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江载初绕开一地沾血棉布,慢悠悠走至维桑身边坐下:“这手可好了?”
“将军。”维桑挣扎着站起来,却被江载初摁住双肩,示意她不用动。
“过两日便能长出新肉。应该能赶上和大军一起出发。”
江载初俯身,握起她的右手,端详了片刻:“以后可不能弹琴了。”
“是。”维桑低眉顺目。
“其实你全不在乎能否弹琴。”江载初笑笑,放开她的手,在案边坐下,“韩维桑,你这心,一天比一天硬了。”
维桑抬头,手指辣辣的似是有万针戳入,她分不出工夫如往常般掩饰些什么,只笑笑道:“将军说的是。琴艺不过怡情所用。维桑天生享不了那些清福,实在不能弹,却也没什么。”她目光掠过侍女送上的衣裳,目光中倒是掠过一丝疑问。
“阿蛮送你的。那日让你沐了凉水浴,她很是过意不去。”
“夫人只是误会了,维桑并不敢当。”
“府上帐中,都说我对阿蛮太过骄纵了些。”江载初不经意言笑。
维桑一时间没有说话,却只沉沉看着榆木案桌,轻声道:“我倒觉得,这世上,若还有个人能全心纵容,便不会觉得太过孤寂。”
“是吗?”江载初抿唇一笑,长发发丝落在颊边,笑容俊美无俦,“那么若是有人全心纵容你之时,不知韩姑娘又是如何自处的?”
维桑怔了怔,唇角笑意凝在一处,良久,一字一顿,绝无回寰:“维桑无福之人,自然,无能消受。”
江载初唇角弧度一勾,似是并不在意:“三日后你随行前往长风城。”
三日之后,青州府外一支商队行往长风城。
烈日昭昭。
领队的年轻商贩回身看了一眼,一名身量颇瘦小的管事知其意,策马赶上来,低低唤了一声:“公子。”
“伤已好了?”年轻人昂着头,胯下骏马行得不徐不疾。
管事穿着一身蓑衣,斗笠半遮面,露出尖俏下颌,以及脖颈上隐约一道新鲜疤痕。
“托大人的福。”声音中丝毫未见怨怼。
“这方是你的本性吧?”年轻人忽然笑了笑,“殿下和我,当年都被骗了。”
“本性?”瘦弱的管事低低笑了声,伸手一扶斗笠,露出清亮至极的眸子,“连我自己都看不透,大人却看透了?”
此刻扮作商贩的左将军景云,缓缓将目光移过去,上下凝濯片刻,只说了四字:“天生凉薄。”
天生凉薄?
维桑咀嚼着这四个字,愈是回想,愈是唇齿生寒。
从青州府到长风城,脚程快的,须走上六七日,只是扮作商队,暗中监视着流民装扮的士兵们,景云行得并不如何快。
因天下四分五裂,诸侯林立,烽烟不断,大道上常见流民四散,诸城池的看守也习以为常。他们拔出刀剑,呼喊恐吓这些难民,不准他们入城,将他们赶上周围的荒山野岭,任其自生自灭。
落脚在离长风城十数里远的营帐中,维桑拆开右手上包裹的棉布,粗粗看了眼长出的新肉,果然,没有再长出指甲片。
昨日痛楚尚惊心,今日却已痊愈。
这世上万物,历过再多伤痛,在时光流淌中,总也能渐渐完好。
维桑弯腰出了帐篷,看着周遭莽莽群山,他们留在此地,已经一月有余。
眼见景云带着数人一身尘土,下山而来,维桑急忙跑去,问道:“如何?”
景云依旧对她不理不睬,他身后一名模样老实的汉子抹了把汗,笑道:“姑娘,渠首已经找到,正在改道。”
“与上将军约定的日子,大约还有半月。”维桑心中盘算了片刻,又望望这极晴朗的天色,掩饰住内心焦虑,“徐叔,来得及吗?”
