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杨林想要废洮侯,她必然早已知道。”江载初修长的手指轻轻揉着眉心,一字一句,慢慢地,仿佛在替自己理清思路,“洮地斡旋不下去,她保不住洮侯了,只能来求我。”
“你打算帮她吗?”景云大惊,“将军,不可!”
江载初意态安静地看着景云,不知为何,很想笑一笑。景云眼中的自己,或许还是三年前那个宁王,年轻冲动,意气风发,可以不要江山故国,只要倾城一笑。可现如今,他麾下二十万将士,追随着他拼杀,一寸甲、一寸土才拼来如今的吴楚之地。
当年的自己,实在太陌生,也太柔软了。
他轻轻咳嗽一声:“她敢孤身来求我,必然得拿出相应的筹码。景云,她说,可以拿下长风城。”
景云霍然而起,剑眉星目间极是震惊:“长风城?”
数日前的崖城一战,终于彻底扫平了吴越之地名目繁多的各路大小诸侯,如今就该图谋北上了。上将军是军事奇才,每每兴兵布阵出人意料,唯独不提何时北伐,顾虑之一,便是第一道关卡,长风城。
长风城并不是百攻不下之铁城,只是若要拿下,必然得付出强攻的代价。
高城破,万古枯,江载初一直在寻找一个能令绝大部分将士保住性命的破城之法。
“你来看。”上将军招了招手,示意景云站到自己身边,锋锐的眼神盯着舆图的一角,“长风城三面环山,这是它的天然屏障。唯一的南城墙高百尺,洛朝花了几十年时间加固,我曾经在城内驻守过,比谁都知道它军事的坚固,远非我们这些年攻克的城池能比。”
“强攻吧!弟兄们不怕死!”景云一扬头,少年将军眉宇间满是常胜后才有的光芒。
江载初不置可否,俊秀的眉峰下,双目沉静,他依旧注视着水墨笔画下粗犷的城池标记,思绪却渐飞渐远,仿佛已经触到那坚硬的城池,冰冷的铠甲,和黏稠的热血。
翌日,醒来时窗外的日光已经刺眼。维桑只觉得头脑昏沉,踉跄着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又从怀里摸出了一枚药丸,一仰头吃了下去。伸手摸摸嘴唇,上边的唇皮已经干裂了,身上脸上都烫得厉害,想来烧得有些高了。她又慢慢往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道剑痕已经结痂,右手上的几处伤口也止了血,只是未曾包扎,红肿起来,大约是要起脓了。
她估摸着时辰,大约已是午时了,这一日一夜,未曾进过米食,她倒不觉得饿,只是怕一会儿体力不济。
正想着,门被人推开,两名侍女吭哧吭哧抬了一大桶水进来,为首的侍女在桌上放上一套衣衫,行了一礼道:“姑娘,待沐浴之后,请去面见将军。”
这是春日的天气,虽不甚冷,却绝不暖和。
维桑走至桶边,探手摸了摸,却是冰凉彻骨的井水。她不惊不讶,微微还礼:“我知道了。”
那两名侍女对望一眼,缓缓退了出去。
维桑解了衣衫,在木桶边站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半跨进木桶中。
脚趾一触到冰凉的水,浑身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每一寸神经都像是被利刃割过,冷得一颤。她却重重踏了进去,拿浸湿的粗布狠狠擦起身子,直到肌肤通红,才重新踏出桶外,强忍着身体的战栗,穿上衣衫。
明明柔软的绸衣,却像是粗硬的麻布,蹭得每一寸肌肤生疼。红肿的手指拿起篦子,一点点地整理头发,最后勉力结了一个发髻。维桑看着镜中的自己,肤色灰败,唯有两颊泛着极不正常的红潮,脖颈上那道紫红的伤痕特别显眼。她走至桌边,一气将整壶凉茶水灌了下去,这才从容抬步,走至门口,对侍女道:“请姐姐带路。”
上将军府西苑。
薄姬坐在铜镜前,慢慢描着眉,轻声问侍女:“怎么样?”
