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那声音软软糯糯的,就像当真在哄着一个小娃娃。
维桑呆呆站着,良久不愿去敲门,生怕惊动了这歌声,便再也听不到了。
直到门吱呀一声,未晞同她面对面站着,吓了一跳:“姑娘,你回来了怎么不吱声?”
她勉力笑笑:“方才是你在唱歌?”
“是啊。阿娘教我的儿歌。”未晞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不怎么好听。”
“不,很好听。”维桑在桌边坐下,看见她放下的针线活儿,轻轻地说,“真好听。”
“那下次我唱给姑娘听。”未晞急急忙忙收拾了桌子,“姑娘早点睡吧,不早了呢。”
维桑却没什么睡意,拿起桌上做了一半的衣裳,疑惑道:“这是什么?”
“姑娘,你那套换下的衣服今早被我一搓就烂了。我……手劲大。”未晞有些不好意思,“还是给你重新缝一套。”
虽是普通的棉布,一针一线,未晞却缝得认真。
维桑仔细查看那针脚,不经意问道:“你是哪里人?”
“我娘在世的时候,是一名绣娘。有一年大饥荒,便从洮地出来,一直流落到这里。”未晞揉了揉眼睛,“我的针线活儿,都是娘教的。”
“难怪你会唱那首童谣……”维桑轻轻叹了口气,“你娘是绣娘吗?那,很苦啊。”
“是啊,她去世前眼睛都快瞎了……”未晞神情怔怔的,“可她说了,幸好会针线活儿,才能养活我。”
“眼睛瞎了。”维桑轻声重复一遍,双眸中划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未晞却笑笑,脸颊上的梨涡深深:“幸好现在遇到了姑娘,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维桑伸手挑了挑那豆烛火,光影明灭之间,她轻轻道:“是啊,咱们洮地……总有一日会好起来的。”
翌日,维桑醒得很早。
流莺啾啾,日光轻快地从窗棂外落进来,估摸着快卯时了,她想去书房那边问问,却又知道昨晚薄姬过来了,只怕上将军没那么早起来。
“你谁啊你?这院子能让你随便进出吗?”
“出去出去!姑娘还没醒呢!”
维桑披了外袍,简单束了束,便推门出去。
未晞手中握着扫帚,立在小院门口横眉冷对:“你谁啊?出去出去!”
维桑探过身,轻声喝止未晞:“未晞,何人?”
“是个莽汉!一大早地过来,说要见你。”未晞的声音清脆泼辣,“我把他赶出去!”
“住手。”眼见未晞已经扬起了扫帚,维桑连忙喊住她,绕到前边,果然见到一个身材高大壮实的男人,大咧咧站在门口,嚷着:“韩维桑是哪位?”
维桑笑盈盈站在那里,双手一拱:“见过孟将军。”
“你,你不就是那个弹琴的吗?”虎豹骑主帅孟良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维桑,“我知道了!是不是上将军把你赐给了那个谋士?!”
维桑依旧笑吟吟的:“哪位谋士?”
“献计取长风城的谋士啊!”孟良身上还穿着盔甲,走动间哐啷作响,“我要见见这位先生!看看是何人取下这长风城,当受我孟良一礼!”
维桑站着不动,只是淡淡笑着。
“怎么,先生还在歇息?小娘子,快帮我通报一声。”孟良面对女人,倒也收敛了些,只能一迭声催促。
维桑轻轻咳嗽一声:“先生在此,将军怎么不行礼?”
“你——”孟良如遭电击,呆呆立着,看着眼前身板瘦弱、容貌清秀的少女,“你便是献计之人?”
