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骆上凌翔的跟前，海湛霖定定地看着对方，他也不说话，只是拿一双深沉的眼看着他，像是在探究什么，更像是在等待自己内心的宁静。

　　骆上凌翔忙着处理上午遗留下来的一些病历，对一些还不能确诊的病历，他做着进一步的判断。眼睛盯着病历，他时不时地瞟海湛霖一眼。既然人家不开这个口，就由他来吧！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或者你更喜欢天台这个聊天说事的好地方？”

　　丢开他的问题，海湛霖率先向天台方向走去。骆上凌翔跟在他的身后，慢悠悠地走上高处。

　　临高而下，海湛霖毫不隐瞒地说出了心中的问题：“你真的是可以让易欣托付终身的人？”他的表情很认真，没有一丝半点玩笑的样子。

　　可就是他的认真让骆上凌翔轻笑出声，“这个问题你不应该来问我，应该去问菩萨、佛、上帝或是耶稣。如果出门遇见卜卦、算命的你也可以问一问。”

　　骆上凌翔的嬉皮笑脸惹火了海湛霖，那种找不到答案的感觉让他很不自在。“我现在是很认真地在问你这个问题。”

　　“我也在很认真地回答你啊！”骆上凌翔依旧是嘻嘻哈哈的，不见半点严肃，“我真的是易欣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吗？这个问题你让我怎么回答你？先来说说你吧，说说你心目中能让易欣托付终身的男人该是个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海湛霖也一直在问自己，他就是找不到答案，才会如此彷徨无措。

　　“让我来说吧！”骆上凌翔轻快的语调扬扬地飘了起来，“首先，这个男人对易欣的身材不能有歧视，不仅如此，他还要面对外界带来的压力，他在心理上必须做好准备，他这一生都会和一个体重超过自己的胖太太在一起生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就要了解易欣，他必须很了解她、了解到各个细小的方面，包括她喝什么牌子的牛奶都要一清二楚。在了解的基础上，他要很好地照顾她——照顾她的饮食起居，照顾她的花草鱼鸟，更要随时准备她生病时候的照顾。接下来，包容、体贴等等这些爱情里的添加元素均不可少，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爱的基础上。湛霖，你来告诉我，你认为这样的条件世间有几个男人能做到？”

　　海湛霖皱着眉头反问他：“你的意思是你根本做不到喽？”

　　“你先回答我，这世间真正能做到这个条件的男人有几个？”不等他回答，骆上凌翔再度追问，“你再回答我，就算有这样一个男人的存在，你又舍得放手将易欣完完全全地交托给他吗？”他就是算准了海湛霖根本不会彻底地放手，才敢做这最后一搏。博弈博弈，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面对他的问题，海湛霖呆了。其实答案早就在他的心中，只是他刻意地去忽略、去漠视。他怕自己一旦正视这个问题背后的含义，他和易欣之间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动，他害怕这份变动、害怕这份变动会让他和易欣永远也走不回原点。

　　看着海湛霖变化万千的神色，骆上凌翔知道这个游戏是时候该结束了。微笑地看着海湛霖，他宣布了谜底：“现在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如果我真的爱上她，我一定能做到。”

　　“你是说——你根本……就不爱她？”这个消息像一个炸弹在海湛霖的心中一下子炸了开来，“难道你在玩弄她的感情？”

　　握紧拳头，他想将他揍倒在地。骆上凌翔的反应比他还快，稳稳地接住他的拳头，他仍旧是那副痞痞的样子。“我从没有玩弄她的感情，我甚至没有说过我喜欢她，一切都是你在作决定。追求她的计策是你献的，追求她的花也是你买的，这些难道你都忘了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海湛霖那口气就是咽不下去。“可易欣已经认为你……”

　　“她只是把我当成她的上司——骆主任，那场所谓的约会也只是一次同事间的出游。我是这么做的，她也是这么认为的。”骆上凌翔很坦然，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没有意外，他也不允许有任何意外。

　　海湛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努力让自己内心的汹涌澎湃平静下来。好半晌，他一直紧握的拳头重重地砸在天台的石柱上。“你明明清楚地知道这一切，你为什么还要劝柳燕脂答应易欣那个荒唐的要求，你为什么还要答应我去追求易欣，你为什么还要说出这一切？”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做。”骆上凌翔笑笑地看着他，没及时回答他的问题。游戏就该有个游戏的结局，而这个结局他希望是海湛霖自个儿琢磨出来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嘈杂的喧闹声向天台方向涌来。两个男人同时回过头向声音的来源望去——

