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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个黎明

  首次发表于1951年8月的《科幻季刊》(Science Fiction Quarterly)

  收录于《远征地球》

  “他们来了。”厄里斯说着,前脚站了起来,转身看向长长的山谷。一时之间,他想不起来痛苦和怨恨了,即使杰瑞尔也几乎察觉不到,要知道与其他事物相比,她的头脑最能与厄里斯的想法调谐。他的思想中甚至还有一种柔和的底色,让她辛酸地回忆起战争前她所认识的厄里斯——那个以前的厄里斯现在看起来是那么遥远,那么迷茫,仿佛他和其他所有人一起躺在平原上一样。

  一股黑潮正顺着山谷往上流,以一种奇怪的、犹豫的动作前进,中间有怪异的停顿和小幅度的跃动。它的两侧像镶了金边,那是阿特莱尼卫兵的队列,与黑压压的囚犯群相比,少得可怕。但他们已经足够了:确实,他们的作用只是引导那条漫无目的的河流摇摇晃晃地前进。然而在看到千万的敌人时,杰瑞尔发现自己在颤抖,本能地朝她的伴侣走去,银色的皮毛与金色的皮毛靠在了一起。厄里斯丝毫没有表现出理解或者哪怕注意到了这个动作的迹象。

  杰瑞尔看到黑暗的洪水向前移动的速度极其缓慢时,恐惧才消失了。有人告诉过她会发生什么,但现实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随着囚犯越来越近,所有的仇恨和怨恨都从她的脑海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怜悯。她的种族中,再也没有人需要害怕这支漫无目的的白痴部落,它正被赶着通过山口,进入它永远不会再离开的山谷。

  卫兵们所做的不过是用毫无意义却充满鼓励的呼喊声催促囚犯们继续前进,就像护士在呼唤太过年幼而无法感知自己思想的婴儿一样。尽管她很紧张,但杰瑞尔在咫尺之遥经过的数千人的思想中,没有发现任何理性的痕迹。这让她无比生动真切地认识到胜利的伟大——以及失败的惨痛。她的头脑足够敏感,可以察觉到孩子们徘徊在意识边缘的、最早的微弱想法。战败的敌人甚至已经不是孩子,而是拥有成人身体的婴儿。

  现在,潮水正从距离他们几英尺远的地方流过。杰瑞尔第一次意识到米特兰人比自己的族人高大得多,双太阳的光辉在他们身上的黑缎子上闪闪发光,多么美丽。有一次,一个比厄里斯高出整整一个头的高大的米特兰人从队伍里挣脱出来,横冲直撞地奔他们而来,在几步之外停了下来。然后,他像个迷路而受惊的孩子一样蹲了下来,漂亮的头不确定地左右移动,好像在寻找他不知道的东西。一会儿,那双巨大而空洞的眼睛刚好盯在杰瑞尔的脸上。她知道,对米特兰人来说,她是美丽的,就像对她自己的种族一样——但茫然的面容上没有流露任何情感,不断找寻的头仍然一刻不停地进行无目的的运动。然后,一个气急败坏的卫兵把犯人赶回了他的同伴那里。

  “走吧,”杰瑞尔恳求道,“我不想再继续看了。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最后一个念头满是责备之意。

  厄里斯开始在草坡上大步跳跃着离开,她不可能追上他,但他离去时,仍在通过他的头脑传信息给她。他的思想依旧温柔,但思绪之下的痛苦太深,无法掩饰。

  “我想让每个人——甚至包括你——都能看到我们为了赢得战争付出了怎样的代价。那么,也许在我们的有生之年,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再发生了。”

  他在山顶上等着她,对自己狂暴的登山方式不以为然。犯人的队伍在他下面太远了,他们看不到他痛苦前行的详细情况。杰瑞尔蹲在厄里斯身边,开始吃着远离肥沃山谷的稀疏植被。她开始慢慢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但他们会经历什么呢?”她现在问道,那个漂亮而没有思想的巨人即将被关进永远无法理解的监狱中,这段记忆仍然困扰着她。

  “他们得学习如何进食。”厄里斯说,“山谷里有的食物足够他们吃半年,然后我们会把他们驱赶到其他地方。这对我们自己的资源将是一个沉重的压力,但从道义上讲,我们有义务这么做——我们已经把它写进了和平条约。”

  “他们永远无法痊愈吗?”

  “不,他们的头脑已经完全被摧毁了。他们到死都会这样。”

  他们沉默了很久。杰瑞尔的目光在山丘上游走,在平缓的起伏中落到海的边缘。她只能透过山丘的缝隙,依稀看清远处那条标志着大海的蓝线——神秘的、无法跨越的大海。光照强烈的白日正在落下,很快天空上就只剩下另一个暗淡的太阳的红色日盘了——这个太阳比另一个大一百多倍,但是发出的光却暗淡得多,因此那片蓝色很快就会变深,成为一片漆黑。

  “我想我们必须这么做。”杰瑞尔终于说道。她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但她让自己的想法溜出去了一些,足以让厄里斯听到。

  “你见识过他们,”他简短地回答,“他们比我们更强。虽然我们的人数占优势,但最多让双方陷入僵局。我想最终他们还是会赢的。我们那样做能让成千上万的人免于死亡——或伤残。”

  怨恨的感觉又涌上他的心头,杰瑞尔不敢看他。他已经屏蔽了自己头脑深处的想法,但她知道,他在想额头上的那根碎掉的乳白色断角。除了最后阶段,战争中只用了两种武器——几乎毫无用处的小前爪上的锋利蹄子,以及独角兽一样的角。厄里斯再也不能用其中一个战斗了,这一损失让他出现了很多因怨而生的粗鲁行为,有时甚至会伤到爱他的人。

  厄里斯在等一个人,虽然杰瑞尔猜不到是谁。她深知以他现在的心情,决不能打断他的思绪,所以一直默默地陪在他身边,他们两个的影子融为一体,沿着山顶向远处延伸。

  如果说大自然的规则像是摇彩票,杰瑞尔和厄里斯的这个种族比大多数都更为幸运——但也算不上是最大的赢家。他们拥有健壮的身体和发达的头脑,他们生活在一个既温和又肥沃的世界。以人类的标准来看,他们显得很奇怪,但绝不至于令人生厌。他们光滑的、覆盖着毛皮的身体渐渐退化,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后肢,可以让他们一跃跨过三十英尺的距离。两条前肢则小得多,只是用来支撑和稳定身体。前肢的末端长着尖锐的蹄子,在战斗中可以致命,但没有其他有用的功能。

  阿特莱尼人和他们的表亲米特兰人都拥有强大的精神力量,因而发展出非常先进的数学和哲学;但对于物理世界,他们则毫无控制力。房屋、工具、衣服——事实上,任何人工制品——对他们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对于那些拥有双手、触手或其他能够操纵物体的身体部位的种族来说,他们的文明会显得非常有限。然而,头脑的适应性和司空见惯的力量非常强大,他们很少意识到自己的缺陷,也无法想象别样的生活方式。他们自然地成群结队地在肥沃的平原上游荡,在食物丰富的地方停下来,当食物耗尽时再继续前进。这种游牧生活给了他们足够的闲暇来研究哲学,甚至研究某些艺术。他们的心灵感应还没有让发声功能消失,他们已经发展出复杂的音乐和更复杂的舞蹈。但他们最引以为豪的是他们的思想范围:几千代人以来,他们让自己的头脑漫游在形而上学的无穷迷雾之中。对于物理学,乃至所有与物质有关的科学,他们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有人来了。”杰瑞尔突然说,“是谁?”

