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如期进行,次日一早沉容便随王志出城,和她母亲尹莲枝一起被送往平民的居所,暗中有沈鸿轩的人看护着。而沉容去后不久,太子便被禁军统领王凝浩“请”进了皇帝的福宁殿中。如他所料,迎接他的不止是皇帝一人,还有钟皇后以及她的儿子慕容谨,地下跪着一个年级稍大的侍婢模样的女子,低眉垂首,慕容恪只淡淡扫了她一眼,并未多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
不过是一个用来指认他母亲罪名的棋子罢了,这种招数他亦不是没见过。
从容行至大殿中央,慕容恪撩袍向皇帝下拜,身上穿着绛紫公服,一举一动合乎礼数,且不卑不亢,似乎并未发觉皇帝召他前来的用意。举手加额对皇帝下拜,随后起身,对皇帝身后的钟皇后视而不见。
然而余光却未放弃追探她的表情——她脸色微微一白,旋即满不在乎的冷笑,转过头去对魏王使了个颜色。
魏王会意,侧身向慕容恪行礼道:“见过太子。”
“太子?”皇帝听后双眉一挑,甚是不屑的低头视他,面色颇有隐怒,“还不向你母后行礼?”
慕容恪并未回拒,点头道一句“是”,随后转身对着殿外的碧云蓝天重施一礼,郑重道:“儿臣给母后请安,愿母后在天上平安顺遂、永葆安宁。”
“你!”皇帝气的后退几步,不断拿手指着他,胸口一起一伏,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慕容恪慢慢抬眸与他对视,从他怒极的面庞中寻到了几丝讪意。
也正是这讪意,使他心中生出了几分快慰。但他神情始终平静,不露半点破绽,只淡淡道:“儿臣做的不对吗?父皇是要儿臣向‘母后’请安,而不是像‘钟皇后’请安。”
皇后早上前扶住皇帝,好声好语的劝慰着,为太子开脱说是其孝顺,后听此言,顿时泪垂,引袖拭了拭眼角原本便不存在的泪水,声音凄凄惨惨:“臣妾原不配做太子的母亲。臣妾拿什么去和端丽皇后比呢?出身?样貌?还是才情?臣妾也是鄙陋之人,凭什么做金尊玉贵的太子之母?”说及此处,当真有几滴泪水顺着脸颊滴下来,悬在颌下,如两滴饱满圆润的珍珠。钟皇后虽不再年轻,但保养的甚好,肤如凝脂、容颜娇媚,因而此情此景,也有几分梨花带雨的意思,可人极了。皇帝一见,心中不由更加恼火,冷冷一笑,收回手来在皇后的手上轻抚安慰道:“他?金尊玉贵?盈儿,是他不配认你为母亲,而非你不配做他的母亲。”
慕容恪冷眼看着她们假惺惺的恩爱戏码,心中只觉厌恶至极,最后只有将目光转送别处,偶掠过慕容谨,而他似乎一直在看着自己,待慕容恪发现他时,便微微一笑,以不易察觉的弧度向他欠了欠身。
慕容恪挑了挑眉,亦微笑。
此时皇上的注意力已经转到慕容恪这里来了,然而他的身子一直不大好,此时又被慕容恪气的心火上涌,便坐在椅中,咳嗽了一阵,对那一旁已经跪了许久的婢女指示:“你说。”
那婢女慌张一叩首,仍不肯抬起自己的脸,且故意背着慕容恪的方向,慕容恪无从看出她是谁,却从她的声音中嗅到了隐约的熟悉感。
“皇……皇上,皇后娘娘……哦不……端丽皇后,”那婢女紧张的面色通红,咬了咬牙继续:“她年少时与殷启遥将军关系甚好,时常一起外出游玩,殷将军教她骑马、射箭,非常……亲密。”她闭了闭眼,声音颤抖。
那是一个在他年少记忆中时常出现的声音,虽然时隔很久,但他还是能想起。那人会夸他“我们的小殿下长得真是俊俏呢,小时候不觉得,愈大长得便愈像娘娘,尤其是这眉眼间……哎呀,长大了不知要成为多少闺中少女的梦中情郎。”母后这时便会端起他的脸来仔细瞧瞧,展颐微笑:“这眉眼的确有些像我。”随后目光寂寥的望向庭中碧树,那目光宛如一声沉重的叹息,打在幼小的他的心上。那时候他不明白母后神情为何如此凄切,现在他明白了——他是母后的孩子,也终将会延续和她一样的命运,他们所娶的、所嫁的,从来都是他们应该娶的、应该嫁的,而非真正的心中那人。
慕容恪唇边扬起一丝冷笑,他紧紧盯着那名婢女的后脑,道:“好久不见,青靥。”
青靥是他母后的陪嫁宫女,大小便跟着母后,她说出来的话,自然是可信的。同时,慕容恪很清楚,她所言并无半分假话。
青靥的身子一颤,双手也紧紧捏在一起,直到发青发紫,终于转向他,微一欠身,道:“奴婢……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她始终不敢抬首对上他的眸子,仿佛对面是一团熊熊火焰,刹那间便可将她挫骨扬灰,化为灰烬,或是一团冷到彻骨的冰雪,一眼,只一眼,她就会被冻住再也无法陈述开口。
然而慕容恪此时并无太多的情绪,他只是觉得寒心而已,母后对她似亲姐妹般关怀备至,与沉容紫雀无差,然而她竟能狠得下心来说出这番话,他觉得,自己对人心的揣度还是抱有太多善意。
“那么,端丽皇后嫁给皇上之后,是否还与殷启遥保有联系?”