“奴婢看着她洗了那凉水浴,如今已经去将军书房了。”
薄姬美目微扬,望向后室,拿纤长美白的手指在唇上比了比,笑道:“嘘,将军还在午歇呢。”
正说着,慵懒的男声自后室响起,略微带着低沉睡意:“什么时辰了?”
“午时三刻。”薄姬连忙起身,捧了一盅热茶至年轻将军面前,柔声道,“将军,多睡一会儿吧。昨晚你一晚未歇。”
江载初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鼻中嗅到清淡的香气,星眸微挑,忽而微笑道:“你又做了什么顽皮事?”
薄姬抿了抿唇,娇丽容颜仿佛欲开的国色牡丹,却隐隐带着不悦,娇嗔道:“昨晚你带了陌生女子回来,以为我不知道吗?”
江载初微微一笑,俯下身靠近,不顾她挣扎,半是强迫地深深吻住那樱唇,良久,直到怀中美人透不过气来,方才放开她,低低道:“你对她做什么了?”
薄姬眸中直欲滴下水来,伏在他怀中,断续道:“我……并未做什么。”
他不语,只是松开了她走至一旁,侍从快步上前,替他穿戴衣冠。
“只是妾心中气不过,让人将她沐浴的水换成了凉水罢了……”薄姬从侍从手中接过了他惯常戴的玉冠,温柔细致地替他理着长发,笑盈盈道,“将军戴这玉冠,真好看。”
江载初半垂着星眸,听她有意将那吃醋之事说得轻描淡写,最后纵容一笑,站起身来,淡淡道:“阿蛮,看来我真宠得你娇纵至极。”
薄姬噘着嘴,退在一旁不语,眼神却是如小儿女般,清澈无畏,大约是知道他绝不会真正生气。
江载初却看着她有恃无恐的表情,怔了片刻,才淡淡道:“晚上不用等我了。”
门甫一推开,江载初就看见半倚在椅上的少女,穿着再普通不过的浅绿色绸衣襦裙,长发简单挽了一个髻,闭着眼睛,似乎在沉睡。他也不唤醒她,只是靠在门边,淡淡地看着,从她干裂的唇皮,脖颈上的剑痕,直到红肿的手指。
维桑隐约觉得一阵凉风卷进来,她本就睡得不安稳,立时便醒了,看见玉冠玄衣的年轻将军,立刻挣扎着跪下,哑声道:“将军。”
江载初并不让她起来,只道:“说吧,长风城如何拿下。”
维桑跪着,却倔强抬起头:“那将军答应的事呢?”
江载初指尖闲闲夹着一封已经写好的书信:“洮侯的性命,就在这一张纸上了。我即刻便让人千里加急送至洮地。杨林收到后,知道洮侯背后还有一个江载初。哪怕他想要自立为侯,也得掂量我的分量。”
维桑重重磕了三个头,低声道:“谢将军。”
江载初只是望着那舆图,抿唇不语。
韩维桑慢慢站起来,走至舆图边,轻声道:“长风城三面围山,是为天堑。自古以来,传统兵家若要取此城,必然是强攻南门。前朝天宝皇帝为了取此城,六十万大军日夜不歇,攻了整整三月,方才攻克。我想,此刻将军是决不想用此方法的。”
江载初望着她的侧脸,见她长睫微颤,声音却是温和淡然的,仿佛成竹在胸,道:“你继续说。”
“将军有没有想过,从这里攻进长风城呢?”维桑忽然拿手指了指长风城一侧问道。
“长风城三面围山,你指的东面,便如你所说,也是山壑林立。大军之中,骑兵无法上行,步兵无法攀爬,你说如何进攻?”江载初冷冷一笑,“这便是你说的方法?”
维桑只说了一句话:“将军,若是把这山给夷平了呢?”
江载初微微闭上眼睛,眼前仿佛见到长风城外山峦起伏,松涛阵阵。可如此天力,只凭人力,如何夷平?