  厄里斯没有去看,但他的回答却有一种紧张感。

  “是阿雷特农。我答应在这里和他见面。”

  “我真高兴。你们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你们吵架的时候太让我难过。”

  厄里斯焦躁地拨弄着草皮,他尴尬或恼怒的时候就会这样做。

  “第五次平原之战中,他离开我时,我对他发了脾气。我当时当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必须离开。”

  杰瑞尔出于惊讶和理解突然睁大了眼睛。

  “你的意思是——‘疯病’和战争的结束都跟他有关?”

  “是的,很少有人比他更了解头脑。我不知道他在里面起什么作用,但一定很重要。我想他不可能告诉我们太多。”

  阿雷特农还在他们下面很远,正跃着大步在山坡上曲折地往上爬。过了一会儿,他已经到了他们身边,并本能地弯下头去与厄里斯碰了碰角,这是他们通用的问候方式。然后他极为窘迫地停了下来,他们之间出现了尴尬的停顿,直到杰瑞尔说了一些寒暄的话,才拯救了他。

  当厄里斯开口的时候,杰瑞尔感觉到他显然很高兴再次见到自己的朋友,所以松了一口气,这是他们在战争最激烈时愤怒离别后的第一次见面。而她上次与阿雷特农见面则是更久远的事了,她惊讶地发现他改变了好多。他比厄里斯年轻不少——但现在没人会猜到。他以前的金色皮毛有些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成了黑色,厄里斯带着一丝往日的幽默说,很快就没有人能够分出他和米特兰人有何不同了。

  阿雷特农笑了。

  “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这很有用。我刚从他们的国家过来,帮助围剿流浪者。正如你所料,我们不是很受欢迎。如果他们知道我是谁,我想我就不会活着回来了——不管有没有停战。”

  “你不会真的是负责‘疯病’吧?”杰瑞尔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问道。

  有一瞬间她发现,阿雷特农的脑海周围形成了厚厚的防御性迷雾,将他所有的思想与外界屏蔽。然后,回答就来了,奇怪地闷闷不乐,而且那种距离感是心灵感应中罕见的。

  “不,我不是最高负责人。但在我和——最高层中间只隔着两个人。”

  “当然,”厄里斯颇为任性地说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不懂这些东西。但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自然,”他又说,“无论是杰瑞尔还是我自己,都不会向别人透露的。”

  那层面纱似乎又一次降临在阿雷特农的思想上。然后,微微地掀开了一角。

  “我能说的很少。如你所知,厄里斯,我一直对头脑及其功能感兴趣。你还记得我们曾经玩过的游戏吗:我试图看穿你的思想,而你要竭力阻止我?以及我有时会让你做出一些违背意愿的行为?”

  “我还是觉得,”厄里斯说,“你对一个陌生人做不了这样的事,我其实在潜意识中配合了你。”

  “那时候的确是——但现在不是了。证据就在下面的山谷里。”他指了指被卫兵围起来的最后一批流民。黑潮几乎已经过去,很快山谷的入口就会被关闭。

  “年纪大一些后,”阿雷特农继续说,“我花了越来越多的时间去探究心灵感应的方法,并试图了解,为什么我们当中有些人可以如此轻易地分享我们的思想,另一些人却永远不能这样做,而始终孤独和寂寞,被迫用声音或手势来交流。而我也被那些罕见的完全错乱的头脑所吸引,拥有它们的人看起来还不如孩子。

  “战争开始后,我不得不放弃这些研究。后来,你也知道,有一天他们在第五次战役中召见了我。直到现在,我也不太清楚是谁下的命令。我被带到一个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在那里,我发现了一小群思想家,当时我已经知道其中一些了。

  “计划很简单——也很惊人。从我们的种族诞生之初,我们就知道,当两三个头脑连接在一起,只要愿意,就可以控制另一个心智,就像我以前控制你那样。自古以来,我们就利用这种力量来治疗头脑。现在我们计划用它来破坏头脑。

  “其中主要有两个困难。一个是我们被正常心灵感应的那种奇怪的局限性限制住了——除了极少数情况外,我们只能与已经认识的人进行远距离交流,对于真正的陌生人只能与他们面对面交流。

  “第二个困难也更难解决,我们需要聚集许多人的思想形成的强大力量,而以前我们从来没能把两三个以上的人连接在一起。我们的重要秘密就是如何做到这一点:像所有的事情一样,做成了之后就会觉得很容易。一旦我们开始了,事情就比我们想象的要简单。两个头脑的力量是一个的两倍多,三个头脑的力量远远超过一个的三倍。这里面精确的数学关系很有趣。你知道随着物体个数的增加,这一组物体的排列方式增加得有多快吗?心灵感应中也是类似的。

  “所以最后我们就创造了复合头脑。一开始它是不稳定的,我们只能将它维持几秒钟。这对我们的心力来说还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即使是现在我们也只能做到——嗯,足够长的时间。

  “当然,所有这些实验都是在非常秘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如果我们能做到这一点,米特兰人也能做到,因为他们的头脑和我们一样优秀。我们有一些他们的俘虏,用以作为实验对象。”

  有那么一瞬间,隐藏着阿雷特农内心想法的面纱似乎在颤抖和消融,然后他又重新控制住了。

  “这才是最糟糕的部分。把疯狂送入远方已经够糟糕了,但当你能亲眼看到自己所做的事情所带来的影响时,那就无比糟糕了。

  “完善了这项技术后,我们进行了第一次远距离测试。受害者是囚犯们非常熟悉的人——他的头脑已经被我们控制了——我们认识他,因此距离并不是障碍。实验成功了,但当然没有人怀疑是我们干的。

  “在确定我们的攻击会势不可挡、可以终结战争以后,我们才再次使用这项技术。从俘虏们的脑海中,我们已经确定了十几个米特兰人的身份——他们的朋友和亲属——详细到足以把他们挑出来并摧毁。每一个头脑倒在我们的攻击之下时,我们就会得知其他人的信息,我们的力量也就更强了。我们本可以造成更多的伤害,因为我们只带走了雄性。”

  “那,”杰瑞尔苦笑着说,“能算是仁慈吗?”

  “也许不是,但应该记住我们的功劳。敌人一求和,我们就停了下来,由于只有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就进入他们的国家,去挽回我们所能挽回的损失。这还不够。”

  他们沉默了很久。山谷现在已经没有人了,白色的太阳已经落下。一阵冷风从山丘上吹过,穿过空旷无人的海面,没有能够追上它的脚步。然后厄里斯说话了,他的想法几乎是在阿雷特农的脑海中低语。

  “你来不是为了告诉我这些的吧?肯定还有别的事。”这是一句陈述,而不是疑问。

  “没错,”阿雷特农回答,“我有一个消息——一个会让你大吃一惊的消息。是特罗迪莫尔斯让我告诉你的。”

  “特罗迪莫尔斯!我以为——”

  “你以为他已经死了,或者更糟,他背叛了我们。他既没有死,也没有背叛我们,虽然过去的二十年里他一直生活在敌人的领土上。米特兰人像我们一样善待他,给了他所需要的一切。他们认出了他的头脑,即使在战争期间也没有人碰过他。现在他想再见你一面。”

  无论这则老师的消息让厄里斯产生了什么情绪,他都没有显现出来。也许他是在回忆自己的青春,现在想起特罗迪莫尔斯在塑造他的头脑方面所起的作用比任何其他因素都要大。但他的思绪没有透露给阿雷特农,甚至杰瑞尔。

  “他这段时间都在做什么?”厄里斯最后终于问道,“那他为什么现在要见我?”

  “这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故事,”阿雷特农说,“但特罗迪莫尔斯有一个和我们一样了不起的发现,而且这个发现可能会产生重要的后果。”

  “发现?什么样的发现?”

