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凌尧城，帅府。

　　凛凛风声，满城皆寂。

　　沈鸿轩随便找了一件披风披上，随即闯入外面无声的夜色里，看着那银盘似的月亮，幽幽叹了一声，左拐，顺着游廊走了近百步，在一间屋子外停下。

　　屋里点着蜡烛，可以模糊看见一人坐在桌边的朦胧黑影。

　　沈鸿轩轻轻叩了三下门，安静了片刻，里面方才有声音传出：“是沈将军么？”

　　“是。”

　　随后门被打开，迎接沈鸿轩的是一张微微含笑的年轻的脸，很白，眉眼对于一个男人而言着实少了些英气，也可能是因为自小家贫而不太能有所棱角，但是看着很舒服，没来由的让人愿意亲近，身形瘦削，亦很挺拔。

　　这便是与他一路相伴来到沧州的韩硕，皇上亲封的平北大将军。

　　他们在路上奔波了五日，今天傍晚抵达，传达诏令，从陈焕手上收回印绶并虎符，从此，沧州大军尽归韩硕。

　　“韩将军还没休息？”沈鸿轩随韩硕进屋，两人对面而坐。

　　韩硕点点头，脸上依然保有着那份温吞笑意，道：“韩某得蒙皇上信任，忝居主帅之位，心下忐忑，怎敢安睡？”

　　“不知将军心中可有谋划？”

　　韩硕一愣，笑道：“暂且只有个大概，韩某以为金兵来势汹汹，锋芒锐利，我军不该在此时迎难而上，还是坚守在城内较为保险。”

　　“沈某希望将军这几日可以派军出战。”沈鸿轩坚毅的棱角在夜色和烛光的浸透下显得愈发深邃，有种不允质疑的力量。

　　韩硕大惊，“这是为何？”

　　沈鸿轩身子前倾，一边小声将自己心中筹谋尽数告知于他，一边用手指在地势图上圈画，半晌，两人方才絮语毕。沈鸿轩微微一笑，道：“沈某无意于仕宦高位，只想守护者这沧州一方土地、数万军民，如此方才对得起自己的心。将军若是愿意相信沈某，这场仗胜了，荣耀全属将军，若是输了，沈某自会去向皇上请罪，与将军无尤。”

　　韩硕面无表情的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人，黝黑的瞳仁中似乎有潮水在翻涌。他知道，答应沈鸿轩，对他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但若是如此，怕是要有人来找他算账，毕竟那人给他下的指令是——必须输。

　　“不知沈将军是否说话算话？”

　　若是放过此次机会，只一心为那人做事，那他韩硕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崭露头角施展抱负，眼前现实的利益才是最可观的，等他执掌沧州大军那日，只有别人求着他的份儿，再没有人能约束的了他，又何必拘泥于小节呢？便往道义上说，高位者的角逐，也不应当用无辜百姓和军士的性命作为代价。

　　“将军放心吧，”沈鸿轩知道韩硕已经下了决心，不过等他一个承诺而已，“皇上忌惮沈某，沈某避之不及，怎么可能会主动向皇上邀功？”

　　韩硕点点头，“那好，便按将军的意思来。虎符依然由韩某保管，沈将军要用的时候，尽管来问韩某拿便是了。”

　　“多谢韩将军。那沈某便先告辞了。”沈鸿轩起身向韩硕揖了一揖，转身向外。

　　这夜晚的风，竟然吹的他有些冷。

　　*

　　数日后，军报从沧州传来，沈鸿轩带兵与金兵数次交锋，次次挫败而归，还让金兵抢去了不少辎重粮马。登时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言官的奏疏不断呈到皇上面前，有说是沈鸿轩带兵不利，请皇上尽快招他回来。也有说是沈鸿轩故意延误战机，以发泄心中恨意。纷纷扬扬全是弹劾沈鸿轩的奏疏，而没有一人提到韩硕。除此之外，更有一部分匿名的奏疏中提到了太子，只因沈鸿轩是太子力荐，因此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太子也难逃罪责。亦有言论说太子明知沈鸿轩已无力带兵，却还执意让他去往沧州，是视战事为儿戏，想要在殷启遥死后，重新找个人帮他管控沧州。更有甚者，揣测太子与金人勾结，以献城来换取金人对自己的支持。诸多言论难以一一概述，只是朝廷言论如此一致，又在一夜之间惊起这样大的惊涛海浪，并无一人为太子和沈鸿轩说话，实在是从未有过的场面，如此整齐划一，竟像有人故意操纵一般。

　　皇帝看着桌上雪片般的奏折，冷冷一哂，皱着眉头猛一挥袖，顿时就有几本掉到了地上。高演只得过去帮皇帝捡起来，叹气道：“皇上若是觉得累了，便休息一会儿。吃点点心或是叫皇后来说几句话都好，就是别发脾气，小心伤身哪。”

