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这座浮昙台时,重黎也想不通自己是如何走到这的。
脑子混乱得很,只想找个能静一静的地方。
这座映华宫他不屑一顾了数千年,却是头一回知晓,当初想要在这儿建一座仙门的,居然是他的师尊。
那个冷漠又固执的朱雀上神,竟然会想看看这世间冷暖,这话从长潋口中说出,他甚至觉得十分可笑。
她有心吗?
她又能拿什么去体会这世间冗杂繁复的七情六欲?
她甚至连自己的徒弟都不愿意救……
他怎么都忘不了苍梧渊妖兽之潮中,他是怀着怎样一番心情望着她头也不回地远去,若不是余鸢将他从尸山雪海中背出来,他早就跟那些妖兽一样,成了一堆白骨了。
无往不胜,举世无双的师尊,呵。
对他而言,不过是个将他的心一次次踩在脚下不屑一顾的混蛋罢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混蛋,居然会说出想要体会人间百般这等话。
这座天虞山,就是她的遗愿吗?
连遗愿里,都从未提及他一句……
就这么厌恶他吗?
这浮昙台悄无声息,许是人迹罕至,无论什么时候,好像都是寂寞又凄清的。
但天虞山上下,也唯有这儿,汇集着无上精纯的灵泽,仿佛这方圆数丈之地,便是这天地间,最为干净之处。
如此平和宁静,合上眼的时候,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云渺宫前潮起潮落的朝雾花海。
想起站在花海尽头,身披晨曦的那人。
眼前起了雾,依稀望见远处的座座浮山和巍峨的风华台。
他有些恍然,亦不免疑惑。
若换了她站在这,又能看到什么呢?
人情冷暖,她是认真的吗?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诚然已刻意放轻,但于他而言并无多大区别。
熟悉的气息令他倏忽一僵,回过头来,烟云近前,竟猝不及防地望见白衣翻飞,轻盈的红丝如炼,随风翩然,冷漠的眉眼,如同无数次浮现在梦中的景象,令他措手不及。
慌乱仅仅一瞬,那声“师尊”险些脱口而出之前,那张脸便如蜃楼一般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满面讶异的云渺渺的模样。
他愣了愣,旋即稳住了心神。
“你怎么在这?”
云渺渺还诧异于他方才一闪而逝的慌张神色,至少在那一刹那,她分明感觉到,他看见的是另一个人。
至于看到了谁,此时细问,显然不太识相,她心中有几分数便够了。
她清了清嗓子,走上了浮台:“晚饭吃多了,打算出来消消食再回去,您是没胃口,来浮昙台吹风的?”
重黎不置可否:“无意间走到这儿罢了。”
她默了默,走到浮石边眺望远处,山风轻缓,恢复了几分的护山阵法中,便是严冬也并不觉得冷。
才有了点声息的浮昙台,再度陷入无言的幽静,重黎望着那道略显单薄的背影,从前总盼着能胜过她的一日,而今明明动动手指便能轻而易举地赢,却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想起她如今的处境,山下恐怕少不了对她心存怀疑之人吧。
“不是你做的,为何不解释?”他皱着眉问道。
她似乎僵了僵,望着远处的风华台平静地答复:“人言可畏,当所有人都认为你错了的时候,便是你舌灿莲花,也没有说清楚的机会,还不如省些力气。”
这淡然的口吻,与从前颇为相似,重黎尤为不满:“那就打到他们信为止!”
她嗤笑了一声:“有时候我还挺佩服您能活得如此坦率的。”
听不惯便呛回去,见不惯便说出来,想笑便笑,想怒便怒,只见他欺负别人,旁人哪敢对他如何。
恣意妄为,无所畏惧。
是她从不敢想的活法儿。
虽说这祖多数时候都挺令人恼火的,但说不出为何,总是那么冷不丁的,让人心生羡慕。
“本尊说错了?”他狐疑道。
“没有。”她摇了摇头,“只是我没您这般通天的本事,便是想动手,也打不过吧……”
闻言,他顿了顿,沉思片刻,道:“不就是教训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么,本尊教你几招就是。”
她愣了愣,默然一笑:“其实山下有多少人误会我,倒是不打紧,换了我遇到这等状况,也不可能毫不起疑,只不过这件事恰好发生在我身上罢了,想想如何找到这一切的源头,揪出真凶,届时一切流言皆能不攻自破,又何必现在就庸人自扰?”
重黎迟疑须臾:“……不委屈吗?”
那么多谩骂和猜忌,全压在她身上,其中甚至还有许多同门,她就一点都不在乎?
“您觉得我师父和师兄是信我的吗?”她忽然问。
他想了想:“……长潋和那小子倒是不会怀疑你。”
她忽然回过头来:“那您呢?”
朦胧的月光落在她眼底,一片澄明。
“您相信我吗?”
她的声音如此平静,重黎不由一怔。
愕然瞬息,他定了定神。
“本尊怀疑你作甚,傻子似的……”
闻言,那双眼眸中倏忽荡开层层波澜,烟云般的雾散尽了,随之涌出的,是温柔的,绚丽如烟火的笑意。
“嗯,够了。”
滚烫的星河,都盛进她眼中,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温热。
她说,“这就足够了呀。”
即便不曾说出口,即便的确觉得争辩是无用的,且为此说服了自己再忍耐些时日,待查明真相,就万事大吉。
可她依旧是活生生的人,会疼,会冷,也会有难受到想发脾气的时候,怎么会不觉得委屈?
忍耐,是她一直以来切身领悟到的处世之法。
在不夜天待久了,不惹事,少说话,才是活得长久的秘诀。
但那个时候,若能有人说一句信她,光是想想,就觉得应当会高兴得不得了吧。
重黎望着那笑容,仿佛有一口灼热的气悬在了嗓子眼儿。
好像……在哪儿见过。
她有对他这笑过吗?
想看她笑,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吗?
若是如此,那他之前费尽心思做的那些麻烦事儿,到底有何意义?
“您不回崇吾宫没关系吗?”她忽然话锋一转。
重黎皱了皱眉:“怎么?”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您还能念着往日同门之谊,留在天虞山帮师父隐瞒伤势,的确不胜感激,但魔界想来也不可无主吧。”
“本尊同他可没什么同门之谊,顶多给他收个尸,算仁至义尽了……”重黎没好气地反驳。
云渺渺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曾点破他在长潋昏过去的时候,给他渡灵的事。
“话虽如此,您在崇吾宫那边,还有记挂吧,比如……余鸢姑娘,她的伤,不是要时时留心吗?”
没料到她会在这时提起余鸢,他愣了几息,再开口显然没有那么理直气壮的势头了。
“丹乐宫那边本尊留了人照顾,若有什么事,遥岑也会传信与本尊知晓……”
果然是软肋啊。
听他说实话,她反倒觉得舒了口气,心平气和了不少:“您不必觉得为难,虽说师父这边状况不太好,但说到底此事算是有求于您的,若有一日魔界,亦或是余鸢姑娘有什么紧要之时,您可随时离开,不必有所顾虑。虽说没什么过人之处,但我也是天虞山弟子,总会有法子应付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