  阿雷特农停了下来,沿着山谷仔细地观察着。卫兵们都回来了,只留下几个用以处理游荡在外的囚犯。

  “你和我一样了解我们的历史,厄里斯。”他开始说道,“我们相信,我们花了大约一百万代人的时间才达到现在的发展水平——那是一个漫长的时间跨度!我们所取得的几乎所有进步都要归功于心灵感应:如果没有心灵感应,我们就和其他那些与我们外表相似得令人费解的动物没什么区别。我们为自己的哲学和数学,以及音乐和舞蹈感到非常骄傲——但你有没有想过,厄里斯,可能还有其他的文明发展路线,我们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宇宙中除了精神力量之外,可能还有其他的力量?”

  “我不懂你的意思。”厄里斯平淡地说。

  “这很难解释,我也不会试图解释——我只能这么跟你说。你是否意识到我们对外部世界的控制力是多么可怜无力,我们的这些肢体到底有多么无用?不,你不知道,因为你没有看到我所看到的。但也许这能让你明白。”

  阿雷特农的思维模式突然变成了小调。

  “我记得有一次,我来到了一个长满了美丽而奇特复杂的鲜花的堤岸。我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的,所以试着打开一个,把它放在我的蹄间,想用牙齿把花瓣摘下来。我试了一次又一次——但都失败了。最后,我气得半疯,把那些花都踩进了土里。”

  杰瑞尔能察觉到厄里斯心中的困惑,但她看得出他很感兴趣,很想知道更多。

  “我也有过这种感觉,”他承认,“但又能怎么办呢?说到底,这真的很重要吗?在这个宇宙中,有许多事情并不完全合我们的意。”

  阿雷特农笑了。

  “这倒是真的。但特罗迪莫尔斯已经找到了办法。你会来见他吗?”

  “这一定是一个漫长的旅程。”

  “从这里出发大约二十天,我们要过一条河。”

  杰瑞尔感觉到厄里斯微微颤抖了一下。阿特莱尼人讨厌水,原因非常充分合理,他们的骨架太重,不会游泳,如果掉进水里,立刻就会被淹死。

  “这是敌人的地盘:他们不会喜欢我的。”

  “他们尊重你,你去也许是个好主意——这可能是一个友好的姿态。”

  “但这里需要我。”

  “相信我,你在这里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特罗迪莫尔斯给你——也是给整个世界——的信息重要。”

  厄里斯掩藏了一会儿自己的想法,然后短暂地暴露出来。

  “我会考虑的。”他说。

  在多日的旅途中,阿雷特农能说的话意外地很少。厄里斯不时用半开玩笑的强力挑战他头脑的防线,但总是被他以毫不费力的技巧击退。关于结束战争的终极武器,他什么都不会说,但厄里斯知道,那些使用它的人还没有解散,还在他们的秘密藏身处。然而,虽然他不愿意谈论过去,阿雷特农却经常谈论未来,而且带着一种迫切的焦虑,因为他曾出力塑造了未来,却不确定自己的行为是否正确。像族内许多其他人一样,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困扰,内疚感有时会让他无法自拔。他经常发表一些言论,这些言论当时让厄里斯感到困惑,但在今后的岁月里,他将会越来越清晰地铭记于心。

  “我们已经到了历史的转折点,厄里斯。我们发现的力量很快就会被米特兰人掌握,而另一场战争将意味着我们双方的毁灭。我一生都在努力增进我们对头脑的了解,但现在我想知道,我是否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一些太强大、我们无法处理的、过于危险的东西。然而,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了。我们的文明迟早会走到这一步,我们也注定会发现我们发现的力量。

  “这是一个可怕的困境,只有一个解决办法。我们无法回头,而向前走则可能遇到灾难。所以我们必须改变我们文明的本质,与身后的百万代人彻底决裂。你无法想象如何做到这一点,我也无法想象,直到我遇到特罗迪莫尔斯,他把自己的梦想告诉了我。

  “头脑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厄里斯——但它本身在物质的宇宙中是无用的。我们现在知道了如何将我们大脑的力量急剧放大,我们或许可以解决困扰我们多年的重大数学问题。但无论是我们未经放大的头脑能力,或者我们现在创造的头脑集群,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历史上一直让我们和米特兰人发生冲突的原因——食物供应是固定的,而我们的人口却不是。”

  在他们争论这些问题时,杰瑞尔会注视着,很少加入讨论。他们的大部分讨论都是在觅食的时候进行的,因为像所有现存的反刍动物一样,他们每天都要花相当一部分时间去寻找食物。幸运的是,他们经过的土地极为肥沃——事实上,正是土地的肥沃引发了战争。杰瑞尔很高兴地看到,厄里斯又变成了以前的样子。这么多月以来充斥在他脑海中的挫败苦闷感虽然没有解除,但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无时不在了。

  旅途的第二十二天,他们离开了开阔的平原。长久以来,他们一直在米特兰人的领地上旅行,但他们所见到的那几个之前的敌人表现出来的是好奇而不是敌意。现在,他们即将到达草原的尽头,前方是充满了原始的可怕动物的森林。

  “这一带只生活着一种食肉动物,”阿雷特农安慰他们说,“它不是我们三个人的对手。我们只要一天一夜就能穿过森林了。”

  “一夜——在森林里!”杰瑞尔喘着气,被这一句吓得半死。

  阿雷特农露出了一些羞惭之色。

  “我以前不愿提起,”他道歉说,“但那里真的没有危险。我已经独自穿过森林好几次了。毕竟,远古时代那些巨大的肉食动物都不存在了——而且即使在树林里,天也不会完全黑下来。红日还是会升起的。”

  杰瑞尔还在微微颤抖。她这个种族千百年来一直生活在高山和开阔的平原上,依靠速度躲避危险。一想到要钻进林间——而且是在主太阳下山后昏暗的红色暮色中,她就充满了恐慌。而在他们三个人中,只有阿雷特农拥有可以战斗的角。(它一点也不像厄里斯的角那么长、那么尖,杰瑞尔想。)

  即使穿过树林的这一天风平浪静,她还是一点也不高兴。他们唯一看到的动物是一些长尾巴的小动物,它们在树干上以惊人的速度上蹿下跳,当入侵者经过时,它们愤怒地叽叽喳喳。看它们的样子很有趣,但杰瑞尔并不认为夜晚的森林会如此有趣。

  她的担心是有根据的。当强烈的白日落到森林以下,红色巨日的猩红色的影子铺天盖地,世界似乎变了个样子。突如其来的寂静席卷了整个森林,而后一声非常遥远的哀嚎又把这寂静突然打破,他们三个人本能地转过身去,祖先的警告在他们脑海里尖叫着。

  “那是什么?”杰瑞尔喘息着说。

  阿雷特农呼吸急促,但他的回答却非常平静。

  “没关系,”他说,“那声音离我们很遥远。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们轮流守卫,漫漫长夜慢慢消逝。杰瑞尔时常会从不安的梦境中醒来,回到现实的噩梦——那些奇怪的、扭曲的树木威胁性地聚集在她周围。有一次,当她在守卫时,她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个沉重的身体在树林里移动的声音——但它没有靠近,她也没有打扰其他人。终于,期待已久的白日在整个天空弥漫开灿烂的阳光,白昼又来了。

  杰瑞尔想,阿雷特农可能比他装出来的更放松。他在晨光中四处乱跳时,时不时一口咬下悬垂的枝条上的叶子吃,几乎像个小男孩。

  “现在还剩下半天的路程。”他高兴地说,“我们中午就能出森林了。”

  他的想法中隐隐透着一丝淘气,让杰瑞尔摸不着头脑。似乎阿雷特农还对他们隐瞒着另一个秘密,杰瑞尔想知道他们还要克服什么障碍。到了中午她就知道了,因为他们的去路被一条大河拦住了,大河从他们身边缓缓流过,好像不急着汇入大海。

  厄里斯有些烦躁地看着它,用老练的眼光打量着它。

  “这里的水太深了,无法涉水过去。我们得往上游走很长一段路才能过去。”

