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激荡三十年(下)(吴晓波)

1.1993 扭转战局(2)

  在民营经济最为活跃的浙江地区,悄然发生了一场集体企业的量化改革运动,这是企业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产权变革。所谓“量化改革”指的是某些乡镇集体企业的资产通过“土法”评估后,将集体资本全数或部分退出,经营者以赎买的方式获得企业的主要股权。这项改革最早是在浙江台州的玉环和温岭两县出现的,它很快蔓延到附近的温州地区,继而在浙江全境的集体企业中被广泛试验。

  这是一场没有严格规范的产权改革运动,在具体的资产评估上,由于缺乏量化的标准和评估体系,各县市的量化手法千奇百怪。大多数企业采取的是“毛估估”的做法,有些县硬性规定,集体资产一律按账面数增值40%计算,而事实上,相当多的企业经过多年发展,其资产早已增值了几倍、几十倍。温州地区的一家二轻物资公司将其属下二十多家企业全部量化改造,而资产评估值以1990年的不变价为准。绍兴一家纺织企业的量化方案是:将企业的资产量化出10%,折算成50万元作为集体股,全厂200多名职工每人出资5000元,经营者出资100多万元,组成一个资本额为250万元的股份制企业。其后,新企业无偿使用着原有企业的机器设备,一切开支则由老企业承担,经过近一年的运行,新企业产生惊人的利润,而原来的集体企业则毫无悬念地陷入了亏损境地。又一年,新企业以十分低廉的价格将老企业“并购”。到1996年前后,浙江省80%的中小集体企业都完成了产权量化的改造,成批量地出现了千万富翁和亿万富翁。这样的量化改革很难保证公平、公开、公正,因此在过程中也发生了很多纠纷。据新华社记者的报道,到1993年底,浙江省已经有超过2000家企业进行了量化改制。

  发生在浙江的这种产权改革在随后的几年里一直处在“地下运作”的阶段,全国性的集体企业产权改革从1998年才全面开始。它从来没有得到政府的公开肯定,而且在理论界也引起了激烈的争论,有人指责这是变相的“私分集体财产”,是“走私有化道路”。当时的浙江省领导对此进行了有技巧的支持,时任浙江省省委书记李泽民在一份对量化改革提出异议的报告上批复曰,“对于这样的改革要回头看,不过,不能走回头路。”

  种种迹象表明,1993年的中国,已经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计划经济国家了。

  中央政府针对新的经济形势,对一些管制概念开始全新的诠释,国家工商行政管理局局长刘敏学对“投机倒把”这个名词进行了新的解读。他认为,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几乎把带有营利性的经商活动都视为投机倒把,做违法处罚,这显然是“左”的思想影响,是不对的。某些过去认为是投机倒把的行为,现在看来是商品流通中不可缺少的环节。他举例说,譬如套购紧俏商品就地加价倒卖行为,过去被视为投机倒把,今天笼统地这样说就不合适了。他的这番讲话一登报,全国的贸易商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过去的十多年里,数以十万计的商贩因投机倒把罪名而入狱,而倾家荡产,有人甚至丧失生命——该罪名最高可判死刑,为所有经济犯罪行为中判刑最重者。如今,随着刘敏学局长的一番讲话,一柄长剑终于从头顶移走了。

  最具有象征意义的,是在2月份的全国两会上,代表们就餐第一次不再需要缴纳粮票。5月10日,北京市政府正式宣布,从这一天起,取消粮票。从1955年开始,全国居民购买粮食都需要这种定额分配的票证。从此之后,各种带有明显计划经济色彩的票据一一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也是在这次两会上,刘永好、张宏伟等五十多名民营企业家第一次走进全国政协会议会场。刘永好后来回忆说,“年初,四川省委统战部的一位干部找到我,说准备推荐我为全国政协委员,没过多久就让我填了表。同时,四川省工商联还推荐我为全国工商联的副主席。”

  3月18日,刘永好与内蒙古新优佳公司的陆航程出现在全国两会的记者招待会上,这是私营企业主第一次在这种政治性场合亮相。到年底,乡镇企业产值突破2万亿元,占全国工业产值的1/2,就业职工1.02亿人,首次超过国营企业职工数。