　　“是易欣！”只是一眼，海湛霖已经辨识出夹在人潮中间那个胖墩墩的身形。

　　骆上凌翔注意到拥在易欣身边的那一大群护士，将海湛霖拉到石柱后面，他有意识地将两个人的身体隐藏起来。隔着这么一段距离，他们可以好好地看看那帮护士想搞些什么鬼。

　　“你干吗？我要带易欣离开。”感觉出那些护士神情不善，海湛霖想要将易欣从她们身边带走。“没听过一句话叫‘静观其变’吗？”捂住他的嘴巴，骆上凌翔自有安排。

　　一场戏就此在天台上拉开了帷幕！

　　骆上凌翔的追求者郑护士率先站到批判的位置上。“想不到啊！想不到你樊易欣居然扮演起狐狸精的角色，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肥得跟猪一样，想做狐狸精你也要有资本啊！”

　　没等易欣有所反应，躲在柱子后面的海湛霖已经受不了。要不是骆上凌翔眼明手快地拦住他，这时候他已经冲出去，成为英勇的骑士保护易欣了。

　　“我不能让她们欺负……”他未出口的话被骆上凌翔给捂住了。

　　刻意压低声音，骆上凌翔轻声告诉他：“你小点声！易欣就是这副身材，除非她减下三分之一的体重，否则她总是要面对人群的，难道你能每时每刻守在她身边保护她？除非你将她和人群隔离开，否则她必须学会自己保护自己。你若是想她成为全医院护士的公敌，你大可以现在就闯出去。”

　　他的话起了作用，海湛霖努力让自己安静地待在石柱后面，远远地观看事情的发展。

　　面对郑护士的指责，易欣还没来得及做出自己的辩解，曾护士又抢占了有利地形，批驳起易欣的罪状来：“我们做好吃的、送好喝的，都有你的分。没想到你竟然胳膊肘往外拐，你是成心不拿我们当数啊！”

　　附和着郑护士、曾护士，护士们纷纷七嘴八舌地讨伐起易欣来。

　　环视着周遭穿着可爱温暖的粉色护士服、却张牙舞爪的天使们，易欣镇静地开口：“你们可不可以先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让你们这么生气？”

　　“你还装糊涂？”郑护士气得鼻孔都冒烟，“你和骆医生搅和在一起——当我不知道呢！”

　　曾护士叉着腰摆出一副泼妇骂街的姿势，“你极力撮合海医生和另一个女的，我没说错吧？账——咱们一笔一笔地算！”

　　“先把你跟骆医生的事交代清楚！说！你是怎么跟他搅和在一起的？”

　　“什么搅和在一起？”易欣听不明白，“我和骆医生只是同事关系。”

　　“骗人吧你！”一位护士一边翻着白眼，一边数落起易欣来。显然，她是骆上凌翔的忠实追求者，“那天我明明看到你和骆医生一起逛街，你那么巨大的身影，我要是会看错才有鬼呢！同事？我和他也是同事，他怎么不陪我一起逛街呢？”

　　易欣略微明白了过来，她们说的是那次骆上凌翔陪她逛街散心的事啊！

　　“骆医生只是好心，陪我到街上玩玩逛逛，仅此而已。”

　　“他为什么要好心陪你？你倒是给个合理的解释啊！”

　　这个解释她该怎么给呢？若她真的做出了解释，势必要将湛霖和燕脂的事一并说清。这是人家的隐私，她不想说，也没有义务要向这些外人做交代。她是没什么个性，可该有的性格她还是有的。见易欣沉默不语，众护士顿时来了劲，“说不出来了吧？你肥得跟猪一样，根本没资格当骆医生的女朋友。”

　　这一次，骆上凌翔有了先见之明，他紧紧地抓住海湛霖的手，怕他一个忍不住冲了出去。

　　只见易欣站在一团粉色之中，镇定地开了口。

　　“我是胖——我的体重超出了正常标准，我穿不了漂亮的衣服，年纪轻轻我就得注意肥胖引起的各类疾病，我随时都得准备接受他人歧视的目光。每个人见到我，第一个想到的是：这个胖子一定是又懒又蠢、好吃懒做，谁娶了她倒霉到家。”

