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阿瑟·克拉克科幻短篇全集(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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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光

  首次发表于1951年8月的《战栗冒险故事》(Thrilling Wonder Stories)

  之前并未集册出书

  我很自豪,阿波罗15号机组成员用这篇小说的名字给一个陨石坑命名,他们曾经乘坐月球车经过那里。返回地球时,他们寄给我一张漂亮的3D地图,上面写着:“向阿瑟·克拉克致以阿波罗15号机组成员最诚挚的问候,并感谢您在宇航领域的远见。”

  Ⅰ

  “事实上,这么说很可能会被认为不够礼貌,”康·惠勒郁闷地说,“可要不是出于礼貌,我会说那位老爷子简直就是个疯子。我在月球上遇到过的其他人,或许略有些神经兮兮的,但他可不光是神经质。”

  他愤愤地瞪着席德·贾米森,对方比他大两岁,是天文台的职员。然而,后者只是极具亲和力地咧嘴一笑,不肯上钩。“等你认识这位老爷子的时间跟我一样长的时候,”他说,“你就会意识到,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他绝不会做出这种决定。”

  “最好是有充分的理由!我的系列光谱图今晚就应该能完成——现在来看看示波器吧!”

  安装着二十五米口径反射望远镜的巨大穹顶上,如今简直一片狼藉,或者说,在偶然来访的访客眼里,确实会觉得乱到一塌糊涂。但即使是常驻人员,也多多少少对这种混乱感到相当震惊。一小队技术人员集聚在大望远镜的底座周围,而此刻,望远镜就那么漫无目的地指向天顶。当然,漫无目的是因为天文台的穹顶正处于关闭状态,与外界的真空相隔绝。可以看到,好些没穿宇航服的人,在嵌花地板上走来走去,甚至还能在通常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的地方听到声响,这一切都透着古怪。

  在穹顶另一边的阳台上,主任正对着麦克风发号施令。他的吼声被放得很大,从专门为这种场合安装的扬声器里发出了阵阵轰鸣。“镜组——站开!”

  望远镜的底座周围一阵匆匆的脚步声,随后便是期待中的停顿。

  “降桅!”

  这张耗资一亿元制作的石英大盘,以无限缓慢的速度,从隔间降到望远镜下面那造型独特的运输卡车上。当巨镜重重地压上来的时候,这辆九十英尺 宽的卡车明显地沉了一下,把重量分散在数十个微型气胎上。随后,起重装置松开,马达一片轰隆,卡车和它珍贵的货物开始慢慢沿着斜坡向下移动,通往沉降室。

  那是一副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象。散布在地板上的人们,在头顶高达数百英尺的望远镜晶格结构衬托下,完全被矮化了。镜子本身的直径超过八十英尺,反射着头顶的强光,看起来像一片焰火之湖。而当镜子终于离开房间时,仿佛突然夜幕低垂,那一片刺目的光亮都跟着离开了。

  “好吧,那现在他们还得把它放回去!”惠勒咕哝道,“我觉得,这得花更多时间。”

  “没错啊,”他的同伴兴奋地说,“更久。那又怎样,上次我们重装镜子的时候——”扬声器淹没了他的声音。

  “四小时二十六分钟,”主任的声音从五十瓦的大音箱里传出,“还不错。好吧——把它弄回去,然后继续。”

  他咔嗒一声关掉了麦克风。在一阵很不自然而充满敌意的沉默中,天文台工作人员看着主任那矮胖的身子离开了楼厅。大家审慎地等了一会儿,有人语气坚定地骂道:“该死的!”主机副主管恶狠狠地出了一口气。她点着一支烟,把烟灰甩在了神圣的地板上。

  “好吧!”惠勒一下子爆发了,“他该早点告诉我们,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已经够糟的了,我们把大镜子弄出来的时候,整个天文台的工作全都停了,要重新架设得好几个月呢。可我们刚把那该死的东西卸下来,他就让我们把它再装回去,一句解释都没有……”他停了下来,剩下半句没说完,紧盯着同伴寻求支持。

  “别紧张,”贾米森笑着说,“老爷子没疯,你知道的。他肯定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而且,他也不是那种故作神秘的人——他保持沉默,只是因为他必须这么做。现在,他冒着乱成一锅粥的危险,肯定有充分的理由。要我说,可能是来自地球的命令吧。没人会因为一时兴起,中断我们这样的研究项目。嗨,老鼹鼠来了——他这是要说什么?”