  阿雷特农笑了。

  “恰恰相反,”他高兴地说,“我们要顺流而下。”

  厄里斯和杰瑞尔惊讶地看着他。

  “你疯了吗?”厄里斯大喊道。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我们现在要走的路不远了——都已经走到这儿了,所以在接下来的旅途中,还是相信我吧。”

  河水慢慢地变宽变深。如果说之前是无法通行的话,那么现在则是更加无法通行。厄里斯知道,有时候能遇到河对面有一棵树倒下的情况,这样就可以从树干上走过去——虽然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但此处河面的宽度几倍于树的高度,而且也没有越来越窄的迹象。

  “我们快到了,”阿雷特农终于说道,“我认得这个地方。随时都可能有人从那片树林里走出来。”他用角指了指河边远处的树林,几乎同时,有三个身影飞快地跑到了岸上。杰瑞尔看到,其中两个是阿特莱尼人,还有一个是米特兰人。

  他们现在正在靠近一棵水边的大树,但杰瑞尔却没有注意到:她对远处岸边的身影太感兴趣了,好奇接下来他们会做什么。所以当厄里斯的惊讶像霹雳一样在自己的脑海深处炸响时,她一时之间还没有意识到原因。然后她转身朝向树,看到了厄里斯所看到的一切。

  对一些人、一些种族来说,一根粗绳系在树干上,在河面上漂浮着延伸到远处对岸的另一棵树上,这再自然、平常不过了。然而,这让杰瑞尔和厄里斯都充满了未知的恐惧,有一个可怕的瞬间,杰瑞尔以为有一条巨大的蛇从水里冒出来。然后她发现它不是活的,但她的恐惧依然存在。因为这是她所见过的第一个人造物体。

  “不要去想它是什么,也不要担心它是怎么放在那里的。”阿雷特农劝道,“它能带你过去,这才是目前最重要的。看——现在有人过来了!”

  远处岸边的一个人影已经走进了水里,正用前肢顺着绳索努力向前爬。当她走近时——是米特兰人,而且是个雌性米特兰人,杰瑞尔看到她用另一根细得多的绳子缠住上半身。

  凭借长期练习的技巧,陌生人穿过了浮动的缆绳,从河里滴溜溜地冒了出来。她似乎认识阿雷特农,但杰瑞尔无法拦截他们的思想。

  “我不用任何帮助就能过去,”阿雷特农说,“不过我会告诉你们简单的办法。”

  他把环套在肩上,然后,跳进水里,用前肢钩住固定的缆绳。片刻之后,他就被对岸的另外二人以极快的速度拖了过去,一番战战兢兢之后,厄里斯和杰瑞尔立刻也如此抵达了对岸。

  在人们的期望中,这个可以轻易解决钢筋混凝土拱门——如果它曾经想到过这种东西的可能性——的数学问题的种族不应该造出这样的桥。但它达到了它的目的,一旦它被制造出来,他们很愿意使用它。

  一旦它被制造出来了。但是——谁做的呢?

  当湿淋淋的向导与他们会合后,阿雷特农给了他的朋友们一个警告。

  “恐怕你们在这里会受到很多冲击。你会看到一些非常奇怪的景象,但当你了解它们后,它们就不会再让你感到丝毫困惑。事实上,你很快就会认为它们是理所当然的。”

  其中一个陌生人,正在给他传话。但厄里斯和杰瑞尔都无法截获他的想法。

  “特罗迪莫尔斯在等我们。”阿雷特农说,“他着急要见你。”

  “我一直在努力联系他,”厄里斯抱怨道,“但都没成功。”

  阿雷特农看上去有些不安。

  “你会看到他有些变化。”他说,“毕竟,你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可能还要过一段时间,你们才能重新全面接触。”

  他们的道路蜿蜒地穿过森林,不时有奇特的窄道向不同的方向岔开。厄里斯想,特罗迪莫尔斯真的变了不少,所以才会在树丛中长期居住。现在,这条小路开辟出一块半圆形的大空地,直径那一边立着一片低矮的白色绝壁。绝壁脚下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黑洞——显然是山洞的开口。

  这是厄里斯和杰瑞尔第一次进入山洞,他们并不十分期待这种体验。当阿雷特农让他们在洞口外等待,独自向着深处那道闪耀着莫名黄光的地方走去时,他们松了口气。片刻之后,昏暗的记忆开始在厄里斯的脑海中跳动,他知道自己以前的老师来了,不过他已经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想法了。

  阴暗中有什么东西在骚动,然后特罗迪莫尔斯走到了阳光下。看到他的时候,杰瑞尔尖叫了一声,把头埋进了厄里斯的鬃毛里,但厄里斯却坚定地站着,不过他在颤抖,而在战斗前他从不会这样。因为特罗迪莫尔斯焕发出了他的种族有史以来不曾有过的壮丽感。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带子,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光的东西表面,折射出五彩缤纷的光,而覆盖在他身上的是一张由某种厚重多彩的材料制成的薄片,在他行走时发出轻轻的沙沙声。而他的角也不再是象牙的黄色:某种魔法把它变成了杰瑞尔所见过的最美妙的紫色。

  特罗迪莫尔斯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尽情地享受着他们的惊奇。然后,他们的脑海中回荡起他爽朗的笑声,他靠后腿站了起来。彩衣悄悄地落在地上,他一甩头,那条闪闪发光的、像彩虹一样的拱形项链飞到了山洞的一角。但那只紫色的角依然没有变化。

  在厄里斯看来,他好像站在一个巨大的鸿沟边缘,而特罗迪莫尔斯在对面向他招手。他们的头脑在努力形成一座桥梁,却无法相连。他们已有半生未曾见面,中间发生过许多战役,彼此有无数不同的经历——特罗迪莫尔斯在这片陌生土地上度过了许多岁月,而他与杰瑞尔成为伴侣,后来还失去了他们的孩子。虽然他们相隔几英尺面对面站着,但他们的想法却再也无法交会了。

  然后,阿雷特农以他那无与伦比的技巧的力量和权威,在他的脑海中做了一些厄里斯不管怎样都回想不起来的事情。他只知道,时光似乎倒流,他又成了那个热切、渴望知识的学生——他又可以和特罗迪莫尔斯说话了。

  睡在地下的感觉很奇怪,但和在森林未知的恐怖中过夜相比,倒也不那么难受。当她看着深红色的阴影在小山洞的入口之外不断变暗时,杰瑞尔试图梳理自己散乱的思绪。她只理解了厄里斯和特罗迪莫尔斯发生的事的一小部分,但她知道,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正在发生。她眼前的证据足以证明这一点:今天她看到了一些自己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东西。

  她也听到了一些事情。当他们经过一个洞口时,洞口传来了有节奏的呼呼声,不同于她所知道的任何动物发出的声音。只要她能听到,它就一直稳定地持续着,没有停顿,也没有中断,即使现在,它那不急不缓的节奏也没有离开她的脑海。她相信,阿雷特农也注意到了,不过没有任何惊讶。厄里斯一直沉浸在特罗迪莫尔斯的思想中。

  老哲学家对他们讲得很少,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他更愿意在他们晚上好好休息的时候向他们展示他的帝国。他们几乎所有的谈话都是关于过去几年中他们自己土地上发生的事件,杰瑞尔觉得有些无聊。只有一件事让她感兴趣,她对其他都视而不见。那就是特罗迪莫尔斯脖子上戴着的那条奇妙的彩色水晶链。那是什么,或者说它是如何创造出来的,她无法想象,但她无比渴望它。睡觉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漫不经心但几乎是认真地想着,如果戴着这个神奇的东西,让它在自己的皮毛上闪闪发光,以这样的样貌回到她的族人身边,会引起怎样的轰动。那比在老特罗迪莫尔斯身上戴着好看多了。