  跟粮票取消及私营企业家参政相似,另一个也很有象征意味的商业故事是,在4月份,中国的消费者第一次过上了“情人节”。根据北京媒体的报道,由香港人投资的利嘉鞋业是第一家在报纸上登情人节商业广告的企业。它在《北京青年报》上刊登了4次广告,宣称在2月7日到14日的一周内将抽取有特别优惠的“幸运情人卡”。

  几乎同时,开设在王府井的麦当劳店也贴出了“浪漫温馨情人夜”的海报,情人节当夜来消费的情侣可以获得一枝玫瑰花。五星级的王府饭店则推出了价格为300元的情人节晚会,广告一登出,饭店的订位电话就被打爆了。这看上去实在是一个不错的商业活动,然而,由于“情人”这个名词实在有点暧昧,因而,商家们的推广引起了一些老干部的微词。不久,有关部门就发下通知,严令不得在广告中出现“情人节”这个字眼,这项禁令或严或松地被执行了好几年。每当到了2月14日前后,工商部门都会发出类似的通知,一直到1998年前后,它才被不了了之地取消了。

  5月17日,著名跑车生产商法拉利公司在中国找到了它的第一个买主,名叫李晓华,是一位靠经销生发水起家的42岁北京企业家。法拉利特意在北京天坛的祈年殿前举办了一场新车交付仪式,李晓华站在价值13.4888万美元的跑车前的照片登上了各报纸的娱乐新闻版面。

  8月,中国加入了国际版权条约组织,这意味着知识产权的保护成为可能。美国迪斯尼公司的“米老鼠”系列产品正式进入中国,在此前的十来年里,这个可爱的形象已经广为中国儿童所知,它出现在成千上万的绘图课本、衬衫、文具以及商店招牌上,不过,它们竟全部是没有授权的侵权产品。

  11月14日,中共中央十四届三中全会,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英国的《经济学人》在当月的一篇评论中说,“在许多因素的推动下,竞争已经在整个经济领域扩展开来。一个因素是外资和外贸的扩大,另一个因素则是经济权力的下放引起各省间的角逐,这同美国联邦制搞的社会和经济实验惊人地相似。”

  几乎所有的外国观察家都喜欢用“公有制-私有制”、“社会主义-资本主义”这样的二元标准来判断或议论正在中国发生的一切,而事实却肯定要模糊和丰富得多。

  1993年,最蔚为壮观的景象是外资企业的蜂拥而入。

  该年可以被看成是跨国公司在华大规模投资的开始之年。日后的数据表明,自1979年至2000年,中国累计吸引外资3462亿美元,大部分是1992年以后发生的,1992~2000年的累计流入量占总量的93%。1993年底,合同外资达到了1114亿多美元,实际利用外资是270亿美元,几乎都是上一年的两倍。

  在市场的诱惑和政府的鼓励下,跨国公司开始狂热地梦想中国。最经典的表述出自柯达公司的总裁裴学德,他说,“只要中国有一半人口每年拍一个36片装胶卷,已经足以将全球影像市场扩大25%。中国每秒多拍摄500张照片,便相当于多了一个规模等同于日本和美国的市场。”

  用人口乘以某一商品,从而计算出中国市场的规模,这是几乎所有跨国公司进入这个东方国家时最常用的一个算式。不过,事实很快将告诉他们,这是一个玫瑰色的幻觉。

  这一年,肯德基第一家特许经营店在西安开业;宝洁在中国一口气建立了4家公司和5家工厂;世界上最大的啤酒公司安霍伊泽-布希公司用1640万元购买了中国最大啤酒公司青岛啤酒的5%股份;柯达赞助了在上海举行的第一届东亚运动会;诺基亚开始向中国提供GSM移动电话;花旗银行把中国区总部从香港搬到了上海;波音飞机公司在中国赚到了大钱,它一下子得到了总共120架、价值90亿美元的大订单;福特企业主管国际业务的执行副总裁韦恩·伯克说,“我的头号业务重点是中国”

  。美国通用汽车公司在中国生产的第一辆轿车终于下线了,工作人员在生产线上挂了一条很有意味的横幅:“谢谢中国,美国制造”。此时,距离1978年汤姆斯·墨菲率团访华已经过去整整16年了,而德国大众在上海的工厂已经形成了年产10万辆的能力。1993年也是日本企业在华投资增加的转折点。这一年日企在华投资比1991年有了急剧增长,被批准的投资项目数量达到3414个的高峰,是1991年的3倍。