  “老鼹鼠”——这是罗伯特·莫顿博士的绰号——他一路小跑着向他们跑过来,带着一堆照例不可或缺的照片。天文台的工作人员中,他可能是唯一一个打老远就能被认出肯定是天文学家的人,完全符合民众的认知。而其他人,一眼看过去,要么会被认成商人,要么会被认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体育专科生,还有艺术家、生意兴隆的博彩经纪人、记者、冉冉升起的政治明星,等等。什么人都有,就是不会觉得是天文学家。

  只有莫顿博士是例外,他打破了这条规矩。他总是透过厚厚的无框眼镜望向这个世界,还有他心爱的照相底片。他的衣服总是整洁得有点过分,通常都很老套,过时了至少十年 ——然而,与此很不协调的是,他的想法和兴趣往往不仅很摩登,甚至超越了这个时代。

  他特别喜欢那种别在胸前的小花——单就这个角度而言,月球当地的植被没能给他提供多少选择的余地,于是他不得不搞来一套从地球进口的人造花,以此有限的收藏满足自己的嗜好。

  他竭尽所能,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有限的资源,翻尽了花样,以至于天文台其他员工绞尽脑汁,一直试图挖掘其内在的规律,竞猜他这回又戴着哪朵花。事实上,一位非常著名的数学家曾经因此损失了一大笔钱,因为那天老鼹鼠出场的时候戴着的是康乃馨,而不是高级统计学所预言的玫瑰。

  “您好,博士。”惠勒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总该知道吧!”

  老人停了下来,满怀疑虑地望着这位年轻的天文学家。他从不确定惠勒是不是在拉他的后腿,通常他会假设他是,而且通常的结果也确实是。不过他并不介意,因为他自带冷幽默,跟天文台里很多年轻人都相处得不错。或许,是因为他们让他想起了过去,上一个时代,那时的他也曾经英姿年少,壮志凌云。

  “我为什么就该知道呢?麦克劳林教授通常并不会把他的想法透露给我。”

  “但您肯定有您自己的理论?”

  “我确实有,但并非大家喜闻乐见的。”

  “好个老博士!我们早就知道,您肯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老天文学家转过头去看着望远镜。镜子已经在隔间下面就位了,正准备往回搬。

  “二十年前,上一任天文台的主任范·哈登心急火燎地把镜子卸了下来,赶着往拱顶下面送。那时候,他可没时间做什么演练。但麦克劳林教授有。”

  “您该不会是说……”

  “九五年,你们该知道的,不过也有可能不知道,那还是政府第一次与金星政权发生争执。当时的情形实在太糟了,我们一度以为,他们会试图强占月球。当然,那并非战争,但也差不了多少了,让人没法安心。嗯,那面镜子是人类最具价值的孤品,范·哈登没拿它去冒险。我想,麦克劳林也不会。”

  “可这太荒谬了!我们已经和平了半个多世纪。您该不会认为,联邦政府会疯到重启战端?”

  “谁知道联邦政府想干什么!它要应付的,是宇宙中最危险的东西——人类的理想主义。在外围世界,火星、土星和木星的那些卫星上,聚集着整个太阳系最优秀的大脑,他们穿梭于真实的宇宙空间,给人类带来了无尽的骄傲和力量,这让他们热血沸腾。

  “他们并不像我们这些来自地球的行星掠夺者。哦,我知道我们现在是在月球,可月球不过就是地球的阁楼,除此之外还剩什么?四十年前,这里是边境线,人们冒着生命危险涌到这里——然而,时至今日,第谷城的歌剧院足可容纳两千人!我们已经算是内圈星域了。

  “真正的边境线在天王星外围,但用不了多久就会把冥王星和其外星,珀尔塞福涅 ,也包进来——如果现在还没到的话。随后,联邦就不得不把精力花在其他地方,他们可能会考虑推进地球本土的改革。而这才是政府所担心的。”

  “呦,我们从来不知道您会对政治感兴趣!贾米森,快去给博士把肥皂箱拿过来,博士要开始演讲了 。”

  “别理他,博士,”贾米森说,“快跟我们说说您其他的想法。毕竟,我们跟联邦的合作一直很密切。他们最近的一批科学代表团刚在几个月前离开,那群人也都是些很不错的好人。我刚收到一份去火星工作的邀请函,只要主任放我走,我想即刻就动身。您该不会认为他们会宣战吧,或是任何类似的疯狂决定?摧毁地球能有什么好处?”