  天亮后不久,阿雷特农和特罗迪莫尔斯在山洞里见到了他们。哲学家已经脱掉了他的盛装——显然他那样穿只是为了给客人留下深刻印象——他的角也恢复了正常的黄色。杰瑞尔认为自己能理解这事儿,因为她见过汁液能引起颜色变化的水果。

  特罗迪莫尔斯在洞口安顿下来。他直奔主题,开始了他的叙述,厄里斯猜测,他肯定已经对先前的访客讲过很多次了。

  “大约在离开我们国家五年后,厄里斯,我来到了这个地方。如你所知,我对陌生的土地总是很感兴趣,从米特兰人那里听到的传闻让我非常感兴趣。一路追踪来到他们的发源地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有一年夏天,我在上游很远的地方过了河,当时水位很低。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过河,而且只有在最干旱的年份才能过河。在更高的地方,河水渐渐消失在山中,我想没有办法穿过山。所以这里基本上是一座孤岛——几乎与米特兰的领土完全隔绝。

  “这是一座岛屿,但并非无人居住。住在这里的人叫斐莱尼人,他们的文明非常了不起,与我们的文明完全不同。你已经见过一些这个文明的产物了。

  “如你所知,我们的世界上有许多不同的种族,其中不少种族都有一定的智慧。但我们和其他所有生物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据我们所知,我们是唯一能够进行抽象思维和复杂逻辑过程的生物。

  “斐莱尼族是一个比我们年轻得多的种族,介于我们和其他动物之间。他们在这个相当大的岛上已经生活了几千年了,但发展速度却比我们快了许多许多倍。他们既没有我们的心灵感应能力,也不理解这种能力,但有着我们有充分理由羡慕的其他东西——这种东西就是他们整个文明产生并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飞快速度发展的原因。”

  特罗迪莫尔斯停了下来,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

  “跟我来。”他说,“我带你们去见见斐莱尼人。”

  特罗迪莫尔斯带着他们,回到了他们前一天离开来见他的那个山洞,在入口处停了下来,杰瑞尔从那里听到了那种奇怪的、有节奏的呼呼声。声音现在更清晰、更响亮了,她看到厄里斯惊了一下,好像他第一次注意到它。接着,特罗迪莫尔斯发出一声尖尖的口哨,顿时,呼啸声松弛下来,一个八度接一个八度地下降,渐渐归于沉寂。一会儿,有什么东西从半阴暗处向他们走来。

  这是一种小动物,身高几乎不到他们的一半,也不会跳跃,而是靠两条有关节的肢体行走,显得非常瘦弱。它那硕大的球形脑袋上有三只巨大的眼睛,相隔很远,能够独立活动。即便杰瑞尔是世界上最友善的生物,也不觉得它很迷人。

  然后,特罗迪莫尔斯又发出了一声口哨,那怪物就向他们抬起了前肢。

  “仔细观察,”特罗迪莫尔斯非常温和地说,“你能自己找到许多问题的答案。”

  杰瑞尔第一次看到,这个生物的前肢末端并没有蹄子,或者说实际上跟她所熟悉的任何动物都不一样,而是分成了十几根细长灵活的触手和两只钩爪。

  “朝它走过去,杰瑞尔。”特罗迪莫尔斯命令道,“它要给你一些东西。”

  杰瑞尔犹豫着向前走去。她注意到,这个生物的身体上缠着黑色材料的带子,带子上挂着一些她不认识的物体。它将一只前肢落在其中一个物体上,盖子打开露出一个空腔,里面是闪闪发光的东西。然后,小触手紧握着那条奇妙的水晶项链,动作迅速而灵巧,杰瑞尔几乎无法跟上,斐莱尼人向前走去,将它扣在了她的脖子上。

  特罗迪莫尔斯没有理会她的困惑和感激,但他世故年迈的头脑却很高兴。现在,无论他打算做什么,杰瑞尔都会站在他这边。但厄里斯的情感可能不会那么容易被左右,在这件事上,单纯的逻辑是不够的。他的老学生改变了很多,被过去的事情深深地伤害了,所以特罗迪莫尔斯无法确定自己会不会成功。然而他有一个计划,甚至可以把这些困难变成他的优势。

  他又吹了一声口哨,那个斐莱尼人用手做了一个奇怪的挥手手势,然后消失在山洞里。一会儿,那奇怪的呼噜声又从寂静中升起,但此刻杰瑞尔对这个属于她的新物品的喜悦超过了她的好奇心。

  “我们要穿过树林,”特罗迪莫尔斯说,“到最近的居住地——离这里只有一点路。斐莱尼人并不像我们一样露宿。事实上,在几乎所有可以想象的方面他们都与我们不一样。我甚至担心,”他伤感地补充道,“他们的本性比我们好得多,我相信有一天他们会更聪明。但首先,让我把自己对他们的了解告诉你,这样你就能明白我打算做什么了。”

  任何种族的心智进化都受到物理因素的制约,甚至由物理因素主导,而该种族几乎无一例外地认为这些因素是自然规律的一部分。斐莱尼人那双奇妙而敏感的手,让他们能够通过实验和试验发现事实,而这个星球上有且仅有的另一种智慧生物花了一千倍的时间,才通过纯粹的推理发现同样的事实。斐莱尼人在自己历史很早期的阶段,就发明了简单的工具。他们利用这些工具又发明了织物、陶器,学会了用火。当特罗迪莫尔斯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发明了车床和陶轮,并即将进入他们的第一个金属时代——接下来的你就都知道了。

  在纯智力方面,他们的进步没有那么快。他们聪明伶俐,但不喜欢抽象思维,他们的数学纯粹来源于经验。例如,他们知道三个边长分别为三、四、五的三角形是直角三角形,但没有怀疑这只是一个普遍规律的特殊情况。他们的知识体系里充满了这样巨大的空白,尽管有特罗迪莫尔斯和他的几十个追随者的帮助,他们似乎并不急于填补。

  他们奉特罗迪莫尔斯为神明,在他们这个历史短暂的种族中,整整两代人都对他百依百顺,利用自己的技能给他提供所需的一切物品,并根据他的建议制造他所想到的新工具和装置。这种合作关系非常高产,因为这两个种族仿佛都突然从枷锁中挣脱出来了。伟大的手工技能和强大的智慧力量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可能在整个宇宙中独特的、富有成效的联合体,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就能达到通常需要几千年才能实现的进步。

  正如阿雷特农许诺的,虽然厄里斯和杰瑞尔看到了许多奇迹,但他们从没见过如此难以理解的场面,这些斐莱尼小工匠工作时,手像施魔法一样将自然材料塑造成可爱或有用的形状。就连他们的小城镇和原始农场也很快失去了神奇的色彩,被他们视为合理存在。

  特罗迪莫尔斯让他们看个够,直到他们饱览这个奇怪而复杂的石器时代文明的方方面面。因为不知道有什么不同,所以当他们看到一个数数几乎不会超过十的斐莱尼陶工,在一个年轻的米特兰数学家的指导下,塑造了一系列复杂的代数曲面,并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协调的地方。像他的所有族人一样,厄里斯拥有巨大的精神可视化能力,但他意识到,如果一个人能够真正看到他正在想象的形状,几何学将是多么容易。从这一点出发(虽然他猜不到),有朝一日会演化出书面语言。

  杰瑞尔首先被小小的斐莱尼女人在原始织布机上织布的景象所吸引。她可以坐上好几个小时看梭子飞来飞去,心中希望自己能够使用它们。一旦看到了织布的方法,她才发现那是如此简单和平淡——但她自己种族那笨拙、无用的肢体的力量完全驾驭不了。

