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一日一夜的疾驰,暮霭之中,长风城庞然大物般的轮廓已经出现在视线尽头。
江载初勒住马缰,箭垛间有士兵问道:“来者何人?”
他沉沉抬起目光,与那名士兵对视了一眼。
“是上将军。”
城门后是忙乱的铁索绞动声音,包裹着厚实铁片的城门缓缓打开了,江载初催马而入,马蹄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踏出清脆的声响。只是没跑多远,迎面就是一支巡逻骑兵小队。
每一日的晚巡都是景云亲力亲为,为防敌人夜攻,他须布置当晚城防重点,今日也不例外。城门口有人孤骑而来,景云勒住马,直到看清来人,他的唇角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旋即扬了扬手,骑兵们齐齐翻身下马,整齐划一地行礼。
上将军骑在马上,身姿未动,只淡淡道:“起来吧。”
景云对身边的副官压低声音说了句话,骑兵们便纷纷上马往前离去了,景云牵着马,正要说:“将军,你一个人回来——”蓦然却见到他身前鼓鼓囊囊的,显然,黑色的斗篷将另一个人隐匿了起来。
景云倏然间沉默下来,苦笑:“你还是把她带回来了?”
江载初没有接话,深沉的眸色中不见任何表情,也叫人难辨喜怒。他只是一手揽紧了身前的女子,夹紧了马腹。
乌金驹飞驰而过,只在于景云擦肩而过时,他说:“到府上来找我。”
乌金驹停在将军府门口,江载初解开斗篷,裹住维桑的身子,自己翻身下马,跟着向她伸出手来。维桑看了他一眼,又慢慢将目光挪移到手上,很慢很慢地,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他将她抱下马,径直走向府内。
维桑跟着他走到门内,径自转了方向要去自己住的西苑,他却停下脚步,淡淡看着她,冷声问道:“你去哪里?”
她的目光却仿佛是失焦,用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自从昨晚那件事后,她就一直是这样,浑浑噩噩,仿佛是那一晚抽走了所有的活力与精神,整个人迟钝下来,停下了脚步。
“西苑是给军中谋士住的。韩维桑,你以为我真的将你当作谋士吗?”他慢慢走上前,忽然伸手探进他给她披上的斗篷里,里边的衣裳早已破烂不堪,他随手一触,就能摸到细腻赤裸的肌肤,他的眸色带了几分轻佻异样:“现在是什么身份,你这么聪明,还不知道吗?”
放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上明显带着长年行军留下的厚茧,维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幸好在这里他似乎没有打算要对她怎么样,很快抽出了手,颇为随意对赶来的侍卫道:“带她去南边,景云一会儿过来,让他去书房找我。”
江载初身边最宠爱的是薄姬,可是并不代表他的身边只有薄姬一个女人。
有些是手下将领送来的战俘,有些则是地方官讨好送来的歌舞伎,绝大部分都是有名无实,但她们统统都是一个身份——上将军的侍妾。
如今只不过又多了一个。
院子里有女孩子们说笑的声音,在维桑走进去的时候戛然而止,她们好奇地看着这个裹着黑色斗篷的新人,目光中有着猜测,或许还有不自觉的嫉妒——多一个人,便多分一份荣宠。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薄姬那样幸运的。
维桑却对这些目光视而不见,只在一个少女匆匆奔到她身前时才回过神来。
“姑娘,你没事吧?”未晞一把捉住她的肩膀,上下打量她,脸上泪痕未干,抽噎道,“是我没用,是我不好。”
维桑定定看着她,似乎是想要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几句,可终究她还是没有动,只是艰涩地开口:“不关你的事,未晞,我想沐浴。”
未晞要来了热水,一桶桶地往澡盆里倒。
维桑坐在那里,眼神直愣愣的,一动不动,清秀的面容在白色热气的蒸腾之后越发模糊。未晞探手进去试了试水温:“姑娘,可以了。”
这几日她提心吊胆地等着,只怕维桑出什么事,幸好她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只是看着精神不大好。未晞不敢多问,绕过浴桶走到维桑身边,伸手去替她解开斗篷,却未想到维桑伸手挡开了,她的声音嘶哑而暗沉:“我自己来就好,你去外边等着。”
未晞有些疑惑,却也没多问:“那我就在门口等着,姑娘好了喊我。”
她悄悄掩上门,就坐在台阶那里,听到屋里隐约窸窸窣窣的解衣声,然后是水声,她稍稍放心,低头拔了根草在指尖拨弄。
天色已经暗了,未晞估摸着桶里的水也快凉了,打算起身去厨房再要些热水来。
南苑的门忽然被重重推开了,几名侍卫立在门口,身形笔直,年轻男人的身影在他们之后才出现,脚步坚实,直直地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未晞停下了脚步。
昏暗的月色星光并没有模糊男人清晰的轮廓,他虽是轻袍缓带,只是身上那种令人无法呼吸的凛冽气质还在,未晞连忙跪下,低下了头:“上将军。”
上将军脚步顿了顿:“人呢?”
