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潋和重黎打完回到殿中,桌上还留着两份饭食,用小炉子温着,不至于凉了。
二人一怔,旋即肚子竟齐刷刷地叫唤了一声。
对于刚刚还相看两相厌,恨不得一棍子夯死对方的二人来说,就显得尤为尴尬。
二人僵持了一会儿,绷着脸默默坐下——便是坐,也要隔着三把椅子。
面儿上云淡风轻,实则桌子底下四条腿都在抖。
方才那一架,打得似乎有些过火了……
重黎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的手,咬牙瞪了过来。
“臭小子,下手够黑啊……”
长潋拢了拢被无愧抽得一条一绺的衣袂,亦回敬一眼。
“你也没客气。”
二人互嗤一声,埋头恶狠狠扒了两口饭。
本想着一会儿总会来个人,给他俩铺个台阶,然半碗饭下去,四下依旧静得令人心头发毛,莫说还没从山下回来的步清风,云渺渺和霓旌也不晓得跑哪儿去了,将他俩干晾在这。
打,怕是没这个力气了。
吵,好像也没词儿了。
沉默良久,重黎率先从饭碗里抬起了头,斜了他一眼:“喂,你不是自诩博览天下书么。”
“我没这么说过。”长潋反驳。
重黎啧了一声:“怎么着都行吧,本尊且问一句……千机香你听说过吗?”
长潋眉头一皱:“你说的是青丘千机香?”
重黎点点头:“就是那玩意儿。”
他略一沉吟:“听说过,此毒带异香,三日不解毒经脉俱废,修为前功尽弃,体弱之人轻则心智折损,沦为痴傻,重则殒命。”
“还有呢?”重黎觉得他话未说完,仅他曾查到的那些,就不止如此,“对龙族又如何?”
长潋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道:“此毒于寻常人而言确实如此,但独独龙族算是个例外。相传最初青丘一女子与龙族相恋,却不得善终,从那之后青丘与四海龙族的关系便一直不善,千机香便是那女子研制出来,专门折磨龙族的毒。
无论当下身份如何,龙族始终是妖兽出身,性淫顽劣,千机香便是将这本性尽数激发了出来,致使中毒的龙族失去理智,变成彻头彻尾的妖兽,往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耗尽神元而亡。
曾有龙族中此毒后,发狂屠戮本族,酿成大祸,事后清醒过来便疯魔自尽了。自那之后,千机香便被父神所禁,不周山大劫后,青丘一族灭亡,此毒也应随之彻底消失。”
重黎微微蹙眉,这些倒是与他查到的有些出入。
“千机香并未随青丘九尾一族而消亡。”他看了长潋一眼,“不仅如此,此毒多半就在天虞山,本尊昨日在剑冢,便遭遇了这种毒,所幸及时察觉,已将其逼出。”
“什么!”长潋心头一紧,“你的意思是!……执明上神暗藏了千机香?”
重黎的脸色逐渐凝重:“怕是不止如此,这次回来了个麻烦人物啊……”
回想起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这股不祥的预感便愈发强烈。
长潋看着他的脸色,心生狐疑:“你当真将余毒都逼出来了?”
重黎拧眉:“这种事本尊骗你作甚?”
长潋眉头紧锁,思索片刻,道:“应是中毒不深,方能如此,否则麻烦就大了。”
“什么意思?”重黎不解地看着他,“千机香说来可怖,却也不是见血封喉的毒,及时解了便好,何须大惊小怪。”
他也不是头一回给自己解这种毒了,诚然上回严重了些,但以寒气相抵,也并非不能熬过去。
然而,他却在长潋眼中看到了欲言又止的神色。
“……怎么?”
长潋迟疑片刻,问:“你可晓得为何父神要严令青丘不得动用此毒?”
“……”
“但凡世上有解毒之法,当初中毒的那位龙族,怎会在屠尽族人后选择自尽?千机香从始至终,都没有解药,毒入奇经八脉后,便无法再逼出,就我所知,这么多年来,还无一人能解千机香。”
重黎蓦然怔住,握着筷子的手倏忽一僵:“……这不可能!”
长潋眉头一皱:“什么不可能?千机香本就是无解之毒,制出此毒的九尾狐本就打算将此毒用于对付龙族,不曾留下任何退路。”
“可!……可本尊解开过一回!”重黎斩钉截铁道。
闻言,长潋面露疑惑:“胡说八道,若是中了千机香,连三日都撑不过去。”
他并不像在说笑,正因如此,才令重黎更为茫然。
数千年前,他中千机香离开青丘,找了一处山洞躲藏,凭着自身寒气与毒性相抗,熬了七日才缓过来,诚然这其间的确有过神识恍惚之时,但毒也顺利逼出去了。
应当……如此才是。
可听了长潋之言,再去回想,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那几日的记忆是断断续续的,看什么都模糊不清,难受得生不如死,全靠着自己咬牙撑着。
可那七日,究竟是如何熬过去的,细枝末节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千机香,令龙族失去理智,几欲发狂的烈毒,哪怕闻上一口,都会如昨晚那般难耐。
那日的毒性分明已经侵入他的经脉之中,若长潋所言是真,他岂不是早就该死了?
早已笃定的事,突然被这短短几句话搅得乱成一团,连他自己都动摇起来。
口中的饭菜变得索然无味,之后长潋又说了什么他也没再细听,思索良久,回过神来,已经走出了映华宫,回到了南院。
窗明几净的小院,院墙上爬着茂盛的藤萝,浅紫的花,碧色的叶,有了灵气温养,便是在冬月里,也从未凋零。
刚走到院门前的白衣女子蓦地停下了步子,恰好瞧见了他,似是有些诧异。
她手里捧着一碟桂花糕,应是刚出炉,还冒着些许热气儿,面儿上撒了一层秋天风干的碎桂花,怔怔地望着他。
“……您打完了?我刚向师姐请教了一下如何做桂花糕,您不是说我道歉没什么诚意么,再加一碟糕点如何?虽然可能不太好吃,您也晓得,我不擅下厨……”她没想到他回来的这么快,本想着将糕点搁在屋里,看看可要再烧一壶茶,毕竟“啃”了人家一口,她有错在先,吃不吃亏的倒是另说,自从晓得有了他的魂胎之后,其他的好像也不足惊奇了。
看到那碟桂花糕的瞬间,重黎便僵住了。
略显粗糙的糕面,切得有些歪歪扭扭的点心,甜味儿混着桂花香扑鼻而来,其实有些腻人了。
唯有面儿上的桂花,泛着漂亮的浅金色。
世间那么多软糯诱人的桂花糕,甚至连皇宫里那种雕着花的他都不曾放在眼里。
无论哪一种,都比眼前这盘瞧着好吃。
可这个时候,他能想到的只有那年生辰,他踏着无数尸骨踏上魔界帝君之位,下头黑压压跪了一片,多少曾嘲他不自量力的妖魔鬼魅今日都带着无上珍宝,来贺他万古千秋,如此恢弘热闹,如此!畅快!
却偏偏有那么一个人,仅仅捧着一碟切得不太好看的桂花糕,站在魔界大门前,对他说了句,他今日听过最平淡无奇的贺词。
阿黎,生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