  他们渐渐喜欢上了斐莱尼人,他们似乎热衷于讨好他们,并对他们所有的手工技艺有一种可怜兮兮的骄傲。在这些新奇的环境中,每天都能见到新鲜的奇观,厄里斯似乎正在从战争在他头脑中留下的一些伤痕中恢复过来。不过,杰瑞尔知道,还有很多伤痕需要弥合。有时,他还没来得及把它们藏好,她会在厄里斯的头脑深处碰到生硬、愤怒的伤口,她担心其中的许多伤口永远不会愈合,就像他那断裂的角桩一样。厄里斯恨过战争,战争终结的方式仍然折磨着他。除此以外,杰瑞尔知道,令他困扰的还有它可能重现的恐惧。

  她经常和特罗迪莫尔斯讨论这些麻烦事,她现在已经非常喜欢他了。她仍然不完全明白他为什么把他们带到这里来,或者他和他的追随者们打算做什么。特罗迪莫尔斯并不急于解释他的行为,因为他希望杰瑞尔和厄里斯尽量得出自己的结论。但最后,在他们到达五天后,他把他们叫到自己的山洞里。

  “现在你已经亲眼看到了,”他开始说,“我们要在这里展示给你的大部分东西。你知道斐莱尼人的能力,也许你也想过,一旦我们能使用他们制作的产品,我们自己的生活会变得多么丰富。这是我多年前来到这里时的第一个想法。

  “这是一个明摆着的、相当天真的想法,但它却让我产生了一个更大的想法。随着我对斐莱尼族的了解越来越多,我发现他们的思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进步得如此之快,我意识到我们的种族一直处于多么可怕的劣势之下。我开始想,如果拥有斐莱尼人对物理世界的控制力,我们会有多大的进步。这不仅仅是关系到便利的问题,也不仅仅是关系到能否制造出像你的项链那样美丽的东西的问题,杰瑞尔,它深刻得多。这就是无知与知识的区别、弱小与强大的区别。

  “我们已经发展了自己的头脑,但发展的也只有头脑,直到我们无法继续进步。正如阿雷特农告诉你们的那样,我们现在遇到了威胁我们整个种族的危险。我们正处于无法抵抗的武器的阴影之下,根本没有防御之道。

  “解决的办法真真正正就在斐莱尼人的手中。我们必须利用他们的技能,重塑我们的世界,从而拔除一切战争的根源。我们必须回到起点,重新奠定文明的基础。但这并不只是我们的文明,因为我们将与斐莱尼人共享。他们是手,我们是脑。哦,我梦想着未来的世界,在未来的岁月里,你现在在周围看到的奇迹甚至会被认为是幼稚的玩具!但没有多少人是哲学家,我需要一个比梦想更实质的论据。这最后的论据我相信我可能已经找到了,虽然我还不能确定。

  “我把你请到这里来,厄里斯,一方面是因为我想重拾旧日友谊,另一方面是因为现在你的话影响力将远大于我。你是自己种族的英雄,米特兰人也会听你的。我要你带上一些斐莱尼人和他们的产品回去,给你的人民看,让他们派年轻人来这里帮助我们工作。”

  他停顿了一下,在这期间,杰瑞尔无法感受到厄里斯的任何想法。然后他迟疑地回答道:

  “但我还是不明白。斐莱尼人做的这些东西非常漂亮,其中有些可能对我们有用。但它们怎么能像你所想的那样深刻地改变我们呢?”

  特罗迪莫尔斯叹了口气。厄里斯无法越过当下,看到尚未到来的未来。他没能像特罗迪莫尔斯一样,理解比斐莱尼人忙碌的双手和工具更先进的东西——机器诞生的微弱可能性。也许他永远不会明白,但他仍然可以被说服。

  特罗迪莫尔斯掩饰着自己的深思,继续说道:

  “也许这些东西有些是玩具,厄里斯——但它们可能比你想象的更强大。我知道,杰瑞尔会舍不得与伴侣分开……也许我可以找到一个能说服你的东西。”

  厄里斯心存疑虑,杰瑞尔看得出他的情绪正沉浸在黑暗当中。

  “我很怀疑。”他说。

  “嗯,我可以试试。”特罗迪莫尔斯吹了一声口哨,一个斐莱尼人跑了上来。双方进行了简短的交流。

  “你能跟我来一下吗,厄里斯?这得花一些时间。”

  厄里斯跟在他身后,其他人应特罗迪莫尔斯的要求,留在原地。他们离开了大山洞,走向一排较小的山洞,斐莱尼人在这里完成各种手艺。

  奇怪的呼呼声在厄里斯耳边响起,但一时之间他看不清是从哪里传来的,原油灯的光线对他的眼睛来说太微弱了。然后,他看清了其中一个斐莱尼人正弯着腰在一张木桌旁,木桌上有什么东西在快速旋转,这个东西靠另一个斐莱尼人操作的脚踏车上的皮带带动。他曾见过陶工们使用类似的装置,但这次不同。它是在给木头塑形,而不是黏土,陶工的手指被锋利的金属刀片所取代,长长的、薄薄的刨花正卷曲成迷人的螺旋形。斐莱尼人的眼睛巨大,不喜欢阳光充足的环境,他们在阴暗中完全可以看清,但过了一段时间,厄里斯才发现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突然间,他明白了。

  “阿雷特农,”当其他人离开他们后,杰瑞尔说,“为什么斐莱尼人要为我们做这些事呢?他们照现在的样子生活就很幸福了吧?”

  阿雷特农心想,这是典型的杰瑞尔会问的问题,厄里斯绝不会问这样的问题。

  “他们会做任何特罗迪莫尔斯所说的事情,”他回答说,“但即使除此之外,我们也可以给他们很多东西。当我们把心思转到他们的问题上时,我们能发现如何用他们从未想过的方式来解决这些问题。他们非常渴望学习,而我们已经将他们的文明推进了几百代。另外,他们的身体非常虚弱。虽然我们不像他们那样灵巧,但我们的力量使他们有可能做到自己永远无法尝试的事。”

  他们徘徊到河边,站了一会儿,看着波澜不惊的河水朝着大海流去。然后杰瑞尔转身要往上游走,但阿雷特农拦住了她。

  “特罗迪莫尔斯还不想让我们往那边走,”他解释道,“他还有别的小秘密。他从来不喜欢在计划准备好之前对外透露。”

  杰瑞尔有点生气,而且非常好奇,但顺从地掉头往回走。当然,只要四下无人,她就会再来这边。

  在温暖的阳光下,在被树木围住的热气团里,非常宁静。杰瑞尔对森林的恐惧几乎消散殆尽,不过她知道自己在那里永远不会很快乐。

  阿雷特农似乎非常心不在焉,杰瑞尔知道他想说点什么,正在整理思路。很快他开始说话了,言语之间透着只有两个互相喜欢但没有感情联系的人之间才有的自由。

  “要背弃一个人一生的工作,杰瑞尔,”他开始说,“这是非常困难的。曾经,我希望我们发现的伟大的新力量能够安全地使用,但现在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至少在很长时间内是不可能的。特罗迪莫尔斯是对的——我们仅凭自己的头脑是不可能走得更远的。我们的文明已经片面得无可救药了,虽然这不是我们的错。如果没有像斐莱尼人所拥有的——我们希望从他们那里借来的——对物理世界的控制力,我们就无法解决和平与战争的根本问题。

  “也许我们的头脑还要经历其他伟大的冒险,让我们忘记自己将不得不放弃的东西。我们终究能从大自然中学到一些东西。火和水、木头和石头的区别是什么?太阳是什么?当两个太阳都落下时,我们在天空中看到的那几百万道微弱的光是什么?也许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就在我们必须走的新路尽头。”

  他停了下来。

  “新的知识——新的智慧,在我们以前从未梦想过的领域。它可能会把我们从自己遇到的危险中引开:因为我们从自然界所能学到的任何东西,肯定都不会像我们在自己的头脑中所发现的危险一样,存在重大威胁。”

