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光阴平稳逝去,辗转间,便又寒冬时节。
十一月初八,太子的二十五岁生辰。
皇上这一年以来身子一直不大好,所幸国事太平,没有什么心思郁结之处,便乘此机会在太极殿举办欢宴,为太子庆生。宫中诸位娘娘及皇子尽数到场,都客套的向慕容恪举杯敬酒说些祝福之词,慕容恪不敢多喝,但一圈下来,也有三四杯酒下肚。
席间气氛和乐融融,皇帝则抱了慕容徽坐在腿上,一会儿拨个葡萄给他吃,一会儿再夹点清淡点的菜式喂他。慕容徽方才一岁多些,正是牙牙学语的小儿年纪,长得聪明可爱,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睫毛又生的又长又翘,皮肤雪粉,樱桃小嘴,看起来真比女孩儿还俊俏。慕容徽尤其喜欢自己的皇爷爷,一看到皇上便咧嘴笑个不停,因而皇上也格外疼他,经常抽空逗他玩,和周贵妃的孩子慕容衍一起,两个孩子一般大,格外亲近些,好的时候巴不得贴在一起,不好的时候也会装模作样的打架,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看得大人们直笑。
玉阶上,皇上的位子在最中间,皇后在左,周贵妃在右。周贵妃手中抱着慕容衍,时常要闹着去父皇怀里,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两个小娃娃,皇上时常回头与周贵妃玩笑,对左侧的皇后竟不理不睬。
然而皇后淡然独坐,神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眼前景象有何不妥之处,目光环顾大殿,只在慕容谨处略作停留,嘴边浮起一线不易察觉的笑意。
自从周贵妃进宫,皇后失宠已经成了众人皆知的事情,众人时常私下猜度皇后还能安居后位多久——钟皇后当初只是一介乐师,婉转邀宠,艳丽逼人,才有幸在端丽皇后去世后继任为后。如今周贵妃不论是家世还是恩宠都胜过她,便是皇上没有废后之意,恐怕太后也坐不住。
而重点就在于,皇后一旦倒台,魏王慕容谨便不大有资格与太子相提并论了。虽说太子也无母家势力支持,但有传闻说周贵妃与太子宫中的一位娘子关系甚好,而皇孙徽与皇子衍又从小一起长大,这千丝万缕的联系,很容易导致周贵妃支持太子一方。
如今朝局,便显得更加捉摸不透。
酒过三巡,皇后突然举杯站起,含笑注视慕容恪,慕容恪见状,少不得也要起立向她欠身,只听皇后道:
“看到太子长这么大了,我心中欢喜,便和谨儿是一样的。只是难免想到端丽皇后,又不免有些伤情。”她说着眼含悲戚,低头叹息一声,继续道:“端丽皇后风采绝艳,使六宫粉黛再无颜色,可惜美人薄命,去的早。端丽皇后当年生你时可是费了一番周折的,走路时不小心摔在地上,动了胎气,以至于未足月便生产。好在太子有神人护佑,平平安安长大了,若是端丽皇后在天上看见,也会觉得欣慰吧……”她用手拭了拭眼角的泪花,展开春日花朵般明艳的微笑,将杯中酒一口喝尽,“也许是喝多了,脑子里这些往事便全部跑了出来。如今算算,端丽皇后也去了有十一年了——也不知她为何想不开,唉……旧事如烟,若不时常回忆回忆,怕就真的忘了。”
慕容恪象征性的啜了一口以示回应,与皇后一起坐下。皇后说的这番话,确实像是在追忆他的母后,但总觉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他心中隐约有些不安稳,但又说不出是为什么,只能再次举杯,掩尽眼底眸光。
而此时,皇上却已是面色铁青,他缓缓侧首,凝眸端详钟皇后,眉眼中有不加遮掩的严峻,眸中放出警惕而冰冷的光,皇后仍在长吁短叹,见皇上望她,方才收敛心情对他微笑,问:“臣妾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皇帝半垂目,冷道:“朕记得,皇后生产的时候恪儿只有九个月是吧。”
一丝欣喜涌上心头,然而不会在脸上有任何表露,只是故作疑惑的点头,道:“是呀,皇上问这个做什么?”
皇上冷笑一声,再次睁眼视她:“林歌辛苦了,你也……辛苦了。”眼底幽光一掠而过,随即目中多了一份厌恶。
皇后在听见最后一句时面色一僵,不过只是电光火石的刹那,她随即晏晏一笑,云淡风轻的盛了一碗羹汤,双手捧着送到皇帝面前,皇帝看都不看便拒绝:“皇后自己喝罢。”
“是。”皇后把手收回来,一勺一勺的舀着送进嘴里,之前这顿饭一直食之无味,如今终于在口中绽放丝丝香甜,亦可算是满载而归。
皇帝的心情却不似她那样好,蹙眉凝视了怀中的慕容徽良久,唤来乳母,让乳母带走,周贵妃见状,十分不解,忙阻拦乳母去向,对皇帝笑道:“陛下若是觉得累了,便由臣妾来带这两个孩子罢,衍儿看不见徽儿要不高兴了。”
皇帝冷脸端视她半晌,嘴边浮现一抹诡异的笑,“是么?那便一起下去吧,还有你,周贵妃。”说完径自站起拂袖离开,留下殿中愕然的一干人等——皇上突然如此变化,究竟是为何?
