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姚独眼回来了,姚独眼的狗自然也回来了。这狗也有个名字,叫“茉莉花”,是校长庄临川给起的,不算太俗,但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叫它茉莉花。就像姚独眼的样子古怪一样,茉莉花的样子也很古怪,它不像其他狗类喜欢到处乱跑,而是长时间打坐,泥菩萨一般。打坐的时候,不仅身体不动,尾巴不动,就连脑袋也不动,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只盯着前方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那里有条发情的母狗。
这天是个赶集天,方圆十里的乡下人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到蛾眉镇上买卖。
早晨饭毕,河岸中佐换了一身长袍马褂,命令负责管理瀑布的中野中尉给瀑布也穿了条绸布裤子,然后带着翻译官贾宜昌和“皇协军”团长张贵,一路谈笑风生,过了汲河桥,先是到西头,再到北头,最后就到了东头。
这一路上,河岸中佐自然又是心旷神怡,他敏感地发现了,蛾眉居民不仅比以往更谦恭了,而且眼神里多了一些东西。是什么呢?是感激,是真诚的感激。当然,蛾眉的狗类也似乎有了变化,眼神里多了些复杂的感情,有敬畏,也有羡慕,还有爱戴,至少有三只蛾眉狗向瀑布摇了尾巴,那尾巴摇得太有意思了,在河岸中佐看来,那就是狗的舞蹈,狗的情感的艺术表达。
河岸中佐停下步子,交代副手加藤,在给松冈大佐的第二份报告里,要特别提到蛾眉狗:“因为皇军的到来,使它们多吃了很多肉骨头,洋溢在它们脸上的表情,展示了它们内心的感激,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蛾眉人的内心。”
加藤当即掏出纸笔,唰唰记了下来,一行人才继续前行。
镇长袁芦轩早就接到了指令,带领镇公所的官员和头面人物,等候在十字街中心,见到河岸中佐,袁芦轩带头迎了上来,照例鞠躬作揖。河岸中佐笑容可掬,一一同上述人员握手,眼睛却观察着几个穿长衫的人物。那几个人物若即若离,虽然脸上也挂着微笑,但是河岸中佐看出来了,那笑容的成分很复杂,有些无奈,有些讥讽,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袁芦轩向河岸中佐介绍说,这位是世豪中学的校长庄临川,这位是物理老师周介于,这位是化工老师蔡捷丰,这位是数学老师袁莞睿,这位是俄文老师蒋余干,这位是……
袁芦轩一边介绍,河岸一边给各位老师鞠躬,不断地说,怀柔亲善事业神圣,请各位先生多多关照。介绍到蔡捷丰的时候,突然一片柳絮飞到河岸的眼睛里,河岸中佐掏出雪白的手绢擦擦眼睛,很注意地看了蔡捷丰一眼。半秒钟后,河岸说,我和蔡君是同行,六年前我也是化工老师,以后还要向蔡君请教,请多关照。
蔡捷丰本来不想在这个场合说话,没想到河岸单独同他说了几句话,见河岸态度诚恳和蔼,一时竟找不到话说,好大一会儿才拱拱手说,如此说来,如此说来……
河岸中佐看出了蔡捷丰的迟疑,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笑笑说,都是教书匠,你可以称呼我河岸先生。
蔡捷丰一愣,尴尬一笑说,如此说来,河岸先生是科学教育的前辈了,晚辈才疏学浅,还望先生赐教。
河岸中佐拉起蔡捷丰的手摇摇说,很好,很好,中国科技起步较晚,而大日本在明治维新时期,就开始向西方发达国家学习,比中国先进了不少。作为学界同行,本人愿意为世豪中学的教育做出贡献,进行模范试验,这也是本部推进怀柔政策、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核心内容。
河岸中佐说这番话不要紧,蔡捷丰心里却犯开了嘀咕,听这老鬼子的话,居然还把世豪中学当作汉奸模范了,他妈的,如此一来,老子不也成汉奸帮凶了吗?
当然,这话只是想想,嘴里并不便说。
寒暄完毕,袁镇长带头向东头学校走去,河岸和庄临川并肩行走,问庄临川,为何不见贵校艺术老师露面?
庄临川说,本校是重点工科中学,当年资助人裴世豪老先生定的校旨。
河岸奇怪地问,中学乃学子发育最佳阶段,应该全面发展,尤其应该注重心理建设,为什么有这样奇怪的校旨?
庄临川说,裴先生在十里洋场受到欧洲人的欺负,要发展科技,教育救国,所以就选择实用学科。
河岸中佐听了半晌不语,往前走了几步才说,恕鄙人不恭,中国问题的根本,不在于科技的落后与发达,而在于世道人心。如果没有信仰,没有健全的心智,人心涣散,即使有很先进的科技,能造出坚船利炮,也是枉然。
庄临川阴郁地说,没有办法,病急乱投医啊,积弱积贫……一声轻微的叹息之后,庄临川说不下去了。
河岸中佐扭头看了庄临川一眼,安慰地说,是啊,现在的中国确实一团乱麻,被欧洲帝国主义蹂躏践踏,所以我们大日本皇军才要帮助中国从欧洲殖民主义者的手里解放出来,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中国是亚洲的重要部分,我们绝不允许西方殖民主义者把它变成他们的殖民地,这就是天皇陛下赋予我们的神圣使命……河岸中佐讲得有些激动,戴着雪白手套的手在空中飞舞,可是讲着讲着,河岸中佐的声音低了下去,河岸中佐的步子也停了下来,最后,河岸中佐不走了,就站在薛家裁缝铺前,眼睛直视前方。
前方,就是世豪中学的大门口了,大槐树上挂着一个硕大的铁钟,铁钟下面,纹丝不动地坐着一条黑狗。尽管对面人群熙熙攘攘,然而黑狗却似乎对身边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耳朵依然耷拉着,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像是一个睿智的老者,正在思考重要的哲学问题,样子十分清高。
更离奇的是,一向昂首挺胸的瀑布好像中了魔一样,突然发出一声惊叫,掉头就往回跑。河岸中佐心中咯噔一声,暗叫不好。中野中尉使劲地往回拽瀑布,却被瀑布拖着踉踉跄跄往回走了几步。河岸中佐顿时勃然大怒,喝令身后的士兵,上前将瀑布缚住,按头的按头,推屁股的推屁股,好不容易才向前推了几步。那瀑布被几个日本兵绑架着前行,眼看就要接近大门口了,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挣扎越来越顽强,抵死不往前走,甚至动嘴咬人了,一个士兵被撕得衣衫褴褛,胳膊上转眼就出现了横竖十几道伤痕。
河岸中佐站在青石板街面中央,向那几个士兵挥挥手,让他们放了瀑布。那畜生如获大赦,落地后就转头箭一样地狂奔起来,直到跑出一里多地,也没敢回过头来看一眼。
河岸中佐那天终于没有进入世豪中学,他在离学校大门还有二十几步的地方站了很久,久久地看着学校大门,看着那条正襟危坐的黑狗,似乎要从那条狗的身上看到他看不到的东西。
三分钟后,河岸中佐转过身来,他的眼睛已经变得血红了,血红的眼睛里,又映入了一片柳絮。他看见了另外的几只狗,站在街面的一角,它们的尾巴在快乐地摇摆着,耳鬓厮磨,好像还在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