  “联邦是非常理智的,因此,不会尝试任何类似的举动。记住,我曾说过,他们是理想主义者。但是,他们可能会觉得,地球对他们不够重视,而这却是改革者所不能容忍的问题之一。不过,最主要的问题其实还是围绕铀矿供应的讨价还价。”

  惠勒说:“我看不出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如果真发生了什么冲突,我希望他们别把月球卷入其中。”

  莫顿博士若有所思地说:“你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惠勒问道,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在他背后泛开来。

  “他们说,终于在月球上发现了铀。”

  “那个传闻吗!都已经传了好些年了。”

  “我觉得,这次恐怕确有其事。这消息我是从相当可靠的渠道听来的。”

  “这渠道我也有,”贾米森出乎意料地说,“不就是那个约翰斯顿有关卫星形成的理论吗?”

  “是的。你知道,地球是唯一一颗铀储备相当可观的行星——就某种程度而言,其密度高得有点反常了。大部分铀都在一千六百多英里深的地核里,没人能把它搞出来。然而,当月球从地球上分裂出去的时候,它带走了一部分地核——残余部分就在距离月表很浅的地方。有消息说,他们在地壳上钻了一个孔,把盖革计数器从孔洞里放了下去,结果发现了大量的铀,足以让地球上所有沉积的铀矿都相形见绌。”

  “我明白了。”惠勒慢慢地说,“如果这是真的,联邦将要求增加供给。”

  贾米森插话道:“而地球上那些神经质的老女人会忧心忡忡,一丁点儿都不会给他们的。”

  “呃,为什么不呢?”

  “答案非常简单。地球的需求是固定的,而联邦的需求却随着每一个新增的殖民星球而不断扩增。”

  “而您认为,联邦会试图在地球出手之前,率先夺取月球储备?”

  “没错——如果我们挡道,就很可能被殃及。这会令双方都非常不安,但没人会补偿我们什么。”

  “这正是一百五十年前在地球上发生过的,当时的黄金和钻石都很值钱。他们曾经称之为圈地运动。历史,真是个有趣的东西。”

  “可就算联邦确实夺取了月球的一部分——他们要如何维持呢,这里离他们的基地那么远?记住,如今已经没有任何攻击性武器了。”

  “有了两次世界大战的遗产,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造出点东西来,不是吗?太阳系中最优秀的科学家大多属于联邦。假如他们乘着巨型太空船,船上配备火炮和导弹鱼雷,就足以劫掠整个月球,而地球却没任何办法将他们拒之门外。尤其是,当他们掌握了铀矿,并切断地球供给的时候。”

  “您该去写科幻小说,博士!太空战舰或者其他类似的题材!

  别忘了带上死光!”

  “你可以笑,但你自己也很清楚,只要拥有了原子能,就有可能把足够的能量融入光束之中,造成真正的伤害。据我们所知,还没任何人尝试过——因为这一切没什么意义。然而,如果他们想要……”

  “他是对的,惠勒。我们怎么知道,上个世纪政府的实验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以前从没想过这件事,但它的确让我觉得很恐怖。博士,您所想到的这个点确实绝妙。”

  “好啊,你问我的推论,那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可我总不能整天站在这里高谈阔论吧。偌大的机构,总要有人干活的。”老天文学家拿起磁盘朝办公室走去,只留下两个心神不宁的朋友。

  贾米森闷闷不乐地盯着望远镜,惠勒则若有所思地望着穹顶外的月貌。他悠闲地用手指在出了名的透明塑料曲面上缓缓划动。一想到这堵墙即将承受的压力,他就悸动不已,而一旦妥协,却会让他们万劫不复。

  天文台的景色在整个太阳系都很出名。它所处的高原是月球山脉的制高点之一,早期天文学家称之为阿尔卑斯山。在南部,这片广袤的平原被不恰当地命名为雨海——雨水之海——一直延伸到肉眼视力所及的地方。

  在东南方向,火山顶的孤峰皮科峰微微探出地平线。阿尔卑斯山脉横亘东西,在天文台东侧汇入被岩墙封起的柏拉图平原。此时已近午夜,广阔的全景图被地球所反射的银光一一照亮。

  惠勒刚转过身去,远方雨海深处的火箭的闪光就引起了他的注意。官方规定,任何船只都不允许飞越北半球,因为火箭排气的耀眼光芒可能会在一秒钟内毁掉一个可能需要数小时甚至数天才能完成的观测结果。然而,这项禁令并未被很好地遵从过,这令天文台董事会非常恼火。

  “不知道那个讨厌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惠勒咆哮道,“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们能在月球上拥有持械权。然后,我们就可以击落那些企图破坏我们观测项目的浪客了。”

  “在我看来,你这想法真的已经很宽厚了。或许,技术商店能帮你解决这个问题——他们什么都有。”

  “可唯独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上个月,我一直想搞个希尔格震级表来。结果呢?‘对不起,惠勒先生,或许下一批货里会有。’如果不是因为我上了主任的黑名单,我肯定会为这事去找主任。”

  贾米森笑了起来:“好吧,如果你一定要写点什么——比如——打油诗之类的东西,下次最好别打印出来。坚持过去的口述传统,就像那些远古的吟游诗人一样——这可安全得多。嗨,他那是在干什么?”