  9月,题为“北京·1993跨国公司与中国”的会议在北京国贸中心召开,西门子、巴斯夫、摩托罗拉等五十多家跨国公司的代表和国务院、外经贸部的官员悉数到场,外经贸部部长吴仪和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在会上鼓励跨国公司来华投资。当天晚上,国家主席江泽民在中南海邀请了其中15个比较大的跨国公司的代表。《华尔街日报》在报道这一新闻时称,“这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央政府第一次正式的邀请。”

  对外资的大量涌入,可以有多层面的解读。

  宏观环境而言,进入第十六个改革年份的中国已经越来越吸引国际资本,特别是1992年之后,市场经济的体制目标得以确认,中央政府日渐放宽了外资进入的很多限制性政策,日渐市场化的投资环境当然受到国际资本的信任和青睐。

  从政策设计而言,吸引外资被认为是振兴地方经济的捷径,因此,外资开始享受到“超国民的待遇”,各地对外资及合资企业都推出了大力度的优惠政策。其中,一个被普遍采用的税收政策是“三免两减半”,也就是企业创办的前三年,所得税全免,后两年则减半。而在很多地方,减半政策更是从企业开始获利之年起才被执行。在所得税征收比例上,合资企业的税率是15%~3%,而国内企业则被征收55%。这种税收政策上的“身份差异”,被认为是一个迫不得已的做法,它刺激了国际资本对中国市场的兴趣,也造成了很多“假冒外资企业”,将内资企业注册成中外合资,成为企业“合理避税”的普遍做法,这一政策要到热钱满天飞的2007年才被改变。

  在改革理念上,外资更被看成是转换企业机制的最佳外来动力。武汉第二印染厂的例子常常被人津津乐道地引用,这家老工厂与香港一家公司合资,新公司裁掉了2/3的员工,使用的还是原来20世纪60年代的日本设备,行政管理人员从35人减少到3个人,香港方面带来了70%的外销业务,工厂很快就扭亏为盈。从这个案例中可以看到,香港合资方给老工厂带来的是:震荡较小的裁员、新的管理方式的输入以及外销渠道的开拓。很显然,这是一个双方都很满意的结果。

  华裔经济学家黄亚生在《改革时期的外国直接投资》中断定,“对私人企业的歧视增加了中国对外资的需求。”他认为,在20世纪90年代的整个过程中,国有部门是在破产的边缘上运营的,而与此同时,私人企业尽管得到了迅猛的发展,但是却仍然受到严重的信用约束,无法获得金融上的扶持,并被限制进入很多行业。没有效率的国有资本需要寻找有效率的合作资本,它面对的是两大资本集团,一是跨国资本集团,一是民间资本集团,正是在这种抉择中,外来的跨国资本成为被选中的对象。因此,1992年以来,外资的大量涌入,与这种改革思路的确立是分不开的。黄亚生曾经在访问北京的房地产商潘石屹,潘石屹给他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某年,他设法通过一个中介与一家大型国有银行当地支行的领导见面。这家支行领导说:“我们有政策,规定不能与私人企业家见面。我们支行在1954年时给私人农户借钱去买驴。他们没有还钱。”

  总体而言,外资的进入让中国的产业格局和经济形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然而,也必须看到,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一个十分顺畅和优化的过程。这年的《中华工商时报》发表了一篇题为《怪哉,长期亏损还“合作愉快”》的评论,记者披露了广东省对1

  090家合资企业进行所得税的汇总统计,结果发现544家亏损,沿海各省的情况大体相同,约有一半左右的合资公司在财务报表上为亏损。评论认为,“一些合资企业亏损,是因为外方投资人通过价格转移利润或虚列开支等方式,侵蚀中方利益,逃避税收,形成账面亏损。不少企业连续亏损七八年,但生产规模却不断扩大。”

  这种不无暧昧的景象还出现在开发区的泛滥上。为了吸引外资,各地纷纷建立开发区,在工业用地上推出优惠的政策,由于规划失控,最终演变成了一场热闹的“圈地运动”。1991年,全国有开发区117个,到1992年8月,这个数字已经猛增到1951个,而到1993年的10月,各类开发区竟多达8700个。在全国已批准的1.5万平方公里的开发区里,如果这些开发区全部做到水、电供应和道路的平整,需投资约4.5万亿元人民币,远远超出国力负荷。