　　皇帝端起茶盅，掀开盖子抿了一口，方才压下去一点心火，冷笑道：“你是不知道，这些言官一个个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好像就他们懂朕的心思似的，朕虽上了年纪，终也不至于耳聋目盲，任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

　　皇帝虽不喜太子，让沈鸿轩去沧州这件事本身也是个局，但言官们如此风向一致的配合，明显是有人操纵，那人顺着皇帝的心意恣意搅扰朝堂，这便是惹得皇帝不快的地方，而且，帝王总不太喜欢能将自己心思看透的人，那人将声势闹的越大，便越是将皇帝原本想跟太子算账的心思都磨灭了。

　　“陛下息怒。”高演将奏折理理整齐，和善笑道：“终究是太祖定下的规矩，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那些翰林自然是想到什么说什么，陛下爱听那是最好，不爱听也就随它去。”

　　皇帝怒气稍解，看着高演一笑道：“若是那些翰林都能跟你一样体贴朕的心意，那朕也就不用发怒了。”

　　高演笑着摇摇头，道：“这可怪不了他们，老奴已经跟了陛下三十多年了，日日侍奉在侧，这才懂得如何讨巧不是？”

　　皇帝点头叹息，似乎也是想起了往昔岁月，一时有些怔忡，随即向高演招招手，道：“叫太子过来。”

　　“是。”

　　*

　　慕容恪昨夜宿在了清风殿，因今晨没有朝会，因而晨起的晚些，这会儿也才刚用过早饭，正在那菱花镜前帮沉容梳头。突然王志冒冒失失的闯进来，一见这副场景，赶紧咳嗽了几声往回退，站在那帘栊外面传话道：“殿下，皇上要您去一趟政事阁。”

　　方才用饭的时候慕容恪已经听王志说了沧州的事情，心中大抵有数，此刻也不惊讶，淡淡回了一声“好”。

　　“那臣在外边等殿下。”王志走了出去，在殿外的阶下侍立着。

　　慕容恪撩拨起一片青丝，带着些留恋笑道：“对不住你了，孤答应了要帮你挽发的。”

　　沉容转过头来一笑，握住慕容恪的手道：“那殿下便先欠着？”

　　慕容恪讶异愣住，眉眼间皆是笑意，低头在她的前额上轻轻一吻，俏声呢喃道：“好呀。你知道孤是不会骗你的。”

　　沉容听他用昨晚的话打趣自己，情不自禁红了脸，嗔怪的飞他一眼道：“殿下惯是个没正经的。”

　　慕容恪笑着拉她起来，沉容帮他整理衣襟绶带等物，道：“殿下早上要换公服，臣妾还奇怪呢，今天本没有朝会，换那个做什么？原来殿下早就料到了今日要进宫。”

　　“这不是省的你麻烦么？”慕容恪笑。

　　“殿下快去吧，别让皇上等急了。”沉容靠在慕容恪怀里，轻轻嘱咐道。

　　慕容恪看着怀中的女子，心中突然闪过一丝恻隐，抱紧她，他看不见她的脸，她亦看不见他的。慕容恪的面容上突然露出了一丝哀伤，空茫的凝视着窗外，其实他什么都没有看，只是在默默的想一些必须要想的事，踌躇半晌，开口道：“孤这次进宫，再回来，只怕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沉容仰起脸来看着他，笑道：“殿下以前进宫也没有什么好消息。”

　　慕容恪无奈笑出了声，刮了刮她的鼻梁道：“孤的意思是，很有可能，会有坏消息。”

　　“殿下害怕吗？”

　　“不。”慕容恪平静的摇了摇头。

　　“那臣妾也不会怕。”沉容的笑容温暖似阳春三月里的阳光，眉眼弯弯，唇角上扬，眼里光华流转，足以使这世上任何一样东西黯然失色。

　　慕容恪有一刹那的晃神，几乎以为自己要在这样温柔的目光里沉沦下去，让自己起伏不平的心绪吞噬掉所有的理智和坚持，可那终究只有一刹而已，他不会忘记自己是谁，也不会忘记自己面前的女子是谁。

　　他温柔的用手拂过她的眼角，道：“那孤去了，你在清风殿里等着。”

　　“好。”沉容点点头。

　　慕容恪转身而去，沉容行礼目送他出了内室，又透过窗户望见他的背影，慌乱摇动的心终于安稳了下来，她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慢慢化作虚无，最后，甚至变得有些冷淡。

　　紫雀在外面等了许久，终于看到殿下远去，忙兴冲冲的打帘子进来，走到沉容身边笑问道：“没想到殿下真的来了。那姐姐昨晚和殿下是不是……”

　　“怎么可能。”沉容淡淡一笑打断她，“别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