  最后那句话是冲着远处一艘飞船去的,它飞行姿态异常,不断地跌落,看上去,主动力源被切断了,只有垂直喷流减缓了它的下坠。

  “要坠毁了!肯定是碰上麻烦了!”

  “未必——飞船很安全。哦,太漂亮了!那飞行员是个老手!”

  飞船渐渐消失在山脊下,却仍然保持着平稳。

  “他安全降落了。如果不是的话,大概十秒之内就会有一场创纪录的焰火表演,我们即使在这里也会感觉到震动的。”

  带着焦虑和病态的期待,这两个人等了一会儿,眼睛死死盯着地平线。随后,他们松了口气。远处没有发生任何爆炸,脚下的大地也没任何颤动。

  “都一样,他或许遇上麻烦了。我们最好让信号认证系统那边跟他通个消息。”

  “好——走吧。”

  当他们抵达时,天文台的发射器已经开始工作了。早有人报告说,有艘飞船降落在皮科山后面,接线员正通过月球的通用频率呼叫它:“你好,这里是阿斯特朗在呼叫——正在皮科山附近着陆的飞船,请问,收到我的信号了吗?结束。”

  呼叫重复了好几遍,很久之后,才收到答复:“你好,阿斯特朗,信号收到,很清楚。请传达您要传递的信息。结束。”

  “你们需要援助吗?结束。”

  “不,谢谢。完全不需要。完毕。”

  “收到。阿斯特朗完毕。”

  接线员关掉通信器,恼怒地挥了一下手,转向其他人:“在你们眼里,这或许还算得上是个礼貌的回答!翻译过来,它的意思就是说:‘管好你们自己的事吧。我是不会把我的信号通道给你们的。再见了。’”

  “你觉得那会是什么人?”

  “毫无疑问,政府飞船。”

  贾米森和惠勒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地猜测道:“也许博士是对的,毕竟……”

  惠勒点了点头表示认同。“记住我的话,伙计,”他说,“过去的淘金者们都会说,山中有黄金。如今则是,山中有铀矿。可我真希望没有!”

  Ⅱ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一艘又一艘飞船降落到皮科山后面,自最初的一轮竞猜爆发之后,天文学家们就不再对这一景象发表任何评论了。很明显,星海之中,某些重要的事件正在发生,“山中有铀”的理论被普遍接受,因为没人能想出更好的答案。

  不久,天文台的工作人员们就开始想当然地,不把他们那些精力充沛的邻居当回事,直接将他们抛诸脑后了,只是抱怨火箭的强光使重要的照相底片变得模糊不清。随后,他们一股脑冲去见主任,而主任则尽了最大努力使他们平静下来,答应会在适当的场合提起适当的申述。

  随着月昼即将到来,贾米森和惠勒开始着手乏味的分析工作,分析那些他们在夜间收集到的数据。由于月球的自转周期,他们要过十四天,才能再次看到这些恒星,并进行进一步的观测。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其实天文学家们实际使用仪器的时间只有很小一部分。而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那部分时间,是坐在一张堆满纸张的桌子旁,伴随着灵感的流动,那些纸张很快就会被数学计算或涂鸦所覆盖。

  尽管惠勒和贾米森都很年轻,也很热心,但这一周以来所发生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已经够多的了。在一天又一天缓慢的月球时间周期里,人们普遍意识到,约莫在月昼正当午的时候,大家的脾气会渐渐变得焦躁,通常情况下,从正午开始直到夜幕再次降临,人们会陆续离开天文台,去外面散散心。

  惠勒建议,他们可以开着天文台的牵引车去皮科山那边探险。贾米森觉得这是个绝佳的计划,尽管这个主意对他而言,并不像对他的朋友而言那么有新意。在天文学家看来,想要远离同事的时候,到雨海中旅行的确是一种很受欢迎的消遣方式。