“正是不才。”
肃整军容,扶正盔甲,孟良果然端端正正行了礼,俯下身去道:“虎豹骑此战本不指望全身而退,多谢姑娘。”
“是为了这个来谢我吗?”维桑笑着扶他起来,“将军真正该谢的是上将军,你以为他就不吝惜军士们的性命吗?若没有这万全之策,他断然不会让你们上阵。”
孟良摘下盔甲,抓抓头发:“那也说的是。”只是在他心中,上将军固然是天神般的人物,而今得知炸山之计是名陌生谋士献出的,他刚下战场便快马加鞭而来,想要一睹真面目。
“将军既见到了我家姑娘,可以走了吧?”未晞踏上一步,“大早上地打扰我家姑娘清梦,我家姑娘还没洗漱呢,成何体统。”
“好厉害的小姑娘!”孟良呵呵笑了笑,他清扫战场,数日未曾好好休憩,长了满脸青茬茬的胡茬儿,眼眶中皆是血色,他转头对维桑拱了拱手:“今日是孟良唐突了,改日再来拜访韩姑娘。”
“姑娘,这莽汉是谁呀?”未晞关上门时还在嘟囔,“把你吵醒了吧?”
“你要是知道他是谁,就不会对他这么凶了。”维桑莞尔,“下次孟将军再来,可得以礼相待。”
未晞撇了撇嘴:“姑娘,再睡一会儿吧?”
“不了,我先去上将军那里一趟。”
将军府并不大,维桑走到后院门口,果不其然,被侍卫告知上将军并未起来。
“请问大哥,昨晚可有洮地的探报送至?”维桑笑盈盈问道。
那侍卫因与维桑颇为熟稔,压低了声音道:“密报皆是景将军送来的,今日景将军还没来呢。”
话音未落,景云踏着满地碎阳而来,见到维桑,脚步顿了顿:“你为何在此?”
“景将军,洮地的急报可到了吗?”维桑温言问道。
景云并未即刻回答,只是迈出脚步:“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先去见过上将军。”
维桑唇角笑容不变,却依旧拦在景云身前,不温不火道:“将军,事关洮地,维桑不敢等,也不愿等。”
景云目光深处滑过一丝讶色,这些日子他见惯了韩维桑柔顺的样子,少见她这般顽固,竟丝毫不肯让步。
“上将军当日与我约定,景将军想必也清楚。我既践诺,将军又该如何?”维桑站得笔直,巴掌大的脸上波澜不惊。
景云似是沉思了片刻,点头道:“好,你随我来。”
两人沉默着走过后院小径,书房的门半敞着,景云当先而入:“将军,洮地杨林的回信到了。”
江载初在批阅军文,肩上还松松披着长袍,也不抬头,只伸出了手。
景云双手奉上,静立在一旁。
江载初展开信纸,只看了一眼,便冷笑道:“这老东西打得好算盘。”
维桑心中虽焦虑万分,却又不敢异动。
“将军,他怎么说?”
“杨林废了洮侯,已经自立。这信想必是抄了两份,一份给了我,另一封抄送北边。”
景云下意识地看了维桑一眼,怒道:“这老匹夫,他怎么敢?!”
“他怎么不敢?如今南北对峙,洮地粮草丰沃,杨林以此自居,以为可以在两家间斡旋,以此制衡。”江载初放下笔,沉吟道,“自立洮侯,不得不依他。”
维桑脸色煞白,一举一动却依旧镇静,低低道:“上将军,维桑能否看一看这信?”
江载初狭长微挑的双目凝濯在她身上片刻,将信递了过去。
维桑仔仔细细将信读了数遍,每一个字句皆记在心上,才小心将信纸这叠好,放回江载初案上,心中却转过万般念头,一时间脸色捉摸不定。
江载初与她隔了半人距离,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忽青忽白的脸色,打破了这室内的静谧:“怎么?不求我了?”
维桑惨然一笑,目光与他对视,丝毫未有退避:“我若求了,将军肯救吗?”
江载初负手立着,淡淡道:“你不妨试试看。”
“上将军就这般喜欢看我卑躬屈膝吗?”