青靥的身子颤了一颤,狠狠用牙咬着唇儿,静默了半天,终于被皇上隐怒的一声“恩?”吓到,慌忙作答:“是,是有来往。”
皇后嘴角轻巧的扬了扬,如斯重负的一笑,紧接着又问:“那么,她是否还与殷启遥出去过?”
这次青靥没有再说话,只是颓然点了点头。
皇后淡扫慕容恪一眼,已经不屑于再掩藏自己的得意,随后垂首轻抚皇上的胸口——皇上已经被气的双目怒瞪,额上青筋暴起,手紧紧抓住座椅扶手,怒不可遏,皇后的手一触及他,他便如被雷击中般怒吼一声:“滚!”
皇后吓了一跳,眼中尽是愕然,随后强颜欢笑道:“皇上,妾身是盈盈呀。”
说完这句话后,她便留神去观察他表情,皇帝望着她冷笑,向她招了招手。皇后虽狐疑,但也不敢不遵皇上的命令,只好微微含笑俯下身去,谁想皇上一把掐住皇后的脖子,目眦尽裂。
“贱人,你们都是贱人!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朕知道!你为什么要做的这么绝!你想要什么?你不就是想要朕废了他么?你不就是要你自己的儿子做太子嘛!好,朕成全你,你满意了么!高演,拿纸笔来!”
皇上如此暴虐行径,实在出乎众人所料,连慕容恪都觉错愕无比。一向冷静自持、洞悉权术的皇帝为何突然癫狂一般,明明说的是咒骂皇后的言语,却还要依着皇后的意思行事,实在匪夷所思。而皇后此时已渐渐透不过气来,眼向上翻,拼命挣扎着想要扒开皇帝的手,眼中泪水簌簌而落,这因痛而生的泪水倒比方才的委屈泪水要真实的多。
最先反应过来的自然是慕容谨,他慌忙走到母亲身后想要帮母亲挣脱,一面拼命祈求道:“父皇!请父皇饶了母后!母后在父皇身边侍奉数年,便是今朝有了什么错处也都只是爱父皇心切之故,请父皇看在母亲多年陪伴的份儿上,饶她这一次!”
他跪在地上深深叩首,额头与地相触发出阵阵骇人声响,终于把皇上拉回现实,目光渐渐安定下来,缓缓松开了掐着皇后脖子的那只手,眼中闪过一抹嫌恶,并未对自己的失常之举作何解释,亦未再提及废慕容恪之事。
皇后伏在地上剧烈咳嗽了半日,服侍的宫人皆上来搀扶,又进了一杯熟水,方才渐渐止息,心中委屈,却不敢在皇帝面前落泪,只好满面悲戚的忍着。期间与魏王对视一眼,魏王朝她垂目,她便晓得了,不再询问方才的废太子之事。
想是皇上在借此告诉她,若要她的孩子成为储君,那便要她成为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皇上冷视她,厉声问道:“继续呀,你的戏还未做完吧?”
这话说的皇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垂首摇头,“没有了。”
皇帝饶有深意的看她一眼,笑道:“知情不报,亦算欺君。”
皇后惊愕的张了张嘴,没想到她现在是骑虎难下,把此事做下去也不行,不做下去,也不行。思忖良久,终究还是一咬牙——若是横竖要死,那何不将生死置之度外,为谨儿搏一个前程呢?
“既然如此,那臣妾便斗胆了。”她目光严厉看向青靥,道:“还有什么,一并招了。”
“还有……”青靥脸登时又是煞白,颤抖道:“端丽皇后只说太子长得像她,并未说过太子与皇上有任何相像之处。”
这是一道十分暧昧的指正,直奔慕容恪的身份而来。慕容恪听后冷冷一笑,问:“那么,依你所见,我与父皇是否有相像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