  总有机会可以找到些有趣的矿物或植物,但最主要的吸引力还是那极佳的风景。除此之外,这其中蕴藏着的风险,甚至是危机,也为冒险本身赋予了额外的魅力。尽管采取了最严格的安全防范措施,还是会有不少牵引车失踪,无论这里那里,总有可能出问题。

  月球上几乎没有大气层,这使经济飞行变成了不可能达到的目标,即使距离只有几十千米,也得用火箭。因此,几乎所有的月球短程旅行都是靠着天文台那些强大的电动牵引车完成的,大家通常都会把它们称为毛毛虫,或者更简单地说,就是“毛虫”。

  那些其实是小型太空船,装有很宽的双轨,可以随时前往任何地方,即使是在颠簸到令人震惊的锯齿状月球表面,只要在合理范围内,都可以开。如果地形足够平坦,他们可以飙到每小时一百三十千米,但通常情况下,他们运气再好也只不过能跑到一半的速度。低重力可以使他们爬上倾斜度高到不可思议的陡坡,如果有必要,他们甚至可以通过内置绞车,把自己从垂直的坑体中拖出来。他们甚至可以在稍大型号的太空船里还算舒服地住上个把月。

  贾米森是个比专家还专业的老司机,对山路了如指掌。就月球公路而言,这绝对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交通要道,在天文台和阿里斯基尔港之间,这条公路承载了大量的交通运输压力。然而,刚开了一小时,惠勒就觉得心惊肉跳、毛骨悚然,再也无法镇定自若。

  初登月球的人通常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意识到,只要谨慎对待,这种整条路上只有一辆车的斜坡绝对是安全的。或许是因为惠勒初来乍到,而贾米森那狂野的车技,就连经验丰富的乘客也要满怀戒备。

  贾米森开车的时候简直是在狂飙,疯狂到不要命,这跟他平时的形象截然不同,曾经引起同事之间多次议论。平时他细致而专注,甚至行动迟缓到慵懒的地步。无论生气或高兴,没人见过他情绪激动。很多人觉得他懒,但那种说法不过是对他的中伤而已。他会花好几个星期研究某个理论,直到整套理论严谨到滴水不漏,然后把它放在一边,隔上两三个月以后再看。

  然而,这位安静而平和的天文学家就像猫一样,一旦为激情所控,就会变身为狂野的驾驶员:几乎在每一次的北半球牵引车拉力赛中,他都是非官方的纪录保持者。更可能的解释是,他童年时曾经渴望成为太空飞船驾驶员,但这个梦想却因他身体的残疾而遭到了挫败。

  他们冲下了阿尔卑斯山最后一个山麓,如同一场微型雪崩般冲进雨海。现在,他们到达了低地,惠勒也恢复了正常的呼吸,谢天谢地,终于把那令人眩晕的斜坡抛在身后了。在一阵猛烈的撞击中,贾米森把牵引车开上一片荒原,这让惠勒感觉很不舒服。

  “嘿!你这是要去哪儿?”他大喊道。

  贾米森对他的惊愕一笑置之:“难的还在后面,我们这才刚刚开始。这条路往西南方向通往阿里斯基尔环形山,而我们想去皮科山。所以,从现在起,我们就将踏足一个危险区域,世界上仅有六台牵引车曾经抵达过这里。来,高兴点,我这么跟你说吧,费迪南德号就是这六台牵引车中的一台。”

  费迪南德号如今正以每小时三十二千米的速度向前冲去,一路颠簸摇摆,惠勒觉得实在是令人不安。不过,要是他生活在大航海时代,那他或许早就习惯于这种颠簸了。

  景色令人失望,因为在月球上,大多数时候总是在“海”平面高度,一眼望去,总是靠近地平线。皮科山和所有更遥远的山脉都沉入了天际线之下,前方的平原横陈在烈日下,看上去毫无吸引力。三个小时以来,他们意志坚定地一路越过低地荒原,穿过很多微型的陨石坑和深不可测的大裂缝。

  有一次,贾米森停下牵引车,他们俩穿着宇航服出去察看一个绝佳的岩石样本。岩缝大约有一点五千米宽,当下的太阳几乎正挂在头顶,直射进来。不过,谷底却相当平坦,应该是当岩石裂开时,熔岩从地下深处涌了上来,凝固于此。惠勒发现,很难判断,这谷底一路延伸出去会有多远。

  贾米森的声音从宇航服的通信接收器里传了出来:“看到下面那些石头了吗?”