徐叔沉吟了一下,并不敢答应,维桑心下一沉,却听景云道:“按照约定,上将军明日率军开拔,今晚便开始了吧?”
春日里是极干燥的天气。
镇守长风城的是老将王诚信。老将军生平并没有什么嗜好,唯好酒,入夜之后便会在府上小酌几杯。这些日子雨水颇少,空气中都是尘土的味道,老将军倒了一杯酒下去,忽听门口军士传报:“将军,前边斥候传报,叛军已祭过天地,明日便会开拔。”
老将军举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领军是谁?”
“江载初。”
“宁王啊。”老将军低低叹了口气,花白胡子略有些翘起,他神色不动,“终有这一日,来便来吧,。”
话音未落,空气中弥散开一点火星子的燥味儿,蒙蒙夜色之中。亮光一现,却是远处群山秀木中,映得天边星子也暗沉了下去。
老将军走至窗边,眯眼望了望:“莫不是这山上走水了?”
“天干物燥,长风城周围群山上多是挖野菜充饥的流民,只怕是夜半烤火,点了这山也未可知。”副将忧心道,“将军,需要派人去扑灭吗?”
“大敌当前,不得分兵。”老将军霍然转身,“传令全军,明日一早在点将台备战!”
“韩公子,火势如今蔓延开半个山头,只怕……城内守将会下令扑火啊。”
灼热的气息旋流扑面而来,维桑站在山地,看着烈烈雄火,只觉得鬓边的长发都被烤得微微卷曲起来。
“不会。”维桑笃定道,“此刻上将军领兵而来,守将王老将军是稳重之人,绝不会分兵出来灭火。况且……”
“况且这大火将夜晚照得如明昼,长风城地势颇高,里边的人能将城外敌军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于他们有利。他们绝不希望这火灭了。”
景云接过维桑话头,负手望着火景,悠悠道,“上将军已经拔营。”
“多谢景将军告知。”
“大战当前,这般豪赌,你心底可有一丝忐忑?”景云目光如刀锋,仿佛要看出眼前这女子心底是否有一丝软弱。
“忐忑?忐忑可能助上将军打胜仗?若是能,我便存些忐忑。”维桑冲着年轻骁勇的将军一笑,半边脸色映在火光之中,“若是不能,要来何用?”
元熙三年春。
上将军江载初率军二十万,由南自北,抵至长风城下。
同日,守城老将王诚信接朝廷军令,调集周围城池守军,共计三十余万,务必将逆贼斩杀于城下。
许多年后,长风城周围的老人们回想起那一战,犹自心惊胆战。
自古以来,无数战争在此处发生。然而只有这一战,被称为“长风之战”。
攻城的军队抵达长风城下那一晚,分明已是星夜,可是漫山遍野的火光将大半天空照得明如白昼,压过一切星辰。空气中不安地弥散着焦炭和松脂的味道,军士们抹一把脸,抓出一道道黑痕,火势随着风势,舔舐着夜空。
长风城内,每一个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驻扎安顿下的敌军们。方阵一个又一个地矗立起来,人头如同蚂蚁一般,沉默而迅速。其中一个方阵忽然起了动静,从中拉开一条空隙。旌旗翻滚间,一队人马急速行进,直入主帐。
城头上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将军,那是……”
“宁王殿下。”老将军手握着长枪,仰头一笑,“很好,军容完整,训练有素,未让我失望啊。”
老将军一挥手,转身的刹那,忽又停步,问身旁副将:“我在此处驻守,已有多久了?”
