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一章众里寻他千百度]
第3节我爸的私情我知晓
我妈在阳台上看到我从车上下来。我进屋她就问:“你坐谁的车回来?”
朋友的。
朋友?男的女的?
男的。
“你有了……这么快啊?他还是有车族?”我妈眼里立刻爆出了一朵希望的火花。
不是,我的妈哎,这个朋友是男的,顺便送我回来。但不是“男朋友”。再说您也别把有车当回事,你以为就我爸有车啊?我中学的好几个老师现在都有车,别的买不起,十多万的小别克还买得起吧。”
我妈其实不关心车的事儿,只听说这朋友是男的,但不是“男朋友”,她眼中那希望的火苗就又熄灭了。除了深深地叹气之外,她就不说什么了。
过了会儿,我妈又问我:“你爸给你打电话没?”
打了,下午我睡觉时打的,问你怎么样。
你咋说?
我说你好多了,他让我劝劝你,不要老是控制他,以他的恩人自居。
这时门外有停车声,接着大门就响了。我妈急忙站起来上楼去。我知道,按惯例,每次跟我爸爸吵架后,她都要躺在床上几天,等我爸向她负荆请罪后才起床。
但是我妈的腿不好,有退行性关节炎,每坐久了,刚站起来都要活动一下关节,然后才能进入走路的状态。所以,我爸进屋时,我妈正艰难地扶着楼梯上第二个台阶。
我向我爸使了一个眼色,那意思是说,此时不表现更待何时?我爸急忙上前扶了我妈一把。我妈却甩开他,自己使劲儿往上爬。我爸爸依旧跟在后边。我也跟在他们后边上楼,回我自己的屋子去。
我的卧室与爸妈的卧室一墙之隔,不一会儿,就听到墙那边有我妈低低的哭声和我爸低低的说话声,我推断,我爸正在向我妈赔罪呢。我爸照例会将纸巾一张张递给我妈,然后等候在旁边,将那被我妈眼泪浸湿了的纸巾一团团接过来扔进垃圾筐……
直到我妈停止使用纸巾时,我爸的下一个阶段就开始了。他会坐在我妈的旁边,强行拉住我妈的手,用那手打着自己的脸说:“看你下次还敢不敢!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这时,我妈心疼我爸,就强行抽出自己的手。我爸呢,也就趁机把我妈拉到自己怀里了。然后,我妈便会幸福得满脸红晕。这都是我小时候多次偷看过的纪录片。
我爸我妈的爱情是悲壮的,我就是他们悲壮爱情的辉煌结晶。
那年,我妈十六岁,我爸十九岁,俩人在同一个知青点插队。那时,他们公开接受着革命思想的“再教育”,暗中也接受着谈情说爱的启蒙教育。三教育两教育,悟性很高的我妈被教育得情窦初开了,同样悟性很高的我爸也被教育得迅速成熟了。那跟我现在一样漂亮的我妈,就成了当年也还算英俊的我爸的荷尔蒙使用对象了。
那时,我爸不但呕心沥血写出声情并茂的情书,平时还像跟屁虫一样粘着我妈。我妈晚上跟别的女生轮值看守庄稼,我爸牺牲宝贵的睡觉时间陪着她;我妈跟别人有点小摩擦,我爸铁定护着她。我妈坚信:“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谁也没想到,有一天傍晚,我爸突然被大队支书请去吃饭了。
那晚,我妈在女生窑洞里侧耳凝神倾听着隔壁男生窑洞里的动静,一直没听到我爸回来的脚步声,也就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我爸回来了,却躲着我妈不说话。等他终于说话了,却说的是:“对不起,我跟支书家的女儿马上就要结婚了。”
我妈当时就两眼翻白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倒在土炕上了。等其他知青连掐虎口带掐人中把我妈折腾醒过来,我爸扑通一声跪在我妈面前说:“我这辈子是没法子跟你做夫妻了,但愿下辈子能给你做牛马。”说着,他重重地一叩头,二叩头,三叩头……我妈凄厉地叫了一声:“天哪!人都像鬼一样啊?这世界上还有谁能让我相信啊?”