周贵妃呆愣半晌,心中狐疑不已,淡瞥一眼皇后,见她从容施礼恭送皇上,紧接着坐下拈了一颗葡萄送进嘴里,眉眼中有极力掩藏的得意神色,察觉到周贵妃在观察她,仍旧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转过头来毫不避讳的与她对视,扬唇一笑,甚是嚣张。
于是周贵妃明白了,刚刚皇后所说的那番话一定有什么特别的意蕴。但那是关于端丽皇后的旧事,她从未见过端丽皇后,也就无从揣测其中缘由。她轻轻叹气,向皇后略施一礼后便带着衍儿退下,让乳母把徽儿带回东宫。
慕容恪漠然注视这一切,一口一口的给自己灌酒,心中有无数疑团,冥思苦想却不得其解。冷冷转视自己的下首,慕容谨所坐的位置,见他神情悠然,唇边含笑,不由的心生厌恶起来。
是了,慕容谨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呢?如今朝中已有一大片臣子倒戈,使得他无法再向从前那样运筹帷幄、事事顺风,他自然是要想办法反击的。只是慕容恪暂时没有想明白这次的箭是朝着他来,还是朝着周贵妃去的……
究竟是皇后与周贵妃的争宠,还是慕容谨给他下的圈套,一时难以分明。
“父皇与周贵妃都离开了,这宴席马上也要散了。臣弟最后再敬殿下一杯——”慕容谨举杯致意,笑道:“祝殿下平安无虞。”
一口喝尽杯中酒,慕容谨掸了掸广袖上的浮沉,随即起身向慕容恪一揖,扬长而去。
是夜,皇上在福宁殿中病倒,只叫了太医来诊治,却不肯见任何的妃嫔,只留了高演在内侍候。众妃纷纷聚集在福宁殿外,扯了殿外的小黄门问了又问,小黄门吓的魂的去了一半,统一口径说是不知,也不见太医出来,众妃焦急纷纷,除了担忧皇上身体之外,还有别的更微妙更难以言说的用意。
皇后穿戴整齐来到福宁殿外,气势威严,命令守门的侍卫把门打开。侍卫坚持不肯,皇后狠剜他们一眼,随即在福宁殿门口下跪,侍卫不敢承受皇后如此大礼,只好与她对面而跪,众妃见状,便也随之下跪。
“皇上,臣妾来看您,请放臣妾进去。”皇后高呼,只这一句话,重复不绝。
须臾,福宁殿门被打开,皇后心中一喜,以为必是让自己进去,谁知大门旋即被关上,高演扶她起来,郑重叹道:“娘娘回去吧,皇上需要静养,不想听到任何杂乱的声音。”
“皇上当真不让我进去?”她蹙眉,怀疑的盯着高演。
高演无奈,点头道:“是的,皇上特意吩咐了,谁都不见,尤其是您和周贵妃。若是放你们进来,福宁殿外所有的侍卫,包括臣,都没命。所以娘娘,快回去吧,知道的,说您担心陛下的身体,不知道的,什么话可都说的出来。”
皇后默然片刻,终于祭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对高演道:“多谢公公提醒,我这就走。”说完,冷冷扫视阶下众妃一眼,却没见到周贵妃——这使她略感惊讶,不过在夜色中,这一丝隐约的表情是无法被察觉的。在众人的视线中,她面色是从未有过的锐利,足以震慑众人。
“还不快离开?”
说完,她平静目视前方,裙摆微微摇动,流转出水波一样的光泽,愈发衬的她像在暗夜中静静绽放的菡萏,可望而不可即。
于是众人散去,福宁殿前重新归于平静。
清澜回宫哄完衍儿睡觉,便听得内侍来报陛下生病的消息,她却不以为意,只说知道了,便叫佩儿打水洗澡。佩儿见她不上心,忍不住上前提醒她道:“娘娘不去看一看么?”
“看什么?”清澜好笑,“你觉得我会担心他生不生病?”
佩儿是她从周家带回来的心腹,早知她入宫并非本意,因而她也不忌惮和她说这些。
“不是这个意思,”佩儿摇头直叹,“难道姑娘以为那些娘子去福宁殿都是担心殿下的身体?”
“不是吗?”清澜正坐在镜前褪下自己头上繁重的簪戴,听她这样说,不由一愣,转过头去看她。
“当然不是。皇上现在年近五十,身子是越发不行了,若是有个万一……”佩儿声音越来越小,凑到清澜耳边道:“那么,最后陪在皇上身边的那个人对新皇登基的影响,可不是一般的大。像皇后,你道她那么热心呢,她心中挂念的可不是皇上,而是她的宝贝儿子——魏王。”
清澜渐渐了然,但仍是不解,悄声问道:“若是皇上不好了,不是该由太子登基吗?”
“话是这么说,万一皇后在遗诏上动什么手脚呢?谁又能去指认她?若是真的让皇后及魏王得逞了,那姑娘以后的日子就难说,但若是太子,凭姑娘与沉娘子的关系,那以后的地位,自不必说。”
清澜听着不由笑了,问她:“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些花花肠子?我以前竟没看出来。”
佩儿亦笑,“姑娘天性纯善,自然是不爱理会这些事的,但我少不得要为姑娘打算着。姑娘进宫前,老爷夫人再三嘱咐,叫我凡事帮姑娘提点着,我可不敢怠慢。”
清澜点点头,转过去对着菱花镜,由佩儿帮她把头发打散,长发如瀑垂至腰际,曼妙动人。
“不过今夜,咱们还是不要去凑这个热闹,皇上今日对我态度骤变,我也不知是为何,暂时不要轻举妄动的好。皇上的身子,我还算清楚,没什么大问题,我们现在去,倒像是迫不急待了,反而引得他恼。他是急火攻心,等吃几服药疏散疏散也就没事儿了。明天你陪我去看看太后,我有事想问问她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