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盛宴

盛宴 徐贵祥 3144 2021-04-24 11:56

  一

  日本人是半夜进来的,动静不大,连狗都没叫几声。

  居民跑了大半,剩下的既然没跑,也就听天由命了。第二天早起,趴在门缝向十字街的街角望,先是看见北边刘三家的油条锅支起来了,听见西边张家恒的豆腐坊开了半扇门。屠夫许甲先去北边买了两根油条,又到西边买了几张豆腐皮,从豆腐坊出来,脚上的木拖鞋在青石板街心上敲出橐橐的响声。许甲的步子迈得不大不小,目不斜视,可是门缝里的眼睛分明看见从许甲的眼角里向外流淌的余光。

  “哼,日本人有什么可怕的?老子就不跑,大不了抡起杀猪刀跟他拼了。”

  这话是前几日在桂山饭店里,许甲当着大伙儿的面说的。那些天疯传日本人很快就要拿下陆安州,很快就要打到蛾眉地界了,镇长袁芦轩召集镇上头面人物商议,许甲当时就拍着胸脯表示,不离开蛾眉镇。许甲的屠宰坊有些年头了,他还雇了三个伙计,家大业大,自然不能轻易拍屁股走人。许甲这么一说,其他人也主张不走。豆腐坊老板张家恒说,蛾眉这地界,无险可守,自古就不是个打仗的地方。凤翔布庄的老板吕上清见多识广,讲话就比较有分量,他从三国讲起,讲到太平天国和八国联军,说蛾眉地界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事,想当年蒋、冯、阎大战,各路兵马也都是过路,顶不济出点粮草也就打发了。想那日本鬼子,不过是南下西进,咱这地界,只要不去招惹他,想必他也不会自找麻烦。

  既然大家都觉得可以不走,袁芦轩就做了不走的打算,镇公所发出布告,按人头每户抽取大洋三块,作为“保护费”。蛾眉地界,往年每遇兵燹,都是破财消灾。好在此地是鱼米之乡,加上汲河直通淮河,水上交通便利,贸易发达,甚为富饶,为保一方平安,捐钱纳粮已经习以为常。很快,镇公所就征集了一千二百六十三块洋钱。袁芦轩买通日军先遣部队的翻译官贾宜昌,把钱送去了,换来一面太阳旗。居民们就待在家里等着,虽然忐忑,倒也不耽搁吃饭睡觉。

  果然,一个早晨平安无事,一个上午平安无事。到了中午,日军安营扎寨完毕,就把袁芦轩和镇上的几个头面人物叫到南街的妆台上,不仅没有动枪动炮,还瓜子点心伺候,把一千多块大洋还给了袁芦轩。

  日军驻屯蛾眉的最大长官叫河岸,是个中佐,四十来岁,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的模样。河岸中佐对袁芦轩等人说的第一句话是,鄙人河岸,是个读书人,诸位可以喊我河岸先生。

  大家一下子就踏实了,因为来的路上还拿不准,是称呼长官呢还是称呼太君。这下好了,叫先生。于是一起作揖拱手,河岸先生好!

  河岸中佐说,诸位不必拘礼,皇军到中国来,是来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不是来刮地皮的。蛾眉是个礼仪之邦,文明乡镇,知书达理者甚多。今后,皇军要和蛾眉居民和睦相处,共建模范王道乐土,请多关照。

  河岸中佐的一番话让袁芦轩等人惊喜交集,喜的是日军果然没有开杀戒的意思,惊的是,听河岸的口气,好像来了就不打算走了。至于“王道乐土”是个什么东西,袁芦轩不甚了了,可是这个并不重要,鬼子说不走,枪炮在他手里,走不走都是他说了算,往后,小心就是。

  还有一点让蛾眉镇头面人物稍感安慰的是,日军把驻地定在妆台上,同主街隔着一条小河,从外观上看,也有“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回来的路上,袁芦轩对大伙儿说,兴许不会有啥大麻烦。大家也都说,看河岸中佐的样子,是个有学问的人,走一步算一步吧。

  往后的日子,蛾眉小镇就恢复了平静。妆台上有几栋青砖青瓦的房子,是蛾眉首富裴世豪的家产,裴家在日军进入江淮之前,举家迁到江南了,空出的房子就成了日军的队部。河岸向蛾眉居民宣布,皇军住在裴氏庄园,是借住,要付房租,由镇公所代收,以后可以转交给裴氏。