“姑娘在沐浴。”她悄悄挪了挪身子,试图挡在门前,“我这就去喊她。”
她微微抬头,却见上将军的下颌轻轻绷紧了,甚至没让她将话说完,径直踢开了门。
哐当一声巨响,门闩碎裂。
蓦然而起的碎屑尘埃中,一豆灯光明灭,却看不到人影。
江载初大步走向屏风后,黄杨木的浴桶望着空空荡荡的,只有平静的水面上有淡淡的雾气,隐约有细痕波澜。
他深邃浓黑的目光骤然收紧了,忽然探手下去,抓住了顺滑如荇草般的长发,哗啦一声提了起来。
韩维桑纤缕未着,就被他这样提出了水面,许是被水呛到,重重开始咳嗽。或许是因为受惊,她的身子软软要倒下去,却因为被他狠狠地拉着头发,只能用手臂半支撑着自己,狼狈不堪。
黑色长发有些散乱下来,盖住了胸房,却掩不去胸口那块刺破的皮肉疤痕。那个晚上,她是报了必死的决心撞上去,他虽然收了枪,却依然刺入半寸。一路回到长风城,她竟从不曾理会,仿佛这个伤口不曾存在。此时因为热水一泡,皮肉裂开泛着白色,那个伤口足足有寸许,原本就是沾不得水的,现在只怕越发恶化。
江载初定定看着她惨白的脸色,手指不由收紧,硬生生逼她抬起头,承迎自己的目光。或许又那么一瞬间,触到她枯槁的眼神时,他也怔了怔,可是旋即那种冷漠与强硬便淹没了一切,他松开手,转身对站在后边大气都不敢出的未晞招了招手。
未晞走上两步,他径直将一个小瓷盒扔在她怀里,淡声道:“给她敷药。”
他冷冷退开两步,看着未晞把她从水中扶起来,给她披上干净外袍,背对着自己开始给她敷药。直到她将一切收拾妥当,他平静道:“跟我去书房。”
那一晚后,她再也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此刻隔了未晞,她终于慢慢开口:“将军要见我,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他勾了勾唇,眼神中殊无笑意:“韩维桑,我说过你现在还不能死——或者说,你死之前,还有东西没有交出来。”
维桑咬着唇,一言不发站起来,她的身子还带着些踉跄,却固执地推开了想要来相扶的侍女,只是死死地盯着江载初:“你做梦!”
他并不动怒,甚至微微扬眉,只轻轻吐出一句话:“阿庄的下落,你不想知道吗?”
维桑的两颊上蓦然泛起红潮,她只觉得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从那个伤口的地方落出来:“你,你当真知道……”
“你可以不信。”他的声音笃然,转身拂袖离开。
“姑娘,姑娘……”未晞的声音很轻,却显得很是焦虑,而维桑仿佛不曾听到,跟着江载初的背影,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门外。
南苑里无数的目光盯着这引人注目的身影,维桑却全然没有在意,她也忘了每时每刻的呼吸其实都在牵动着伤口,而眼前这个人的背影更是令她想到那个晚上——他就这样冷酷地毁去她所有的廉耻和骄傲。
心底那种翻涌的感情到底是什么?维桑只是觉得茫然,是恨吗?可就算是恨,只怕他的恨,还是更甚于自己。至于曾经的爱,乱世之间,谁又敢爱?
已经忘了是谁告诉过自己的,世上之人,情爱最是误人,放不下的那个人,便比旁人多了弱点——很早很早之前,她就把这个可怕的弱点摒弃了,用一种惨烈至极的方式。
维桑脚步踉跄跟着他走到南苑门口,江载初放缓了脚步,转身看着她。
她仓促止步。
“阿庄,你为了他……受这种种凌辱,是心甘情愿的吗?”
“他是我侄子,也是韩家唯一的血脉。”维桑语气平静。
“那么我呢?”江载初唇角笑意蓦然间变得冰冷,“但凡不是你韩家人,你的族人,所谓的心意便毫无价值,是吗?”
维桑低了头,并未让他看见自己的脸色,只轻声道:“什么心意?”
“忘了?”他拿指尖轻轻挑起她的下颌,短促地笑了一声,“那便更好了。”
书房中站着两名陌生的士兵,江载初略一挥手,他们呈上一个小小的包袱便退下了。
江载初将包袱打开,里边却露出一对孩童的银镯,以及一件对襟马褂来。
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她认得那时侄子自小戴着,从不离身的镯子——还是大哥寻了式样,亲自让府上的银匠去打的。而那件小褂,阿嫂在绣上团福图案时,自己还曾不解道:“这件小褂阿庄总得三四年后才能穿吧?”
“小丫头,等你将来有了孩子就会明白了,做娘的……总是想着早早替孩子准备妥当。”
现如今,阿庄已经七岁了,她却已有三年未见到他。
“杨林废了洮侯,把孩子送了过来,如今我已找人好好照看着。”他慢慢坐下,“现在可信了?”
维桑回过神,颤声道:“他没事吗?如今在何处?”
江载初却不答,手指在黑檀木的桌上轻敲,凤眼微微上挑,望定了她,却一言不发。
她知道他在等什么,可是这样东西,她手中握着的,仅剩的筹码,她如何能给?
他见她不说话,唇角轻轻一抿,笑道:“你不是一心寻死吗?既然如此,何不当剑雪也已死了?”他顿了顿,轻声道,“韩维桑,将剑雪的暗令和名单交出来。”
维桑微微后退了半步,本就苍白的脸色褪去最后一层生机。
“阿庄是叫作韩东澜吧?想来你也有三四年没见到他了。”他将一支笔掷到维桑面前,“你当真不想见他吗?”
“你要剑雪做什么?”维桑定了定神,目光落在那支笔上,哑声问。
“你拿它做什么,我就要它做什么。当年你怎样从皇宫逃出来,不正是依仗着这些死士吗?”江载初微微笑道,“左右你韩家在洮地也已断了根,剑雪在你手中,不如在我手中更有用一些。”
胸口的剧痛扯得维桑心思有些恍惚,江载初的声音忽远忽近,她只觉得自己从未这般踌躇不定。
门外有人轻轻敲了敲,江载初说了声:“进来。”
侍女托着托盘,轻轻将一碗药放在维桑面前,又退了出去。
江载初下颌微扬,示意她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