  许多开发区为了吸引外资,制定的优惠政策一个比一个“火”,有的甚至到了“舍血本”的地步。开发区的土地出让绝大多数是采用协议出让的方式进行的,因而到处充斥着灰色交易。《中华工商时报》称,“仅每年土地黑市交易流失的国家收益,估计就有200亿元之巨。有些外商以极其低廉的价格,一下子包揽上百亩或数百亩甚至几平方公里土地,然后再稍做平整,以几倍的价格出售获利。”广东省出让88平方公里的土地,得到94亿元的转让金,平均每平方米为107元。江苏一家开发区出让70年使用权的土地,转让价为每亩2000元,等于每年每平方米收0.04元。而中部的一些省份更是推出了豁免土地使用费的优惠政策。中国台湾《联合报》的记者称,“现在若到大陆,无处不见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招牌,无处不谈土地买卖。”

  国务院调查组的报告显示,到1993年4月为止,全国开发区开工面积307平方公里,约占规划总面积的2%,也就是说,90%以上的耕地“圈而未发”,全国因此减少耕地1000万亩。5月16日,国务院发文“限制盲目建立开发区”,到11月,沿海7省1区关闭了700个开而不发的开发区。在以后的10年里,开发区的过度开建现象其实一直没有被完全遏制。

  到1993年初,全国的股民总数增长到了200万。

  在上一年爆发了深圳抽签表舞弊事件和原野事件之后,中央决定加强对证券市场的掌控。当年10月,证监会匆匆成立,1993年4月颁布《股票发行与交易管理暂行条例》,9月宣布对国内法人开放A股交易。紧接着,就发生了轰动一时的宝延风波,这是中国股市第一次大规模的收购战。

  延中实业是上海股市最早的上市公司之一,它是上海静安区的一个街道公司,其上市纯粹是一个偶然,在大型国有企业都不愿意吃螃蟹的情况下,这家只有50万元注册资本的小企业意外地成为最早的股份制企业,并成为第一批上市的公众企业。它之所以成为第一个被热切关注的企业,实在是因为股本结构上的特殊:由于延中的资本实力弱小,所以在公开募股中,社会公众股占到了91%的高比例,①中国股市在股权设计上采用了“身份划分”的制度,这成为一个很独特的现象。1992年5月15日,国家体改委发布《股份有限公司规范意见》及13个配套文件,明确规定国家股、法人股、公众股、外资股四种股权形式并存,由此形成了资本市场的“股权多元结构”特征。这一制度在2005年之后才被改变。使它在众多股票中显得非常独特,也成为那些资本玩家们最乐意染指的企业。

  这年春夏,与全国投资大热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上海股市却要萧条得多。在邓小平南方谈话利好的推动下,沪市股指曾冲到过1558点,可是接下来就掉头朝下走,到5月底,央行为了整顿金融秩序,决定提高人民币存贷款利率,股指更是应声大挫,跌破了1000点。证交所总裁尉文渊内心大急。8月,深圳第一家上市公司宝安集团的证券部主任厉伟(著名经济学家厉以宁之子)北上拜访,他告诉尉文渊,上海股市之所以不温不火,是缺少“鲇鱼”的缘故。他举例说,日本渔民捕捞沙丁鱼,远洋归来往往会死掉一大半,后来他们就在捞上来的鱼里放一条鲇鱼,为了生存,沙丁鱼就会不停地游动以躲避鲇鱼,结果存活率就大大提高。尉文渊听懂了,他笑着说,“你们愿意来上海当鲇鱼吗?”