  日军的所作所为口口相传,原先背井离乡的一半人家,多数回到了街上,渐渐地,店铺开张,集市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日子回到了先前,街上的猫和狗又多了起来。

  河岸说到做到,不仅日军秋毫无犯,“皇协军”也不敢扰民,所需给养按价购买,一手交钱一手拿货,让蛾眉居民且惊且喜,凭空多出许多生意。尤其是许甲,每天都要杀一头猪,三天就要宰一头牛,日军买肉比寻常价格还要多出一两成,简直就是神仙买卖。当然,受益的还不仅是许甲,春去夏来,日军要换单衣,向凤翔布庄预订了一百匹士林布,交付了一千块大洋。吕上清喜出望外,就这一笔生意,够他三年的赢利。另外一些小商小贩,种菜的,捕鱼的,开饭馆的,卖茶叶的,篾匠、铁匠、木匠,无不受益,不一而足。

  蛾眉的居民渐渐地知道“王道乐土”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是让大家过上好日子,虽然还有些嘀咕,这天上掉馅饼的日子,寻思起来总有一些不对劲,可是,转过了头想,大家都是一样,好事坏事不是哪一家的事,况且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大家也就心安理得了。

  蛾眉的日子一天胜似一天,蛾眉的居民高兴,河岸中佐也高兴。从妆台到主街,中间隔着一条小河,二十来丈宽,原先有一个毛竹吊桥。河岸中佐住到妆台后,到河边勘察了一个时辰不到,就画了一张图纸,然后派人把袁芦轩请过去,又是拿钱说话,由袁芦轩征集民工,日本人出钱,只用了两天就架起了一条两丈宽的石墩木板桥。这在蛾眉居民看来,又是一件功德之举,架桥修路,不是功德是什么?

  从进驻的第五天开始,吃罢早饭之后,河岸中佐就会到街上转转,头一次,前呼后拥,过了几天,带的人就少了,常常只带着两三个人,当然,还有那条名叫瀑布的狗。

  河岸中佐转街的时候,能够从居民的脸上读出许多内容,他们对太君的谦恭是自然的,隔着老远就闪到一边让路。这种感觉让河岸心里很受用,更让河岸受用的,还有蛾眉居民的狗。那些狗当然不认识他,但是那些狗认识他身边的瀑布——那是他从本土带来的神犬,个头接近他的一半,器宇轩昂,威风凛凛。

  进入蛾眉之前,河岸就研究过地方志,知道蛾眉人爱养狗,街面三百多户人家,就有七八十条狗,有些人家养了两条或者三条,最多的有五条六条,这个小镇,还有狗镇的诨号。河岸临来时向松冈大佐要了一条军犬,他是想看看,蛾眉狗在日本狗的面前是个什么模样。走在街上,瀑布的神态和步伐几乎就是他的翻版,也是那样从容不迫,高视阔步,宛如正在散步的骏马。恰好这副仪表,让蛾眉居民的狗类相形见绌。

  在河岸看来,那些中国狗形象促狭,目光闪烁,尾巴通常都是耷拉着的,老远见到瀑布的身影,要么夹起尾巴一溜烟小跑,要么就躲在街面两岸的屋子里,和它们的主人一样,从门缝向外偷看,大气也不敢出,更不要说叫两声了。这种感觉让河岸中佐愉快极了,人对人的征服可能有许多难以捉摸的因素,可是,狗对狗的征服,绝对只有一个因素,那就是战无不胜的精气神和战无不胜的力量,还有体格。

  正是这种愉快的感觉滋润着河岸的心田,他才增加了视察蛾眉街面的次数,每次转街回来,他都像喝了美酒一样亢奋。在给联队长松冈大佐的报告里,他描述的前景是乐观的,在皇军的引导下,民心思定,安居乐业。他还特意提到了狗,“从蛾眉狗的表情和行为可以推断,蛾眉人对皇军只有惧怕,没有或者说不敢仇恨。”

  好像是为了证实河岸中佐的话,蛾眉狗类确实越来越乖了,日军来到蛾眉不到十天,蛾眉狗们不仅望风而逃,而且渐渐地做出了一些奇怪的举动,比如远远地眺望妆台,眼神里荡漾着仰慕和向往之情,隔着几十步的距离,看见瀑布之后,还互相打架斗殴,好像在表演取悦瀑布似的。但是高贵的瀑布对此不屑一顾,连正眼也不看它们一眼。这种情况让河岸中佐益发自信,益发踌躇满志,也就越来越喜欢转街了。

  直到有一天,在东头的世豪中学门口,情况发生了变化。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