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路无话从少年游出来,走远了,慕容恪才停下脚步回望这珠帘绣额、飞桥栏槛,阳光喷薄于其上,像是为其蒙了一层过于刺目的光晕,使之更像是南柯一场大梦,或是从远方缥缈之境幻化而出的海市蜃楼,轻歌、曼舞、莺啼、燕啭,使人一跌落凡尘中,便从心底陡然升起一阵怅然。
然而慕容恪只是觉得有些愧疚罢了。
他怕了拍叶瑾瑜的肩膀,道:“那个青萝似乎并不甘愿待在这里,若是以后有机会,你便赎她出来吧,凭她这样的本事去哪里都是有饭吃的。需要多少银子你自来告诉孤,只是一点,千万别说是我的意思,不然那姑娘又要多想了。”
叶瑾瑜微笑领命,“想不到殿下竟是这样一个怜香惜玉之人。”
两人就此道别,慕容恪仍回客栈,一进屋沉容便嗅到一股女儿家特有的脂粉香——而且过分的甜腻暧昧,不像是路上的普通女子会用的,求证似的的转头去看母亲。尹莲枝并未察觉到女儿目光,却在慕容恪进门的刹那面色一变,甚是难看,呆愣愣的朝慕容恪望过去,十分艰难的堆起一个笑容。
沉容立即明白过来,起身跟着慕容恪绕过屏风,慕容恪正在脱衣裳,看到她进来,不由微笑,“怎么了?”
沉容神情微妙的指了指他的衣服,开门见山问道:“殿下方才去了哪里?”
慕容恪一愣,斟酌了片刻还是决定不要瞒她,便大大方方道:“少年游。”
“青楼?”她愕然。
“是。”慕容恪笑看她的反应,竟然感到几分有趣。
沉容嗔目瞪他一眼,回身便走。
“这么生气做什么?”慕容恪语调温柔的几乎是呢喃,从后面揽住她的腰,往后一箍,她便稳稳的落在了他的怀抱间,挣扎了几下无果,只能任由他低头在她的耳边轻轻吹气道:“你若是不放心,那孤下次带你一起去好了。”
沉容脸一红,却仍是不忘抓他的错处:“还有下次?”
慕容恪一愣,直笑的靠在她的肩上,两只眸子里荧光点点,盯着她道:“没有了,既然娘子不高兴,那我以后再不去了。”
沉容被她这么一说,不由的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转个身也去搂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处,只隔了一层薄薄的中单,他的心跳声平稳、安宁,许多个夜晚她都在这样的心跳声中安眠,这样的幸福让她觉得战栗——这是本不属于她的东西。沉容轻轻的一叹,道:“官人,我现在像不像个妒妇?”
“像啊,”他竟然点头,“妒妇有何不好?将那些花花草草尽拈去,只留你我两人清净相对。”
沉容笑得把脑袋抬起来,捶了他胸口两下,假装生气的样子,却无奈两只秋水剪瞳里所盛的尽是欢喜之意,愈发显得是在打情骂俏了,“说的什么话,我何时将花花草草尽拈去了?我可没有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本事。”
慕容恪含笑望她,眸底深沉,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道:“殿下有很多,但是官人只有一个。”
沉容一愣,随即低头埋在他的胸口间,吃吃笑道:“今日可有美女如云?”
“有是有的,可惜一个都比不上夫人。”
*
慕容恪回宫之后,立马得到消息,用于换防的天子家军已经向各诸侯国进发。
这是皇帝故意使的一点手腕。
昨日下午使臣方才从京城进发,这个时候可能大多数的使臣都还未抵达藩国,各藩国尚且醉生梦死中,却不知大军即将压境。等大军一到,即便不愿意换防,却也是没的选择了,要么就乖乖接旨,要么就得和天子家军打个鱼死网破,且无法与其他诸藩连横作战,赢的可能很小,但凡是明智些的藩王,皆会听从诏令,就算丧失军权,但还是能够享受到这片土地的供奉,延续先人的香火,而不至于让自己的家乡生灵涂炭。
“这也是殿下给皇上出的主意?”王志问。
慕容恪脸露笑意,摇头道:“孤并没有提过这个。”看来皇上,难得对他仁慈了一回。
结果与众人预料的一样,诸藩乖乖接受了驻兵的转换,天子家军成为守护诸藩的驻兵,而诸藩原本的兵力则被带回京城,随之而来的,还有各藩的质子。整个过程十分迅速,天子脚下的百姓都还未及反应过来,一场原本蠢蠢欲动的战争便已经结束了。
而如何安置质子,则成了当前最重要的问题。
大周境内一共有十藩,分别为齐、梁、叶、良、孟、田、路、陈、华、蜀,因此一共有十位质子前来,皆是藩王的嫡系子孙。质子原本身份尊贵,入京以后若是没有得到应有的礼遇,难免又会惹得诸藩恼怒。而且还不能将各位质子安排在一起居住,不然更方便了各藩勾连。除此之外,为防质子逃脱,又必须加派人手看管。
于是有大臣上疏提议,让十位质子分别住进各皇子的府第中,作为伴读,名正言顺。