  一个月后,这条名叫宝安的“鲇鱼”果然就来了。宝安开始攻击延中,沪市果然被搅得骚动不已,延中股价连日拉阳线,股价从9月涨到了12元。9月30日,宝安发表声明,宣称已拥有延中实业5%的股份。公告一出,延中一路狂涨,8日后竟达到42.2元,沪市随之大热。

  宝安此次狙击,颇有技巧,按证监会的规定,一旦持有5%的公司股份就必须要公告,宝安在9月29日持有4·56%的股份,而在30日一开盘,就大口咬进342万股,持股比例一下子达到16%,其时间刚好拿捏在公告发表的同时。延中认为,宝安的做法是一种恶意收购,是对市场的隐瞒和欺骗。它还掌握了另一个很有利的事实,出手收购的宝安上海分公司注册资本只有1000万元,而用在收购上的资金前后多达8000万元以上。政策规定,信贷资金和违章拆借资金不得用来买卖股票。延中当即召开新闻发布会,宣称将通过法律程序维护公司利益,风波由此而起。

  从公开的事实看,有利的天平似乎偏向延中,对这场风波颇为关注的各大媒体也大多持同情的态度。而证监会最终的裁决结果却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它认定宝安的收购是一种“违规行为”,需要缴纳100万元罚款,但同时宣布其收购有效。宝安的人员顺利当选为延中实业董事长。

  中国股市的第一场收购战便在这种暧昧的硝烟中尘埃落定。尉文渊以延中为诱饵,引进了一条宝安“鲇鱼”,最终达到了吸引全国目光、把上海股市激活的目的。日后有股评家评论说,“宝延风波的裁决,奠定了中国股市的灰色基调。几乎所有人都领悟到了,这是一个强者第一、规则第二的竞斗场。”

  如果说宝延风波还是一场堂堂正正的正面决斗的话,那么两个月后的苏三山案则更像一个黑色幽默。湖南省株洲县一个姓李的股民,花100万元购进15万股苏三山,然后私刻一枚“正大置业”公司的印章,写信给《深圳特区报》和《海南特区报》,宣称本公司已收购苏三山5.006%的公司流通股。两报不知就里“来函照登”,第二天,苏三山大涨40%。等到深交所发现异动,提出警告,李先生分批抛售,已获利15万元,而全国股民损失2000万元,套牢1.2亿元。李先生飘然离场,不知所终。①1993年6月,中国证监会与香港证监会签订《监管合作备忘录》,允许内地公司在香港联合交易所上市,是为H股。当年有青岛啤酒、上海石化总厂、广州造船厂、北京人民机器厂、马鞍山钢铁公司和昆明机床厂上市。这是社会主义中国的企业第一次成规模地在另一个经济体融资上市。

  在1993年,一些日后风云一时的企业家还在成长的路上。后来创办全国最大家电连锁公司的国美集团创办人黄光裕,这时还是一位24岁的“北漂商人”。他是潮汕客家人,喜欢说自己是“李嘉诚的老乡”,他连初中都没有毕业,就早早地离乡四处做生意。他在北京开了一个家电市场,1993年的销售额居然做到了2.3亿元。在接受《经济日报》记者采访时,他透露自己的秘诀说,“别人在进价和税钱的基础上,加价5%出售,我就只加2%,这样消费者就都跑到我这里来了。”

  这一年,一位名叫马俊仁的中学体育教师成了国家英雄。他以严苛培训女子长跑运动员而闻名。从1988年起,他带领的“马家军”就在一系列的国际赛事中夺得好成绩,1993年8月,在德国斯图加特举行的第四届世界田径锦标赛上,马家军一举席卷女子1500米金牌,3 000米金、银、铜牌和10000米金牌,并打破两项世锦赛纪录,一时间,举世震惊。他的首席女弟子王军霞在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上夺得金牌后身披国旗绕场飞奔的镜头,成为中国体育史上最经典的一个镜头。

  马家军的辉煌成功,让国民大呼痛快,仿佛一夜之间扫去了“东亚病夫”的耻辱。人们对马家军的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好奇,同时,嗅觉敏锐的商人也在第一时间嗅出了其中的价值。就在世锦赛后一个月,一则广告便在全国的电视台上播出:马俊仁坐在一张报告台前,好像是在开一个事迹报告会,讲到如何取得了好成绩时,他突然举起一盒保健品,用带有浓厚辽宁口音的普通话大声说,“我们喝的是中华鳖精。”

