见她身子前倾,好奇的样子甚为可爱,忍不住在她柔软的唇上轻啄一下。沉容的神情立即由好奇转为了错愕,两颊浮起一层樱花似的粉白,直身坐定,抿唇一笑。
“该你了。”
沉容看着慕容恪脸上的坏笑,不禁有些羞恼,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她的棋艺是母亲亲自传授,其实与慕容恪不相伯仲,但每次跟慕容恪下棋,她的心绪就不知不觉的从棋盘上飘走了,因而总是输。就像方才,她只顾着盯着慕容恪的脸,却忘了顾及他手上的黑子。
沉容定睛瞧了棋盘一会儿,找到他方才落子的位置,然后不假思索的又扯了一个白子放下,继续执着于刚刚的那个问题:“殿下还没回答我呢。”
“因为——陛下给孤降罪了,之后很长一段日子,孤都不用参加朝会,也不能参加任何的议事、发表任何的意见。”慕容恪神态悠闲,似乎对此事毫不介怀。
沉容愣了片刻,立刻又笑道:“那样也好,省得听他们聒噪,无事一身轻。”
慕容恪淡看她一眼,无声笑笑。
两人对弈了一会儿,局势已经有了明显的转换,黑子稳扎稳打,渐渐圈地自守,再韬光养晦构阵布局,然后猛地展开进攻,白子原先还算游刃有余,这一下却有些招架不住,越来越多的白子被黑子四面围捕,再无逃生的可能,沉容的神情也愈发紧张,紧盯着面前的棋盘,眉尖轻蹙,一边咬着手指一边沉思,以至于食指的关节上被咬出了一圈牙印,另一只手悬在棋碗的上方,从里面反复捉子再放下,终于下了决心,摁在棋盘上,眉尖也微微松动了一些,慕容恪赞许的看她一眼,略想一想便落子。沉容一步步消解掉慕容恪对她的围困,可棋盘上已再无点可落,最终还是慕容恪以微弱优势获胜。
沉容意兴阑珊,颓然伏在案上,“我下次再也不同你下棋了。”
慕容恪温柔视她,一只手伸过去轻轻揉按刚才被她百般折磨的食指,问:“疼吗?”
沉容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已经咬出了一圈牙印,不过倒无甚感觉,只觉得被慕容恪这样轻轻按着很舒服,便点头道:“疼。”
慕容恪看出她的狡黠,却也不说破,便一直帮她按着,时间就慢慢消弭在这样无声的空间里,悠长细碎,并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她温顺的享受着他的揉按,突然倾过身子在他的手上烙下一吻,随后,他手上的动作停止,二人皆是一颤。
她赶忙把脸埋向自己的臂弯处,两靥滚烫,烫的她隔着一层纱罗都能感受到。而他的手,从她的袖口探进去,慢慢的摩挲着她雪臂上的肌肤,她猛地坐起来,嗔视他一眼,随即起身想要脱离他可触碰的范围内,却不想她人是离开了,外面所披的大袖纱罗却被他一拽拽了下来,于是她身上就仅剩下一件抹胸襦裙,藕荷色的,胸前用银线缝合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裙子下摆飘逸朦胧,因风而动。
他坏笑起身,慢慢靠近她。
沉容有些慌乱的往后退,一边小声嗫嚅道:“殿下,我错了还不行么?”直到再无退路,她的后背抵在箱笼上,而他一手托住她窈窕纤长的脖颈,下移到她的背部,让她靠在自己的手上而不是僵硬的木质箱笼上,她察觉到他的用意,脸上不禁微微一红。
“当然是你的错,”慕容恪煞有介事道:“又是亲我的手又是脱衣服的。”
沉容不甘心的与他对视,“明明是你扯掉了我的罗纱……”
就在她为自己辩解的时刻,他乘机吻上她温柔粉嫩的双唇,将她的话全部封于彼此唇齿的缠绵中,他贪婪的向她索取着,攻占她最后的一点防线。
他抱起她,把她稳稳的放在了床榻上,沉容春生两靥,无限风情荡漾在她的眸中,她用自己最后的一点理智提醒他道:“殿下,这是白天。”而且,还是早晨。
他笑,俯身在她耳边道:“那又如何,你是知道的,孤从今天开始时时刻刻都有空。”
他言语中的暧昧意义已经很明显,她吃吃笑着,两手柔弱无骨的捶着他的胸口,他毫不介怀,一把扯下帷幔,殷红纱帐闭合,却丝毫不及帐内春色旖旎。
*
陆长州自从来到东宫后,便住到了一处别院中,离熹盛宫及众妃嫔的宫苑都较远,平时鲜有机会看到他,且无一日是安安静静待在屋子里的,一般晨起之后便外出,和一些纨绔子弟交游到一起,寻花问柳、赋诗填词、赛马比箭,来往的人中,既有别国的质子,也有京城内不学好的官宦子弟,兴趣相投,相见恨晚。陆长州因是住在宫城内,每日必得在宫门下钥之前赶回,其余人等,常常通宵达旦,夜不归宿。皇帝知晓,心内却是暗喜,他巴不得这些质子被京城的繁华阜盛所迷,每日只做富贵闲人,莫要在军政上用心。
这日陆长州回来以后稍作休整,便提了一壶酒自去花园里赏荷。今年的荷花已经开了,布了半片南泊湖,枝枝叶叶、高低错落,幽香低迷逡巡,携着水汽雨露、携着恬淡夜风徐徐的吹动他的衣袖,萦绕于他的指尖和发梢,依依不肯离去。
他一贯是喜欢夜晚赏荷的,因为白日里的荷花显得太过热闹,一团团一簇簇,粉和绿杂间,他是不爱的。但是夜晚覆盖住花叶原本的色泽,潺潺月色下,它们只是许许多多模糊的影子,或可见其上露水莹光,像少女可爱的眼睛,间或一闪。他忽略了它们具体的形质,便能更深切的感受荷花的甜香、荷叶的清香、湖水的甘冽,还有天上那轮明月倒映在水中的妍丽影子,以及不远处宫灯的萤火微光。
那是水里的星。
他坐下,一手撑在身后,一手举酒入喉,一时兴起,唱了半阙《天仙子》。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唱完,他静默了片刻,淡淡一笑,继续喝酒。
“世子好雅兴。”
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他知道她是谁,也并不惊讶,好整以暇的把酒置在一边,施施然站起,并未即刻看她,而是垂目向她拱手道:“太子妃。”
然后,就像云霞烟散一般,他露出一双清澈明净的眸子,含笑看向对面的女子,她美丽的容颜映入他的眼帘,他从来没有机会不为她的美丽而惊艳的。
无论是迎宾宴时,她高傲端坐在太子的身边,头上戴着玉兰花苞花冠,上点金银珠翠,身穿生色领朱红大袖罗衣,长裙曳地,霞帔光彩夺目,白皙的肤色在大红的衬托下益发的皎洁如雪,两眸清亮,望向她时,她目光中的寒意直把他带入三九冰雪天。或是此刻,她只挽了一个小盘髻,斜插一柄金簪,素面朝天,脂粉未施,身上也只穿了一件月白绣花领的褙子,里面一件烟紫襦裙,环绕同色披帛,款款行来,如云逶迤。
他勉力掩饰自己眼眸中的惊艳之色,于是转过身去,对着那月色笑道:“太子妃也来这里赏荷么?”
葛氏定定看了他几眼,缓慢朝他身边步来,她说:“你还是与从前一样,喜欢在夜里赏荷。”
他惊愕,回头对上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