  阿雷特农的思绪突然被打断。然后他说:“我想厄里斯要见你。”

  杰瑞尔想知道为什么厄里斯没有把消息发给她。她也对阿雷特农心中的笑意(还是别的什么?)感到惊奇。

  接近山洞时,他们并没有看到厄里斯的踪影,但他在等待他们,在他们到达入口之前,他跳进阳光中。然后杰瑞尔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当她的伴侣走来时,她退后了一两步。

  因为厄里斯又完整了。他额头上的那根破碎的角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闪闪发光的角,漂亮程度不亚于他失去的那个角。

  在迟来的问候中,厄里斯与阿雷特农碰了一下角。然后,他就开心地跳进了森林——但在此之前,他与杰瑞尔的心灵相通了一下,从战争前的日子以来他们就很少这样做了。

  “让他去吧,”特罗迪莫尔斯轻声说,“他宁愿独自一人。当他回来的时候,我想你会发现他——焕然一新了。”他笑了一下。“斐莱尼人很聪明,不是吗?现在,也许厄里斯会更赞赏他们的‘玩具’吧。”

  “我知道我没有耐住性子,”特罗迪莫尔斯说,“但我现在已经老了,我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变化出现。这就是为什么我同时开始了这么多方案,希望至少有一些能成功。但这是我最有信心的一个。”

  一时之间,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在自己的种族中,能够完全认同他的梦想的人不超过百分之一。即使是厄里斯,虽然他现在相信它,但也是用心而不是用脑。也许阿雷特农——那个聪明而又狡猾的阿雷特农,极度渴望中和他给世界带来的力量——会瞥见现实。但当他有意隐瞒时,他的头脑是所有人中最让人捉摸不透的。

  “你和我一样清楚,”特罗迪莫尔斯继续说着的时候,他们在往上游走,“我们的战争只有一个诱因——食物。我们和米特兰人被困在这块大陆上,资源有限,却无法让食物增加。我们一直面临着饥饿的梦魇,尽管我们拥有值得炫耀的智慧,对此却无能为力。哦,是的,我们用前蹄费力地刮开过一些灌溉沟渠,但它们的帮助是多么微不足道啊!

  “斐莱尼人发现了如何种植农作物,让土地生产出的食物增加了许多倍。我相信,我们也能做到这一点——一旦我们将它们的工具改造为我们自己使用。这是我们的首要任务,也是最重要的任务,但这并不是我的目标。厄里斯,我们问题的最终解决方法,必须是发现我们的人民可以迁徙的处女地。”

  他微笑着看着对方的一脸惊讶。

  “不,不要以为我疯了。这样的土地确实存在,我敢肯定。有一次,我站在海边,看着一大群鸟从远在海上的内陆飞来。我也见过它们向外飞,目的性很强,我确信它们是要去别的国家。我也曾用我的思想跟踪它们。”

  “即使你的理论是真的,这也的确有可能,”厄里斯说,“但对我们有什么用呢?”他指了指他们身旁流淌的河水。“我们在水里会淹死,你也不能造一条绳子来支撑我们——”他的思绪突然消失了,变成了一团乱七八糟的想法。

  特罗迪莫尔斯笑了。

  “所以你已经猜到我希望做什么了。那么,现在你可以验证自己是不是对的。”

  他们来到一片平坦的岸边,一群斐莱尼人正在特罗迪莫尔斯的一些助手的监督下,在上面忙碌地工作。水边放着一个奇怪的东西,厄里斯意识到,它是由许多树干用绳索连接起来的。

  他们着迷地看着,有序的骚动达到了高潮。他们用力一拉一推,木筏沉沉地移入水中,溅起了巨大的水花。一个年轻的米特兰人从岸上跳下来,开始在原木上欢快地跳舞,溅起的水花几乎没有停止过,原木则在停泊处乱动,好像急于挣脱,顺着河水下到海里去。一会儿,其他人也加入了他的行列,为自己掌握了一种新的元素而欢欣鼓舞。小小的斐莱尼人无法跃过去,他们站在岸边耐心地看着,而他们的主人则在尽情享受。

  这场面有一种令人振奋的感觉,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不过在场的人中也许很少有人意识到他们正处于历史的转折点。只有特罗迪莫尔斯站在离其他人稍远的地方,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他知道,这个原始的木筏只是一个开始。它必须在河流上进行测试,然后沿着海岸进行测试。这项工作将花费数年时间,他永远不可能看到第一批航海者从那些传说中的土地回来,而这些土地的存在还只是一种猜测。但已经开始的事情,会由其他人完成。

  头顶上,一群鸟正飞过森林。特罗迪莫尔斯看着它们飞走,羡慕它们在陆地和海洋上随意移动的自由。他已经开始带领他的种族征服水面,但天空有一天也可能是他们的,这种想法甚至超出了他的想象。

  当厄里斯向特罗迪莫尔斯告别时,阿雷特农、杰瑞尔和探险队的其他成员已经过了河。这次他们过河时身体没有接触到一滴水,因为木筏顺流而下,作为渡船运行完美。他们已经开始建造新的、经过改进的模型了,因为他们很快发现,原型船显然并不完全适合航海。这些最初的困难很快就会被设计者克服,即使被迫使用石器时代的工具,他们也能轻松地处理稳心、浮力和先进的流体力学等数学问题。

  “你的任务并不简单,”特罗迪莫尔斯说,“因为你不可能向你的人民展示你在这里看到的所有东西。一开始你必须满足于播种,引起人们的兴趣和好奇心——尤其是年轻人,他们会来这里了解更多的东西。也许你会遇到反对的声音,我希望如此。但每次你回到我们这里,我们都会有新的东西展示给你,让你的论据更加有力。”

  他们碰了一下角,然后厄里斯走了,带走了即将改变世界的知识,这种改变起初会非常缓慢,然后会变得很快。一旦障碍被打破,一旦米特兰人和阿特莱尼人得到了简单的工具,他们可以将其固定在前肢上,并在没有外力帮助的情况下使用,进展将是迅速的。但就目前而言,他们必须依靠斐莱尼人的一切,而他们的人数也太少了。

  特罗迪莫尔斯很满意。他只在一个方面感到失望,因为他曾希望自己一直宠爱的厄里斯也能成为他的继承人。现在回到自己人民身边的厄里斯不再只考虑自己,也不再愤怒,因为他有使命,有未来的希望。但他缺乏必要的敏锐、深远的眼光。必须由阿雷特农来继续他所开创的事业。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还不需要考虑这些事情。特罗迪莫尔斯已经很老了,但他知道,他还会在这里的河边,在他的土地入口处,与厄里斯见很多次面。

  现在渡船已经不用,虽然早有预料,但厄里斯还是惊讶地停在了在微风中微微摇摆的巨大的桥跨上。它的建造并不完全符合设计——为了实现抛物线形的悬架,他们进行了大量计算,不过它仍然算得上是历史上第一个工程壮举。虽然它完全是由木头和绳索建造的,但它呈现出了未来金属大桥的形状。

  厄里斯在中央停了下来。他能看到面朝大海的船厂里冒出的烟,他认为自己正好可以瞥见一些为沿海贸易而建造的新船的桅杆。很难相信,第一次渡过这条河时,他是被绳子吊着拖过来的。

  阿雷特农正在对岸等着他们。他现在的动作相当缓慢,但眼睛仍然明亮,充满了古老而热切的智慧。他热情地和厄里斯打招呼。

  “我很高兴你现在能来。你来得正是时候。”

  厄里斯知道,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船回来了?”