  “中华鳖精”由浙江省台州地区温岭县的一家保健公司出品,在此之前它籍籍无名,可就靠了这则制作粗糙却播出十分及时的电视广告,它竟迅速成为全国知名度最高的保健品牌之一。马家军的神奇崛起,让人们对马俊仁的训练方式十分好奇,而向来对“秘方”怀有先天好奇的中国消费者尤其如此——在这一点上,前几年的健力宝已经用“东方魔水”的故事充分证明过了。而马俊仁也在很多场合暗示,他有一个能够让人迅速恢复体力的神秘药方。到10月,全中国的商人都想找马俊仁谈生意,都想得到这个令人兴奋的“药方”。这位性情耿直却不太有商业细胞的体育教练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他躲进辽宁体育学院里不肯见人。

  12月25日,马俊仁终于再次出现在公众媒体前,此次,与他欢笑地站在一起是一位名叫何伯权的广东企业家。后者宣称,他领导的乐百氏以1000万元的高价买下了马家军的营养秘方。

  【企业史人物】

  庄主之殇

  1999年10月,保外就医的禹作敏在孤独中去世,时年70岁。这位个性刚烈的农民企业家至死没有等到他一直渴望中的“平反”。

  他的死因有两种说法,上海的《解放日报》曾在第一时间报道,“禹作敏在天津天河医院就医期间自杀身亡,尸体已于5日火化。”而之后的新华社则在简短的新闻中称“因心脏病突发去世”。

  在内心,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大邱庄极盛时,外来打工的人比村民多三倍,如何管理当然成了一个问题。那些打死人的村民虽然下手重了点,但出发点却是为了“发展大邱庄经济”,他们犯事了,当然要他这个老爷子出面扛着。就在危福和事件的前三年,也曾经发生过殴斗致残案件,罪犯被抓去判刑了,禹作敏号召全村人为坐牢者募捐,他先出了10万元,然后下令200户养一个罪犯家庭,因为“他几个是为大邱庄坐的牢”。

  他甚至没有细想过与400名武装干警对峙的后果,大邱庄那时候私藏了15支自动步枪、2 000发子弹,还办有一个猎枪厂,一旦擦枪走火,将会导致怎样的后果。

  历史选择禹作敏作为一个时代的代表,自然有它的道理。这个从盐碱地里长出来的庄主从来就有一股天生的霸气和倔犟劲。当初,办轧钢厂,需要集资10万元,还得向其他村借5万元。村内有人反对,禹作敏慨然说,“富不起来,我爬着去给你拜年。”富裕之后,他说,“大邱庄没有集体的智慧,没有我禹作敏,就没有大邱庄的今天。”在1981年,当调查组来大邱庄追究轧钢厂与国营企业争原料一事的时候,他组织村民与之抗争,这成为他早期最值得炫耀的改革行为,12年后,他又因同样的桀骜不驯而陡然陨落。

  多次接触禹作敏的知名记者张建伟曾评论,“他是我所遇到的最善于利用政府政策来达到自己目的的农民,他的整个发家的历史,其实就是机敏巧妙地对付政府的一连串故事。”大邱庄是靠办轧钢厂起步的,在钢铁这个国营资本垄断的行业中,其钢材之来源及钢管之销售,无一不与大型国营企业有关。一位参观者曾经描述说,“大邱庄的二十多家轧钢厂和钢管厂规模都不大,设备也很陈旧,最让人羡慕的是堆在院子里的那一大批废钢材,这是当今中国市场的紧俏货,没有相当的本事和过硬的关系绝对搞不到手。”禹作敏是大邱庄的大当家,而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政治家”。当有人问他大邱庄的贷款、管理人数及各分厂经营情况时,他就会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你去问工厂,这些事我不管。”禹作敏认为自己管的是大邱庄的政治,他像一把鲜亮而招摇的大伞,严严实实地笼盖着大邱庄。每天,他坐在自己的别墅大院里,门口养着两条大狗,等待着一拨又一拨的人群满怀敬意地前来“取经”。

  禹作敏被认为是一个“农民语言大师”,他最著名的顺口溜是,“低头向钱看,抬头向前看,只有向钱看,才能向前看”。其他如“引科学的水,浇农民的田”,“来财必有才,有才财必来”,“科技是真佛,谁拜谁受益”,“左了穷,穷了左,越穷越左,越左越穷”等,也都流传很广。邓小平南方谈话后,他要求大邱庄每家每户都要挂六字红横幅:“小平同志您好”。他还为报纸口述一篇长文,《我们明白了,我们放心了,我们有了主心骨》,其文字之乡土本色、言辞之鲜活质朴,实在很让人感动。