维桑向他走近了一步,正欲详细解释,忽然一阵炫目,不由自主地,身子便软倒下去。她慌乱之间,伸手抓住了身边人的长袖。
江载初侧过身,双眸中掠过一丝凉意,抽开手,看着她重重往后倒了下去。
屋内忽而变得安静。只有她沉重的呼吸声。江载初俯下身,看着她膻红的脸,长如细筛的睫羽在眼睑下落下一片密密的阴影。
还是他认识的那个韩维桑吗?
似乎是,却又不是了。
他淡淡拂袖起身,唤来侍从:“将她抬出去,请个大夫来看看。”
侍从抬起她的时候,才见她挣扎了一下,口齿不清:“阿庄,莫怕……”
“等等。”江载初忽然叫住了侍从,走至她身边,见她不安地翻了个身,又喃喃道,“阿庄……你再等等……”
春日轻阳落进来,他看见她额上密密一层冷汗,细细绒发贴在了鬓边,那副挣扎而期待的模样,近在眼前。他伸出手来,接过了维桑蜷着的身子,抬步走向后苑的暖阁。
这个怀抱是真的熟悉,她本惦记着的那些人,那些事,就这样如初雪消融了。只要这个怀抱还在,这个人还在……而那些噩梦,就真的只是噩梦。
维桑只觉得舌尖清凉苦涩,慢慢地,就从那燥热不安中醒过来了。
这才发现自己睡在了锦塌之中,侍女正在喂自己喝药,四肢软软的,一丝力气都没有,连挪动手指都觉得困难。一口口艰难地将药汁吞咽下去,眸中渐渐变得清明。
“醒了?”屋里端坐的男人冷冷开口,伸手喝退了侍女,讽刺道,“这病来得真是时候。”
维桑看着一脸肃然的景云,勉力坐起来:“将军。”
“这三军上下,可等着嘉卉郡主出主意,如何拿下长风城呢。”景云横剑在膝,冷冷道。
“是,我这就去见上将军。”维桑掀开锦被,定了定神爬起来。
景云手中把玩长剑,那拇指抵着剑鞘,一下一下,一字一顿:“郡主,这一次,你最好规规矩矩的。若有一丝异动,不管上将军如何,我一定,一剑杀了你。”
“是上将军让景将军来告诫我的吗?”维桑动作顿了顿,面无表情道。
景云冷冷哼了一声。
“不管将军信不信,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嘉卉郡主。如今的韩维桑,比任何人都希望,上将军平定天下。”维桑慢慢抬起眸子,雾蒙蒙的眸色中,叫人看不出虚实,“这一点,景将军或许怀疑,可是上将军比谁都清楚。”
景云静默半晌,起身离开,然而衣角在门口一现而逝,他顿步,并不回头:“当年一剑之下,王朝分崩离析。韩维桑,你如今可觉得称心?”
韩维桑低低咳嗽不止,却并不回答。
景云也不再等,摔了门,径直离开。
“等等——”维桑忽然喊住他,“带我去见上将军。”
景云回过身,脸上的笑意有些诡异,微微拖长了声音:“此刻你要去见他?”
“三月之期,我不敢误。”
“跟我来。”
景云的脚程极快,维桑重病之后,略有些乏力,便有些跟不上。
约莫一炷香之后,便到了王府西苑。景云并不看身边少女,只简单道:“如今上将军宠爱薄姬,起居都在西苑。”
维桑嗯了一声,蹙着眉,只望向前方庭院深深,雕梁画栋,不知在想些什么。
通报的侍女匆匆奔来:“上将军请两位进去。”
两人走至门口,便听到屋内有女子声音,娇柔问道:“将军,用白芷还是甘松?”
却听男子声音沉沉,笑道:“让她们去准备吧,你喜欢便行了……”
白芷与甘松是沐浴所用香料,想必室内正是一片旖旎之情,维桑不由有些踌躇,不知是否该进去。却听江载初隔了门,淡道:“既然来了,怎的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