　　停顿了一会儿她环视着周围人的反应，随即又说下去：“但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我是早产儿，生下来的时候体重不足。为了让我健康地长大，我爸妈、海爸妈，还有湛霖吃尽了苦。而我自己付出的代价就是我的身材——各种各样的针剂、药剂让我的体重不正常地增加。可只要能活下来对我而言就是一种幸运了，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面对她的独白，众人纷纷住了口，脸上的神色却依然恢复不了平静。

　　骆上凌翔压低声音，在海湛霖的耳边呢喃：“看到了没？没有你，她一样可以好端端地站在危险面前。”

　　这样的易欣让海湛霖都吃惊不已，他以为她会退缩的，没想到她比他想象中的要勇敢了许多。易欣走到天台的边缘，望着远处的白云，静静地说下去。

　　“我很努力地想做好每一件平常人能做的事情，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考大学的时候，明明我的分数已经远远超过了‘东方学院’护士专业的录取分数线，可人家就是不要我——为什么？因为我胖！他们给出的理由是我这样的外形不适合干护士这种工作。后来，湛霖去求学院的管理层，我们找了好多地方，见了好多人。最后学院终于同意让我入学，但能不能拿到毕业证书，不仅要看我的文化科分数，最重要的是我的操作科成绩，只要发现我有一点点不适合做一名护士，我就拿不到毕业证书。你们都是从护士专业毕业的，你们有过这么艰难的经历吗？”

　　众护士垂下了头，有的拨弄指甲，有的清理衣服，没有一个人敢迎上她的视线。

　　易欣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我拼命地学，拼命地考，最后以本专业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可却没有一家医院肯录用我——为什么？因为我胖！我和湛霖找了好多家医院，最后这家医院同意试用我三个月，如果我出现一点点差错或跟不上医院工作的节拍，我就得走人。我顺利地留了下来，不是因为老天爷可怜我，也不是因为医院发善心，我是凭我自己的能力留下来的。我不比你们差，我不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差！”

　　大家沉默了，易欣的工作成绩是有目共睹的。她专业技能强，知识丰富，为人又有耐心，有善心。经常有小孩子来就医，她们搞不定的，都把易欣从急诊室拖来帮忙，她总是能顺利地为小家伙们打针、打点滴，一点问题都没有。常常有小孩子或老人家指名要那个“胖胖的护士”来照顾他们。易欣回忆着一路走过来的辛酸，内心有着勃发的激动，“就因为我胖，我就得忍受这么多的磨难，我就得忍受歧视、冷眼、谩骂，我就得忍受你们的指责吗？你们能做到的事我同样能做到。你们可以享受爱人与被爱，我为什么不行？你们可以做别人的女朋友，可以有自己的男朋友，我为什么不行？你们可以做别人的好太太、好妈妈，我为什么不行？”

　　一团粉色中，突然冒出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猪就是猪！会说话的猪还是猪！”

　　“我不是猪，我也不姓‘朱’。”易欣的声音软软的，没有太多的波动，也没有狂躁与受伤的浅鸣。她静静地说着：“小的时候，有个哥哥曾经告诉过我，如果有人说你是‘猪’，你就想象成他说的是‘朱红’的‘朱’。一个女孩有了‘朱’，就变成了‘姝’，那是美好的意思。我很胖，我也很‘姝’——这个比喻你们满意吗？”

　　被她的自信与平和震撼着，一些护士开始觉得自己无理又无趣，你拉拉我，我拽拽你，大家开始向后撤了，“走吧！走吧！”

　　第一个人开始走下天台，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很快地，众护士全部散尽，天台上只留下易欣和一直站在远处旁观的海湛霖、骆上凌翔。

　　缓缓地，易欣沿着天台的边缘缓缓地蹲了下来，她圆乎乎的小手抱住膝盖，整个身体就像一个圆球。下一秒钟，眼泪就像圆咕隆咚的珠子一颗颗掉了下来，砸在硬邦邦的地面上……碎了。

　　海湛霖远远地看着她，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脚却粘在地面，一步也挪不开。

　　是惊讶吧？和她在一起二十二年从来没发现她圆圆的身体里居然埋藏了这么大的勇气，她已经不需要他的保护了，她已经不再是他的胖妹妹了。

　　这个发现让他感到紧张，他紧握的手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留下。 胖妞，你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