这一声,叫得几位知青掩面而泣;这一声,叫得我爸站起来抱头鼠窜。
后来我爸自己透露,说那天他被灌醉以后,就住在支书家那热腾腾的火炕上了。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一个女人柔软的身体贴在自己怀里,他还以为是我妈呢,赶快将对方搂住……第二天酒醒之后,发现支书家的女儿只穿着肚兜躺在自己身边。见他醒来,马上哭天抹泪地说我爸强奸了她,要为她负责一辈子。还说她现在活是我爸的人,死是我爸的鬼了……若不娶她,便以强奸罪送我爸爸进监狱。
那支书的女儿叫兰花,她之前原本是定了婚的。但兰花婆家被补划为地主了,兰花的父亲身为党支部书记,只能提出退婚……又发现女儿怀孕了,便思谋着要替女儿肚子里的孽种找个肇事者,我爸有幸被选中,于是有幸落入人家设计好的圈套中……
紧接着,我爸被推荐回城,顺理成章地跟支书家女儿结婚。一年后,我妈也被大队党支部推荐回城……算是兰花她爸对我妈的补偿。
然而兰花跟我爸进城后却天天生活在战火中。三天一大战,一天一小战。我爸提出离婚,兰花一哭二闹三上吊。我爸便不给她钱,兰花才不怕。她瞅准了我爸发工资的日子,直接堵到他单位的财会室,说我爸是坏了良心的陈世美,不但提出离婚,还想饿死她娘俩。等到袖口上的眼泪抹了十层,鞋后跟上的鼻涕涂了八层时,我爸爸单位领导就出离愤怒了。他命令出纳员,以后将他的工资让直接他老婆领走,看他还敢不敢当陈世美?饿瘪他了,他自然就乖乖地跟老婆过日子去了。
从此,我爸单位分的一间小平房兰花娘俩住着,我爸的工资和粮票兰花领着,我爸没有没有零花钱,渐渐也不愿回家吃兰花做的饭,只能回家啃自己的老妈老爸。可我爸是最小的,他的老爸老妈都是靠他的几位哥哥养活着。我爸回家去,天天嘴上抹石灰——白吃,他几个哥哥极度不满。我爸的老爸老妈也夹在中间为难。没多久,我爸的老爸老妈就双双“因病”去世了。我爸无处投靠了,自己的日子也过得更加像乞丐一样了。
有一天傍晚,我妈到公园散心,发现我爸躺在公园的长椅上,我妈难过地躲开了。一连去了几天都碰见。我妈恻隐之心大发,便将我爸爸带回自己的那两间小平房,从此我爸便开始吃软饭了。下了班就到处转悠,转到天黑以后,才敢人不知鬼不觉地溜到我妈家里。
我爸住在我妈这里。兰花遵从高人的指点,也不来哭,也不来闹,但求以妻子的身份继续领我爸的工资,住我爸的房。后来,她的前未婚夫来省城贩卖蔬菜,与她明铺暗盖,但我爸却天聋地哑什么都不知道。
组织上不批准我爸离婚,我妈便结不了婚。然而我却不顾爸妈的为难,在改革开放的前夕,哭着喊着硬是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不能报户口,只能黑着。我妈一个人的工资,一个人的粮票,要养活我跟我爸,还要补贴我外婆外公。对外还顶着巨大的社会舆论压力……说起自己那悲壮的爱情史,我妈常说,天地作纸大树作笔,都写不完她的艰难与坚贞。
直到我六岁那年,兰花所生的孩子已经十二岁了。我爸偶然见到了兰花的前未婚夫,才发现他跟兰花的儿子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我爸用大巴掌抽兰花,兰花乖乖跟我爸办了离婚手续。
我妈我爸补办了结婚手续,我才入了户口。他俩办结婚登记的那天,抱头大哭了一场。后来我爸辞职了,用我妈千辛万苦积攒的一点钱,开了一家只有三张饭桌的小饭馆。在我爸的精明经营下,逐步发展成现在的大酒楼。
我妈凭自己的恩人地位,在家里当统领者多年,到现在依然弹压着我爸。结果事与愿违,反而促使我爸在外边找了个减压对象。但是,我爸不论怎么偷偷减压,他始终不敢跟我妈撕破脸皮,他知道那样做等待他的必然是我妈的绝地反击,这个家必然是鱼死网破……
正想着,只听我妈在门外叫我:“星星,咱们出去吃饭吧。”
我开门一看,我爸妈都站在外边,我妈已经换好了出门的衣服,仪态万方地站在楼梯口,她在等我爸扶她下楼呢。
我们三人下去,我外婆也出来了。她见我妈穿着出门的衣服,就站在我妈身边帮她拉拉衣襟,叮嘱她注意自己的腿。好像我妈还是需要她照顾的小孩子,看得我心里滚过一股热流。
我妈由于长期消化不好,自然减肥,身材一直没大变样。今天她穿上我爸给买的白色高领羊绒衫,挂了一串我爸给买的翡翠项链,下面配上一条黑色长裙,登上我帮她选购的黑色靴子。短发下面的耳垂上,带着我爸给买的绿宝石耳钉……这哪里是猪不啃狗不理啊,明明还有点楚楚动人呢。
看我在欣赏我妈,我爸爸也痴痴地看着我妈,那眼神也柔柔的了。
我爸对我外婆外公说:“我们回来时给你们带点饭菜。”我外婆说不用了。
想起今早的吵架内容,我扑嗤一笑说:“那你们就自个儿吃软饭吧。”我外婆竟然一本正经说:“行,你们出去吃你们的硬饭,我们在家吃我们的软饭。”
听到这里,我妈脸一红笑了,我爸也脸一红笑了。
我们是到自家的酒楼吃饭。我爸经营着一家上下三层的大酒楼,而且是吃饭娱乐一体化。饭后可以唱歌,也可以跳舞。
看我们进去,那个前堂总管扭着腰肢过来,嗲声嗲气地说:“吆!老板娘也来了。”
我妈大咧咧地说:“辛苦了啊,小麦。坐下跟我们一起吃饭吧?”
这个小麦咧嘴一笑说:“哪敢啊,我还得出去忙乎呢,要不,老板还不炒我鱿鱼啊。”
我妈说:“好,忙你的去吧。”
自始自终,我爸没说一句话,这个叫小麦的总管也没对我爸说一句话。但她临出门时,朝我爸撇来的一眼中,却射出了哀怨。我回头看我妈,她还浑然不觉地摆她老板娘的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