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的梦境中,仿佛阻隔了重重迷瘴,没有前路,亦不见归途。
意识到的时候,便一直在黑暗中前行了。
浑浊与澄澈,良善与邪恶,仿佛都混杂在这里,凝成一条斑斓的长河。
云渺渺无法确信自己究竟走了多久,脑海中一片混乱,细想来自从上回掉进忆川之后,便时常会有这般感觉。
只是这回,更为清晰了。
穿过眼前的一片昏黑,迷雾终于渐渐消散,清冽的寒风迎面而来,夹杂着微不可查却教人心旷神怡的浅香,猝不及防一阵风雪迷了眼,待再看去,却已经身在世外仙境中。
巍巍神宫拔地起,满目轻云过,霜雪又千年。
云渺宫三个字,就在她头顶。
曾数次梦到的那片仙境,让她几乎信以为真,于是不假思索地,便认出了这是哪里。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梦到昆仑,明明从未来过此地,走过的每一条路,迈过的每一处门槛,却都是熟悉的。
一草一木,都深深刻印在脑海里,以至于就算闭上眼睛,还是能清晰地想起接下来要迈出的每一步。
这儿颇为安静,静得有些说不出的寂寞。
仿佛亘古鸿蒙,化得去漫山飞雪,却驱不散这儿的一分清冷。
越是往里走,四周越是模糊,有些看得清,有些却像是蒙上了一层雾。
疑惑之际,却忽然听到了哭声。
虽说轻得像蚊子叫似的,还企图用闷哼掩盖过去,但在她听来,的的确确是哭声错不了。
好像还有些稚嫩……
她皱了皱眉,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了过去,步入中庭时,只见一个十一二岁身量的白衣少年坐在积雪的石阶上,枕着自己的胳膊,埋头靠在膝上,身边放着一碟尚有余温的桂花糕和几朵雪青色的挽香玲珑。
衣袖有些宽大了,露出一截手腕,指尖冻得发红。
她走上前,听见他吸了吸鼻子,方才那哭声,估摸着就是他的了。
这少年似乎陷入了动摇,周身灵气极不稳定,她甚至瞧见了从他胳膊,脖子上显现出的黑色鳞片。
这看来……像是龙鳞。
令人眼熟的龙鳞。
不等她细想,那少年忽然抬起了头,露出一双哭得发红的眼。
啊。
跟那祖宗变小的时候,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魔尊好像没转世投胎过,如此这般,眼前的人是谁,便呼之欲出了。
还未消失于世间的昆仑,群山孤傲,雪满峰峦,是她从未见过的风景,亦是她从未见过的年少。
“说谁是妖龙呢……”耳边传来一声不满的咕哝,他低下头,看着脚边的糕点和花,突然怒上心头似的一巴掌将花拂在地上,可那盘桂花糕,手都扬到半空了,却终究没能劈下去。
看到他生气的样子,云渺渺更加笃定了。
人间有句俗话,叫三岁看到老,这般凶巴巴的嘴脸,想来除了那祖宗,世上也不会有第二人了。
他好像看不见她,便是她在他眼皮子底下摆手,也浑然未觉。
确信如此后,她缓缓蹲下身,托着腮静静地望着他。
说来她好像是头一回见他哭得眼红的模样,还怪新鲜的。
那位凫丽山山主说的“哭包”,原来不是存心找茬。
她仔细打量着那张脸,即便还是少年模样,却已经有了日后冷眼瞪人的气势。
小时候就这么凶啊……
她暗暗嘀咕。
不过这不服气的眼神嘴脸若是配上还泛着朦朦水汽的眼,倒是说不出的……可爱。
嗯,不由自主就想到了这词儿。
果然,长得好看的人,无论什么时候,哪怕挂着鼻涕串儿,都是好看的。
他踟蹰良久,端起那盘桂花糕,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大有“哪怕我撑死也不给你吃一口”的架势,虽然不太厚道,但不得不说,其实有点好笑。
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看这样子,恐怕还挺伤心的。
且不论之后他会不会变成魔尊,成天板着脸,五行缺揍的模样,单看眼前这个小哭包,着实教人怕不起来。
……还怪让人心疼的。
看着他眼角将掉未掉的泪珠子,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却发现莫说擦掉这颗眼泪,手居然直接穿过了他的身子,连碰都碰不到。
眼前的一切,就像另一场虚梦千年,迫真,却都是幻象。
她的指尖穿过去的瞬间,那颗眼泪也滴在了他手中的桂花糕上。
较劲儿似的气势眨眼就蔫了下去,他不说话了,静静望着手中咬了两口的点心发呆。
没有了让人啼笑皆非的怒气,剩下的,就只有失落。
看着手背上浮现出的龙鳞,似乎有些困惑,看得久了,又悄悄将袖子扯下一些,似是想遮住什么令他极为难堪的东西。
“我错了吗……”他口中喃喃,桂花糕很香,却再吃不进一口。
他在那石阶上坐了很久,她也在他面前看了很久。
抬起的手,仍不知该置于何处。
想说什么,但——
又不知能说些什么了。
一场亦真亦幻的梦,睁眼许久,还令她觉得恍惚。
外头的天已经黑了,四下没有一人,只在床头留了一盏灯。
强行在虚梦千年中催发剑气,她的头现在还有些发昏,坐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此事始末。
她回到了映华宫也就是说,这次虚梦千年的生门,就在那悬崖之下。
阴差阳错,居然被他们逃出来了。
只可惜那具尸身还是没能夺回来……
她揉了揉发紧的眉心,低头查看,身上并无什么伤口,唯有掌心一滩血已然干涸。
看到的瞬间,心头猛然一跳,下意识地想找那个一同跌下悬崖的人,然而四下寂静,并无一人。
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是用他给的逆鳞喊一声,但看着掌心的血迹,又想起幻境苍白又固执的那张脸,到了嘴边的那声“阿黎”又咽了回去,起身披了件袍子出了门。
入夜后,天虞山更冷几分,迎面一阵寒风来,教人打个哆嗦。
她一直躺在主殿的软榻上,受映华宫最为充沛的灵气庇护,诚然还有些疲倦,但比起虚梦千年中,已经好转不少。
月在中天,她拢了拢肩上御寒的斗篷,快步走下台阶。
师父和师兄也不知去了哪里,整座主峰仿佛沉寂了下去,云渐渐漫过来,似是又要下雪了。
她从主殿绕着映华宫走到梵音水榭,又从水榭寻到浮昙台,一眼望见站在浮石上的那道白影,这口气还没来得及舒开,却见那人回过了头。
温润儒雅,身姿翩翩。
是步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