维桑脸颊上带着极不正常的红晕,重重跪下,一字一句道:“维桑求上将军出兵,救洮侯。”
空气凝稠得仿佛要滴下水来,里边却又有细细密密的弦,因被绷紧了,仿佛一触即断。景云立在两人之间,屏住了呼吸。
“这次,你拿什么来换?”江载初俯下身,挑起她的下颌,眼中一丝戏谑嘲讽极为明显。
“韩维桑手中已无筹码。”维桑闭了闭眼睛。
“既然没了筹码,我又为何要答应?”江载初放开了她,唇角勾着一丝凉薄的笑,“维桑,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明知其不可为,却还要跪下求我,岂不是自取其辱。”
维桑依旧低着头,仿佛要将头埋进尘土中,单薄的双肩微微颤动,一言不发。
“韩维桑,你当日应允我的,除了献上长风城,还有一事。”他居高临下,薄唇抿着,分外冷酷。
维桑仓促抬起头,她是应允他,这一世为奴为婢,哪怕受尽凌辱,也不会离开。
清亮的眸子里似乎盛满了枯槁的余烬,维桑有些麻木地点点头,似乎还想要再求:“上将军……”
“既然上将军说了不帮,还不起来,滚出去!”景云忽然大喝一声,将维桑拉了起来,重重一推,让她跌出了门外。
江载初将目光移向景云,噙着似是而非的笑,安然回坐。
“不是讨厌她吗?”他将手中狼毫蘸了蘸墨,淡淡道,“便多看她跪一会儿,心中不忍?”
景云心下有些烦躁,却又说不出为什么,只粗声道:“将军,我觉得她不该是这样的。”
“哦?那她该是怎样?”
“她既求了你,你又不答应。她韩维桑便该拔出刀子与你拼命才是!”景云想了想,苦笑,“就是不该这样的……逆来顺受。”
江载初手中一顿,轻笑道:“阿云,她早就不是那个动不动便拔刀子与人拼命的韩维桑了。”
“可是你分明答应了她要保洮侯。如今她取下长风城,你——”景云想说“你也该践诺”,却又不敢,只能卡在那里,用力蹙着眉。
“阿云,你为何这般在意我是否践诺?”江载初饶有兴趣地问道,“你不是想杀了她吗?”
“我是想杀了她!可,这般卑劣的女子,可我不想将军您,亏欠了她一般——”
“我并未亏欠她。”江载初笑着摇摇头,这孩子跟随自己这么多年,心中意气,却还是如当年个少年,他慢慢解释道,“我答应她保洮侯,只是答应她写那封信。若是杨林如常人一般,自是会害怕我的武力威胁,不会废洮侯。”
“可——杨林还是自立为侯了。”
“这便是人心,人心难测。我做了我该做的事,只是对方不按照惯常的路数来,是我控制不得的。”江载初轻声道,“她明白这个道理。”
“那还要留着她吗?”景云轻声道。
“嗯。”他含义不明地应了一声,“让她留在这里。”
“是。”景云点点头,眼下他心中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大哥,攻下了长风城,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如今我们攻下长风城,有了屏障依靠,南北分治的局面已经形成。景云,我要你修复这城池防御,其余则按捺不动。”江载初缓缓道,“北边朝廷若有这魄力,便该派大军前来征讨;若是没有,便正好让咱们休整,只等来日,我便率军北伐!”
三年来日日不得安眠,此刻在这长风城驻扎下,宏图霸业仿佛已近在眼前,景云心中激荡,单膝下跪道:“是,上将军!”
江载初含笑看着他,轻轻挥了挥手。
维桑回到小院,未晞正手脚麻利地晾出洗干净的衣裳,招呼道:“姑娘,我去给你倒茶。”
她却仿佛没有听到,走进里屋,反关上了门。
小心将颈间那串链子摘出来,上边挂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锦囊,再打开,里边是一粒叮咚作响的小小铃铛。维桑拈在指尖,细细看着,直到此刻,一直绷紧的弦断了。温热的液体溢满了眼眶,她扬了扬头,本想让它们回落进眼底,可真的止不住,一粒粒滚落下来,仿佛是串珠忽然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