  禹作敏每每以中国农民的代表自居,每次与官员和记者对话,他的开场白都是,“我就是一个农民”,这是他的话语起点,也是他最为骄傲的身份。外出开会,哪怕是坐在沙发上,禹作敏也是盘腿而坐,不脱皮鞋,吸烟不弹烟灰,任其落在高级地毯上,他把这当做是一种“农民本色”。他试图以这种极其炫目的方式,来证明刚刚从耕地中走出来的农民,仍将是现代商业中国的主力。也正因为这种极端而率真的个性,他很是受到一些人的喜爱。

  1991年,他一口气购进了16辆奔驰车,每当有外地高级官员或海外媒体记者来访,他就会派奔驰车出村迎接,他要让人们在看到大邱庄的第一眼起,就被中国农民的气派给镇住。他自己乘坐的则是当时国内很罕见的奔驰600轿车,在媒体的报道中,这成了“敢与官本位抗衡的象征”。

  就因为有了太多这种似是而非的“象征”,最后,禹作敏也把自己真的当成了一种“象征”——对他的侵犯,就是对中国农民的侵犯。

  1992年,外交部组织一部分外国使节到大邱庄参观。他心血来潮地宣布,大邱庄将派精壮的小伙子出国留学,谁能娶回洋媳妇就给重奖,要招100个最漂亮的外国姑娘跟大邱庄100个最聪明的小伙子结婚,生出最优秀的后代。这些话被信以为真的记者登在报纸上,很是让那些有“民族自尊”的人津津乐道了一阵。禹作敏的这些表演让人联想到,这是一块诞生过义和团的土地。

  禹作敏的骄横在后来已经到了难以遏制的地步,他会跟国务委员比谁的工资高,跟部长比谁的皮带贵,他对一位离休干部说,“你是带着穷人打倒了富人,我是带着穷人变成了富人。”他得意地问一位中央某部领导,“你看我的办公室比中南海里的怎么样?”村里有一位他赏识的青年要入党,几次党支部会开下来都通不过,他断然说,“同意他入党的别举手,不同意的举手。”在他的圆目瞪视下,全体党员无声无动,他随即宣布,“通过。”有一次,一位香港记者问他,“有人说你是这里的土皇帝……”禹作敏不等他说完,就笑着应声答道,“我去了‘土’字就是皇帝。”禹作敏让一个盐碱地村庄变成了中国的“首富村”,同时在这里建成了一个封建的威权王国。这个人没有摆脱千百年来余弊不绝的“君王意识”,

  他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村民则以公众自尊的丧失换取了物质上的富足。《人民日报》记者凌志军记录了一个细节。有一次,他去大邱庄采访,路遇一个小姑娘抱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母鸡痛哭不已,她说鸡是被狗咬死的,凌志军鼓励她去找狗的主人要求赔偿,她说她不敢去,因为那是禹作敏家的狗。于是,凌志军表示愿意代她去说理,小姑娘却更加恐惧地告诉他,如果这样的话,她一家人今后就会更加倒霉。凌志军后来很有感慨地写道,“由于为人民谋得了利益,一个农民建立起自己的威望,进而唯我独尊、专横霸道起来,这在中国的乡下并不少见。”

  1991年4月,中国乡镇企业家协会第二次年会在沈阳召开。会上,有官员对禹作敏的工作作风、骄傲自满进行了委婉的批评。但在禹作敏听来,这似乎就是不给他“面子”,于是,他“愤而辞职”,不等会议结束就打道回他的庄园去了。他与天津地方政府的关系也是在这种情绪性的对抗中日渐恶化的。

  大邱庄地处天津近郊的静海县,禹作敏出事后,仍然有不少人赶去参观。很多年后,走在这个日渐没落的村庄里,你依然时时处处可以嗅到禹作敏残留不去的气息。此人脸瘦削,肌发黄,满脸沟壑,一双异乎寻常的浓眉高高挂在一对精明的细眼睛上,眼珠大而黑,几乎看不到眼白。站在他居住过的大院里,你仿佛觉得他还大咧咧地盘腿坐在里面,旁边搁着一碗散热气的棒楂粥,门口蹲着两只虎视眈眈的大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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