皇帝大喜,立马下诏让皇子各自在府内设宴接待质子,而东宫所要接待的,是齐国的陆长州。齐国地域广大,在诸藩中最为富有,而这位陆长州也是风姿秀拔、卓尔不群,在一众质子中尤为卓越特出,初访东宫时,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广袖襕袍,头顶翠玉莲花束发冠,广袖随风舞动,站在东宫的门口微微含笑,将这盛夏的热气都降去了几分。
王志见到他时,不由也呆了一呆,随即满面含笑的前去迎接他,将他领入华清殿中。
华清殿原是东宫举办宴会的场所,因为长久无用而封闭,慕容恪得到诏令之后,立马命王志将华清殿收拾出来,设宴接待陆长州。王志的动作也很迅速,有条不紊的安排人打扫、装饰,只一天时间,就将华清殿恢复成以往的举目辉煌的宫廷夜宴之所。
正对殿门的,是主位,位于三级玉阶之上,置金丝楠木几案与座榻,主位旁边一点又设了一张座榻。阶下两坐席对立,一排为五个,规制与主位相同。两排坐席的后面,各是一排立地凤烛宫灯,齐齐点亮,辉煌曜目,那光亮映入水磨砖石中,像是夜深时天灯映在水里,那么微小的一点光华,却使得水波都荡漾起来。
今晚的迎宾宴,照慕容恪的意思,是要东宫里的嫔御也一并参与的。太子妃理所应当坐在慕容恪身侧,其余嫔御则按位分逐一落座,陈良娣坐在右边第一,顺次下去,右边五个位置齐齐坐满,又转到左边来,沉容是第七个,与左边第一位的陆长州只隔了两张位子,慕容恪见了,皱了皱眉,但最后也没说什么,毕竟礼制如此。
“姐姐,来的真的是齐国的皇子吗?”紫雀小声凑在沉容耳边问,面有隐忧。
“是啊。”沉容奇怪道,“你已经问了许多次了,齐国的质子有何特别之处,让你这样记挂?”
“不是。”紫雀赶紧摆手,笑道:“我就是听说那个陆长州是个翩翩君子,才学甚高,以前在宫外就听说过他的名头,现在要见到他本人了,有点不敢相信。”
沉容以扇遮面,悄悄对紫雀道:“你若是喜欢,我就帮你促成这段因缘。”
紫雀大惊失色,一张笑脸吓的煞白,忙冲沉容摆手道:“姐姐快别如此,这也太折煞我了。而且我听到的也只是传言,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那样好。”
沉容噗嗤一笑,“等会儿就晓得了。”
王志引着陆长州进殿,陆长州向慕容恪见礼,因皇上要求刻意礼待质子,因而只是拱手作揖,并未行叩拜大礼,两边宫嫔看了,不由窃窃私语起来,脸上都是欢喜神情——想到日后东宫就会多了这么一位面如冠玉的贵公子,即便只能遥遥看上几眼都是好的。
须臾陆长州在左边第一位坐下,奏乐声起,开始上菜。
“陆世子从齐国长途跋涉而来,实在辛苦,孤先敬世子一杯。”
“太子客气。太子设宴款待,应是陆某敬太子一杯才是。”
众宫嫔随着二人一同举盏饮酒,或一口抿尽,或小啜一口。
“的确是个不错的人物。”沉容小声对紫雀道:“你看着如何?”
紫雀神色恍惚盯着陆长州,一时没有听到沉容说话,沉容无奈一笑,任她去看,自己默默在心里筹划。
陆长州似乎也感受到了身旁不远处的目光,转过头来对着紫雀一笑,紫雀忙低头,心内突跳不停。
于是陆长州的目光下移,落在了紫雀侍奉的主子——沉容身上,微感诧异。这殿里的宫嫔无一不是盛装打扮出席,头上戴着各种各样金堆玉砌的冠子,衣服也是尽挑些明丽的颜色穿,只有离他最近的这位,梳了一个凌虚髻,头上并未戴冠,而是簪了一朵新鲜摘下的姚黄,鲜嫩明丽,再无其他头饰,戴镂银流苏耳环,画蛾眉,点檀色口脂,妆容十分浅淡,但也因此,更衬的她肤白如雪,清新可人。
他打量一圈下来,这几位妃嫔的姿容,的确是太子妃和他旁边的这位更为出众,二者一端庄一淡雅,却是难分伯仲。
太子和陆长州闲谈了几句之后,便有十多名舞姬进殿舞蹈作贺,奏乐声变得明快,众人也不如方才那样拘谨,都与身边人谈笑起来,当然了,谈论的最多的,还是这位新来的齐国质子。
太子妃恰又在此时问了一句:“不知世子是否成家?”
登时众妃一齐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他的答案。
陆长州笑回道:“谢太子妃关怀,陆某还未娶亲,若是娶亲了,也不会让我过来。”
于是众妃更加欢喜了,虽然知道陆长州注定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但总还是为他的单身感到快慰的。
沉容亦高兴,不过不是为了自己,遂斟了一杯酒,走到陆长州旁边的位子坐下,笑盈盈的对他道:“奉仪沉氏敬世子一杯。”
陆长州这才看清了她的正脸——一对翦水秋瞳,澄澈的像是偷偷裁剪下蓝天的一缕凝成的,顾盼神飞,与所画蛾眉配合的恰到好处,鸭蛋脸面,十分温柔可喜,皮肤白净,寻不出一点瑕疵,脖颈纤长柔美,穿着鹅黄色的抹胸襦裙,与她发髻上的姚黄恰到好处的呼应着,外加一件天青色团花褙子,手上戴着一个珊瑚手钏。
她笑意盈盈的看向他,坦诚毫无顾忌。他亦回笑,举起案上杯盏,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