“从先皇年间算起,已有二十年了。”
“啊,当年他还是个孩子,先皇便送他来我这里学习兵事,吃穿用度,和一般士兵无异。”老将军抚了抚花白胡子,“殿下倔啊,老夫就打,打到他下不了地……想不到,想不到有这一日,对阵为敌。”
副将自是知道这段往事的,低着头不敢开口。
“如今兵场相见,就看看这小子,这些年可有进益吧。”老人慨然一笑,转身下城。
江载初在主帐中坐下,佩剑尚未搁下边听卫兵来报:“景将军来了。”
“如何?”江载初起身相扶。
“这火已烧了月余,独秀峰几已化成坚实焦土,炽热滚烫,人足不能踏上。”景云站起回禀,“上将军,这山已经够热了。”
江载初点了点头,“渠道呢?”
“徐先生督促着数千士兵,如今还在深山中挖掘改道。”
“韩维桑人在何处?”江载初沉默片刻问道。
“和徐先生一道进了山,十几日不曾出来了。”
“知道了,去把孟良叫来,明日攻城,他为先锋。”
“上将军,守城的是,王老将军。”景云踌躇再三,轻声道,“你和他……”
“战场之上,并无师徒之谊、往日之恩。”江载初在灯下轻拭佩剑沥宽,一丝寒芒盈于眼中,语气平淡,“老将军与我一样,心知肚明。”
“可是——”景云低着头,一字一句道,“她用的这计,景云觉得,有失天道。”
“有违天道?”江载初霍然站起,唇角虽是抿着的,眼神深处却了无笑意,“我江载初顺应天道时,老天怎么对我?!而这所谓天道,又何尝顺应过我了!”
为主帅蓦然蹿起的烈火所摄,景云后退半步,低头跪下,再不敢言。
翌日。
江载初以孟良为先锋,向长风城南门发起攻城之战。
列阵在前的虎豹骑只做试探之用,投石机上放下了巨石,如雨点般往城墙上砸去。砰砰砰巨响之后,青黑色的石墙上却只留下浅白色的印记,丝毫不能撼动这座城池。士兵们扛起百丈云梯,顶着城头上的热油、滚石,挪向城脚。
江载初站在主帐,右手按在佩剑上,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向前方战情。
斥候如同流水般往来于前阵与主帐,带回最新战报。
“虎豹骑先锋伤亡颇大,孟将军已派遣步兵替上……”
“目前尚无一人登上城门。”
这漫天狼烟之中,江载初静静立着,修眉俊目之下,眼神冷酷。
麾下一名守将踌躇片刻进言:“上将军,这几个时辰过去,都是对我方极不利的消息。不如,让孟将军暂缓攻城。以免一战便挫伤了士气。”
江载初转身回帐,厮杀声中,他的声音清晰传到每一人耳中:“长风城防御之强,我早就知晓。大洛朝数位皇帝熔了从天下收集起的数万斤黄铜,浇灌在城墙上,真正是铜墙铁壁。我原本也没指望孟良能在首战便攻克城池。”
将领们互望一眼。
“申时之后,连秀将军率关宁军接替孟将军,继续强攻。”
“连秀接令!”
阵前督阵的孟良接到军令,狠狠骂了声娘,操了长刀站在阵前,大声喝道:“弟兄们!上将军下了命令,虎豹骑久攻不下,要关宁军来换咱们!”
“咱们拼死拼活打了三个时辰,眼看要攻上墙头,可这功劳要被连秀抢了!你们服吗?!”
“不服!”
“不服就他妈跟我上!申时之前把云梯架起来!回去老子给你们庆功!”
孟良首当其冲,夺过身边士兵手中长弓,满满拉开,弓矢如同流星,三支并发,射向墙头。城墙上千夫长被一剑毙命,直直倒下来,坠在虎豹骑中,脑浆鲜血四溅。
三军静默片刻,孟良一抹脸上血泥,一脸狰狞:“杀!”
这三箭之威,士气登时大涨,士兵们随着主帅重新冲向城脚。
云梯林立,士兵们如同蚂蚁,悍不畏死地往上爬去,又一连串地落下,身体摔得稀烂。只是当次杀红了眼的时刻,没人在意生死,踩着同伴的尸体,依旧往前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