  “快了,一个小时前,我们在地平线上看到了它们。它们应该随时都会抵达,经过这么多年,我们终于可以知道真相了。要是——”

  他的思绪渐渐熄灭,但厄里斯能猜到。他们来到了大金字塔的石头下面,特罗迪莫尔斯就躺在那里——特罗迪莫尔斯,是他的头脑造就了他们所看到的一切,但他现在永远也无法得知他最珍视的梦想究竟是真是假。

  有一场风暴从海面上袭来,他们沿着绕过河边的新路匆匆而行。偶尔会有厄里斯没见过的那种小船从他们身边经过,阿特莱尼人或米特兰人在前肢上绑上木桨划这些船。看到这样的新成就,看到他的人民从古老的枷锁中获得新生,总是让厄里斯非常高兴。然而有时他们却让他联想到一个突然无拘无束地进入一个奇妙新世界的孩子,周围充满了刺激有趣的事情,无论这些事情是否可能有用,都必须去做。然而,任何承诺能让他的种族成为更好的水手的事情都是非常有用的。在过去的十年里,厄里斯发现,纯粹的智力有时是不够的,有些技能是无法通过任何脑力劳动获得的。虽然他的族人已经基本克服了对水的恐惧,但他们在海洋上仍然相当无力,斐莱尼人因此成为世界上第一批航海家。

  当第一声雷鸣从海面上滚滚而来时,杰瑞尔紧张地环顾四周。她还戴着特罗迪莫尔斯很久以前送给她的那条项链,但现在这绝不是她佩戴的唯一装饰品了。

  “我希望船只能平安无事。”她焦虑地说。

  “风不大,他们经历过比这更糟糕的风暴。”当他们进入他的洞穴时,阿雷特农安慰她说。厄里斯和杰瑞尔迫不及待地环顾四周,想看看在他们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斐莱尼人又创造了什么新的奇迹。但如果有的话,它们也像往常一样,被藏起来了,直到阿雷特农准备好向他们展示。他还是相当幼稚地喜欢这种小惊喜和小奥秘。

  会面有一种心不在焉的气氛,会让不明就里的旁观者感到困惑。当厄里斯谈及外部世界的一切变化,谈及新的斐莱尼人定居点的成功,谈及他族人农业的稳步发展时,阿雷特农只用一半的心思听着。他和他的朋友们的心思,都在遥远的海上,迎接即将到来的、有望带来他们世界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消息的船。

  当厄里斯汇报完后,阿雷特农站起身来,开始在屋子里慌张地乱走。

  “你们做得比我们一开始不敢奢望的情况还要好。已经至少一代人没有发生过战争,我们的粮食供应有史以来第一次领先于人口增长——这要归功于我们新的农业技术。”

  阿雷特农看了一眼自己房间里的陈设,努力地回忆着自己年轻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在那时的他看来都是不可能的,甚至是毫无意义的。那时候连最简单的工具都不存在,至少在他族人的认知中是这样。现在他们有了船,有了桥,有了房子——而这些只是开始。

  “我很满意。”他说,“我们已经按照自己的计划,改变了整个文明的流向,使它远离了前面的危险。很快人们就会遗忘能够带来‘疯病’的力量,只有我们当中的少数人还知道它们,我们将守住这个秘密。也许当我们的后人重新发现它们时,他们会有足够的智慧来正确使用它们。但是,我们已经发现了许多新奇迹,可能要过上千代人的时间,我们才会再次转过身来审视自己的头脑,并启用封在其中的力量。”

  洞口突然被一道闪电照亮。暴风雨越来越近了,不过依然还有一些距离。雨水开始从铅色的天空中愤怒地、大滴大滴地落下。

  “在等待船只的时候,”阿雷特农非常突然地说道,“我们进下一个山洞,看看你上次来之后,我们创造出来的一些新东西。”

  这是一排古怪的陈列。同一张长椅上并排摆放着的工具和发明,在其他文明中要相隔数千年的时间。石器时代已经过去,青铜和铁器已经出现了,而且他们已经制造了第一批粗糙的科学仪器,用于进行探索未知领域的实验。一个原始的曲颈瓶标志着化学的开端,而在它的身边,是世界上第一批透镜——等待着揭示无限小和无限大的未知宇宙。

  当阿雷特农对这些新奇景象的描述接近尾声时,暴风雨已经来临。他不时紧张地看一眼洞口,好像在等待港口来的信使,但除了偶尔的雷声,他们一直没有受到干扰。

  “我已经向你展示了所有重要的东西,”他说,“但这里有一些东西可能会在我们等待之余逗你开心。我说过,我们已经派探险队到各地去收集所有的岩石,并对它们进行分类,希望能找到有用的矿物。其中一个人带回了这个。”

  他熄灭了灯光,山洞里变得一片漆黑。

  “你的眼睛还要再过一段时间才会适应到可以看到它。”阿雷特农提醒道,“就往那边的角落里看吧。”

  厄里斯在黑暗中努力地瞪着他的眼睛。起初,他什么也看不见,然后,慢慢地,他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丝蓝光。它是如此模糊散漫,以至于他无法将视线集中在上面,他不自觉地向前移动。

  “我不建议走得太近。”阿雷特农说道,“这似乎是一种很普通的矿物,但发现它并把它运到这里来的斐莱尼人在处理它的过程中被奇怪地烫伤了。然而它的触感冰凉。总有一天我们会知道它的秘密,但我想它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一道巨大的片状闪电劈开了天空,顷刻间,反射的强光照亮了山洞,将怪异的影子钉在墙壁上。同一时刻,一个斐莱尼人摇摇晃晃地走进入口,用他那细细的、尖锐的声音向阿雷特农叫嚷着什么。他发出了一声胜利的大喊,就像他的祖先可能在某个古老的战场上所做的那样,然后他的想法就闯进了厄里斯的脑海。

  “陆地!他们找到陆地了——一个全新的大陆在等着我们!”

  厄里斯感到胜利的感觉在他内心涌动,就像泉水从泉眼里迸发出来。现在,前方清楚地铺设着新的、光辉的道路通往未来,他们的孩子们将沿着这条道路前行,掌握这个世界及其所有的秘密。特罗迪莫尔斯的愿景终于在他眼前变得清晰而耀眼。

  他触碰着杰瑞尔的头脑,让她能分享自己的喜悦——却发现它对他是封闭的。他在黑暗中向她靠拢,能感觉到她仍在凝视着山洞深处,仿佛从未听到过这个美妙的消息,无法将目光从那神秘的光芒上移开。

  迟来的雷声划过天空,从夜色中传来。厄里斯感觉到身旁的杰瑞尔在颤抖,于是发出思绪安慰她。

  “不要让雷声吓到你,”他温和地说,“现在还有什么让人恐惧的呢?”

  “我不知道,”杰瑞尔回答,“我很害怕——但不是害怕雷声。哦,厄里斯,我们做的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希望特罗迪莫尔斯能在这里看到它。但我们这条新的道路最终会通往何方?”

  阿雷特农曾经说过的话又穿过岁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记得很久以前,他们在河边散步,当时他谈到了自己的希望,并说:“当然,我们从大自然中学到的任何东西,都不会像我们自己头脑中所遇到的危险那样成为巨大的威胁。”现在这句话似乎在嘲笑她,给金色的未来蒙上了一层阴影,但至于为什么,她说不出来。

  也许,在宇宙中的所有种族中,只有她的人民到达了第二个十字路口——而且他们从未通过第一个十字路口。现在,他们必须沿着他们错过的道路前进,面对终点的挑战——这一次他们无法逃避的挑战。

  在黑暗中,奄奄一息的原子的微弱光芒在岩石中坚定地亮着。当杰瑞尔和厄里斯变成尘埃、过去数百年时,它还会在那里燃烧,几乎没有变暗。当他们所建立的文明终于解开了它的秘密时,它只会变得微弱一点点。

  (译者:丁将) 阿瑟·克拉克科幻短篇全集(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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