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师仔仔细细的查看了昭穆身上的伤势,敷了草药,再用白色细布为他包扎。原本已经沾染鲜血而斑驳的衣衫也被褪去,换上了干净的棉布长衫,防止有伤口撕裂流血而不知。
一个下午过去,伤口总算处理完,医师对沉容嘱咐道:“这位公子身上的伤虽未伤及要紧处,但流血太多,而且现在正值夏天,若不好好处理,伤势极有可能恶化。我每日都会来为公子换一遍药,公子这段时日也不能下水洗浴,若要清洗,就用细布擦拭。他这伤,普通人根本承受不了,多亏了他身子健壮方才逃过一劫,姑娘千万不可大意。”
沉容感激不已,连连向医师做福,口中道:“多谢师傅,我必然谨记。”
那老医师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笑着对沉容点点头,又向齐王行礼告辞,退下了。
齐王看沉容蹲在昭穆的担架边,小声的嘘寒问暖,一会儿探探他的脑门,一会儿又抹抹眼泪,忍不住打趣说:“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少侠是姑娘的郎君,而不是护卫呢。”
“王上说笑了,”沉容拿帕子抹了把眼泪,收敛了心绪转向齐王,从容不迫的回敬道:“我与昭穆原是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关照是应该的。即便不是朋友,一个好端端的人为我伤成这样,我不该难过,不该忧心吗?”
秦菁岚见沉容丝毫不给齐王面子,忍不住笑出来,淡淡说了句:“沉容姑娘正是伤心的时候,王上何苦讨这个没趣儿?”
原本沉容臊他,他就已经怪没脸了,如今连菁岚都要数落一句,齐王这脸往哪里搁?齐王满是幽怨的看了秦菁岚一眼,“哼”一声转过身去,“得了得了,既然伤看完了,你们就到旁边歇息去吧。那新的营帐可没有原来那样好的陈设,不过不至于简陋就是了,你们勉强住着。”
沉容听了,正合己意,便叫小兵抬着昭穆回去,只留下齐王和秦菁岚在大营里。
秦菁岚目送二人走远,缓步走回齐王身边,脸上淡淡的,问的却是齐王正忧心的问题:“王上准备拿世子怎么办?”
齐王眉头一凛,忽然想看看菁岚对长州的态度——那些叽叽歪歪的老臣总是将菁岚比为祸水,说他狼子野心图谋不轨,自己虽从未怀疑过,但乘次机会,探个究竟也好。于是齐王闭上眼睛——生怕被菁岚瞧出自己的不自在,似不经意问了句:“这孩子,总是让我操心。他这次犯下大错,我也不知该如何处置了。”
说完,静静等待菁岚的答复。
沉吟半晌,秦菁岚凤目微眯,说不出的风流姿态,开口道:“我想为世子求个情,请王上莫要重罚世子。”
惊讶的,齐王抬眸问:“为什么?”
果然,菁岚是不会让他失望的,齐王又一次在心底否定了那些老臣的臆测,真诚的相信了他的菁岚美人儿。
秦菁岚似乎并未觉得自己此言有什么不妥,微笑答:“世子这么做,的确是有些大逆不道、罔顾王上的尊严。可是仔细一想,世子也是一片好心,只不过,他性子太执着,又年轻,做起事情来欠考虑,都不算是什么大的罪名。”
他这样说,并不想在齐王心中博取一个仁善的名头,只是单纯的,不希望自己成为旋涡的中心,也不希望齐王为了他做出任何将来会后悔的事。他是单纯为陆长州求个情,若陆长州真出了什么事,到时候全天下都会宣扬齐王为了他而对付自己的儿子,到时候流言蜚语越滚越大,再想解释就很艰难了。
反倒是齐王,听秦菁岚一个劲的为陆长州辩护,心里有些不爽快,不高兴道:“他这么做,只当是我不在军营呢,他便可呼风唤雨为所欲为了?”
“王上这样想他,世子未必顾虑到这么多。”
齐王被秦菁岚说动——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痛在他身亦是痛在齐王之心,因而很不舍得重罚,但是罚得太轻了又显得没什么尊严,于是便想秦菁岚为他出个主意:“那依你的意思,我要怎么办才好?”
齐王一手拉着秦菁岚的手腕,把他拽进自己的怀里,轻轻望着他笑。秦菁岚半掩眸光,努力压制住心头窜上来的不适感,勉强保持镇定——只要这场战争一结束,他噩梦般的日子也会随之结束,再忍一忍就好……
“小惩大诫,王上可以暂时废去世子的将军之职,收回他手上的兵权,并且将他遣送回齐国。如此,既可保全王上的面子,又不至于伤了世子,日后还是可以再慢慢恢复他的身份。”
齐王哪晓得秦菁岚心中的盘算,兴冲冲的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当即就按秦菁岚所说的传令下去,不一会儿,这个消息就满营皆知了。
不仅仅是齐营,与之对阵的周营亦很快得到了消息,沈鸿轩当即从亲弟受伤的沉痛中恢复了一些,去向慕容恪报喜。
“殿下,陆长州一旦离开,齐王无能,其他的几个儿子又不似陆长州那般精明能干,想必不日就会有使臣来到,和我们签订盟约!”
沈鸿轩说的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想着这连日的阴霾,终于有了一线阳光,当真是可喜可贺!
慕容恪自沉容走了之后,日日愁眉不展,午间方才得了消息,说陆长州对沉容下杀手,昭穆拼死护她,更是后悔不迭放走了沉容。她一个弱女子在敌营中,便是再怎样聪慧机巧,终究是不安全的,就像今日这般的事情也不知会发生几次。
“陆长州离开了便无事了么?”慕容恪苦笑,“他齐国又不止陆长州一个肱骨之臣。”
沈鸿轩摇头,直言不讳道:“殿下错了,他齐国便是有再多的清醒能臣,终究是以陆长州为首,如今陆长州遭到贬谪,便是大大的给了这些人没脸。殿下以为他们能翻出什么花样来?沉容姑娘现在不是和齐王靠近住着的么?日后不会出事了,殿下放心罢。”
明明是自己的弟弟重伤不醒,却还要来安慰他,慕容恪不禁感到愧疚,笑了笑,在沈鸿轩的肩膀上轻拍两下,感激说:“容儿此番逃过一劫,终究还是昭穆的功劳,他这份恩德,我记下了,日后他要什么,只管问我来取就是。”
“殿下客气了,沉容姑娘大义凛然,出使齐营,昭穆他自该尽力守护才是。”虽这样说,沈鸿轩的面上还是难掩欣慰之色。
慕容恪看他脸色,不禁又笑道:“到底是亲兄弟,表面上再怎么闹别扭,终究是彼此挂念的。”
齐营这里,沉容和昭穆搬进了新的营帐,齐王又命人送来好些滋补药品、新鲜瓜果,沉容细细的问过医师,哪些是可以给昭穆吃的,哪些不能,一一的挑拣了,自己只拣哪些不宜给昭穆吃的用了。见昭穆睡得沉,也不敢大声,时不时就要去摸一摸他的额头,生怕他发了烧。
一直到晚间,月色当空,昭穆方才醒转,一睁眸子便看见沉容趴在自己的床边睡着了,忍不住微微牵动笑意,想伸手去揉揉她的头发,可是手一动,手臂上的伤口就丝丝的疼,昭穆倒吸一口凉气,沉容闻声醒来。
“你醒了!”沉容一脸欢喜,很快又反应过来,担忧问:“是不是伤口痛了?”
“还好,不怎么疼。”
他说得是实话,医师上药的时候就加了止痛的成分。
沉容点点头,握着他的手又问:“要不要吃点东西?齐王说了,你想要什么,直接吩咐下去,都会给你送来的。”
昭穆原没什么胃口,但看沉容一副恳求的模样,又实在于心不忍,于是点点头说:“你决定吧,我听你的。”
抿唇一笑,沉容走到外面吩咐了几句,进来又靠着床坐下,“我叫他们去煮了粥,等会儿就送来。”
“好。”昭穆目光温和,“你是不是累了?那就再睡一会儿。”
“不是,只是你睡着,我一个人太无聊,吃了晚饭有些犯困,不知不觉就趴着睡着了。”沉容不好意思的咬唇笑笑。
心中忽有涟漪泛起。昭穆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我无趣的很。”
他不善于和人交流,尤其是,和女孩子。所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多是沉容在跟他聊各种各样的事情,要么就是两个人静静的呆着,一句话都不说,偶尔他也会努力的想要和她交流,但是在口齿方面,他实在算不上伶俐,尤其是,与慕容恪的能言善辩和完颜真漠的花言巧语相比,他实在太笨拙了。
沉容愣了愣,忽然噗嗤一笑,捏了捏昭穆的脸,心情很好的模样,“你也晓得啊……那你以后就多说点话,想到什么说什么,我都愿意听的。”
昭穆突然叹了口气,“有时候,我会想,就这么待在齐营里也挺好。”
“为什么?”沉容不解。
昭穆不答,只是静静的瞧着沉容,一双深邃却干净,沉容仿佛突然间明白过来,本能的有些局促,站起来手足无措道:“我去打水给你洗把脸。”
在这里,只有他,和她。一旦回到外面,她就必然会回到慕容恪的身边,而昭穆,也必然会和她渐行渐远。所以昭穆害怕,但是她何尝又不害怕?她亦会对齐营外的生活产生畏惧。比如,她要如何与慕容恪继续相处?此战结束,慕容恪的太子之位再难撼动,等除掉魏王,一切平静下来之后,她与慕容恪是否还能像以前那样相处?
不可能的,她很清楚,有些隔阂一旦产生,就永远不可能消失。
沉容默默的舀了水,放到金盆里,将细布润的湿湿的,挤干,轻轻的在昭穆脸上拭过,笑问:“凉不凉?”
昭穆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紧紧的盯着她,双目似明星般闪亮,口中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走,我带你去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
沉容一惊,几乎要将手中的细布摔下。他如何知道自己的心事,如何明白她的担忧?沉容咬了咬嘴唇,“你什么都知道?”
沉默片刻,昭穆答应:“是,我什么都知道。”顿了顿,又说:“你想和我走,我就带你走,你想回来,你就可以回来。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我只是希望,你不用有任何的负罪感。你自己心中还没有想明白的问题,就不要迫使自己太快做出决定。”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沉容把细布挂在架子上,垂眸淡淡问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