  惠勒看得眼睛都快抽筋了,这才发现谷底深处,那看上去极为平坦的地表之上,有一些几乎难以辨识的痕迹。

  “是的,我想我看见你说的那些了。怎么了?”

  “你觉得它们有多大?”

  “哦,我不知道——大概不到一米宽。”

  “嗯,看到边上稍小的那个了吗?”

  “是的。”

  “好吧,那可不是块石头。那是一辆错过弯道而撞毁的牵引车。”

  “老天啊!怎么可能?那里地势很平啊。”

  “是的,但现在是中午。傍晚时分,当日暮低垂的时候,这个世界上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把阴影误认为是裂缝,反之亦然。”

  他们掉头回到自己的牵引车里,回来的一路上,惠勒都很沉默。或许,说到底,他们还是待在山里更安全些。

  最后,皮科山的巨岩再次出现在视野中,直到现在,它才成为窗外景观的主体。这里是月球最著名的地标之一,在很久很久以前,由于火山活动的挤压,皮科山自雨海边冉冉升起。在地球上,这样的山峰原本是完全不可能登顶的。而在月球,虽然引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也只有两个人攀登到顶峰。其中一个至今还埋在那里。

  地势崎岖不平,牵引车缓缓地绕过山腰。贾米森正在寻找一个可供攀爬的峭壁,这样他们就可以爬上去更好地观察月海。开了几千米之后,他终于找到一个看得上眼的地方。

  “爬到那些悬崖上去?这辈子别想了!”当贾米森解释他的行动计划时,惠勒竭力反对,“干吗呀,那峭壁几乎就是垂直的,足有半英里 高!”

  “别那么夸张嘛,”另一个人反驳道,“它们离垂直还有十度的斜角呢。即使穿着宇航服也很容易爬的。我们俩可以绑在一起,就算其中一个掉下去了,另一个人也依然可以仅凭一只手就把他拉起来。你试过就知道了,没事的。”

  “各式各样的自杀都是这样,试过就知道了。哦,好吧,如果你非要玩的话,我奉陪。”

  惠勒很不情愿地套上宇航服,跟着他的朋友穿过气闸。贾米森手里拿着一个小望远镜、一根长长的尼龙绳,还有其他一些攀岩设备,他把这些一股脑套在惠勒身上,说辞就是,既然必须由他来带路,他最好能腾出双手来。

  从近处看,悬崖更加陡峭。看上去不光是垂直陡立,简直是倒垂的,惠勒很想知道他这位朋友究竟打算如何处理。暗地里,他希望整个活动被取消。

  事与愿违。贾米森大致观察了一下岩体表面,把绳子的一端系在腰间,短距离助跑加速之后,他猛然跃起,朝悬崖上方距离地表约三十英尺高的一个凸起处跳去。他一只手抓住岩石,然后换了一只手,吊了一会儿,欣赏着远处的风景。在月球上,即使加上他所有的装备,总重量也只有四十磅 ,因此,这场演出并不像在地球上那样令人叹服。然而,这至少达到了安抚惠勒的目的。

  过了一会儿,贾米森厌倦了单臂吊在半空,于是伸出另一只手开始行动。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爬上悬崖,直到高出地面足足一百英尺。他找到一处符合他口味的岩壁,这里有一道十二英寸 宽的沿台,让他足以靠在岩壁上。

  他打开耳麦,向下喊话:“嗨,惠勒!准备好上来了吗?”

  “好了。你要我怎么做?”

  “绳子绑在你身上了吗?”

  “稍等片刻,没问题了。”

  “好嘞!走!”

  贾米森开始猛拉绳子,惠勒发现自己被粗暴地拽到了半空中,于是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叫,贾米森却咧开嘴笑了起来。当惠勒被拉到二十到三十英尺高的时候,他终于回过神来,恢复了镇定,开始自己攀爬。在两个人的努力下,没用几秒他就登上了沿台。

  “小菜一碟,对吧?”

  “还行吧——可看上去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那就继续爬,别费心盯着看了。在这儿等着,直到我再叫你。在我就位之前,千万别动——万一我掉下来,你可就是我的锚了。”

  半小时之后,惠勒惊奇地发现,他们已经爬到了很高的地方。牵引车不过是悬崖脚下的一个玩具,而地平线则在数千米之外。当贾米森觉得他们已经爬得够高了的时候,他开始用望远镜观察那片平原。不久,他就找到了他们搜寻的对象。

  大约十英里外,一艘巨大的太空船横亘在那里,阳光仿佛为它镶了一圈金边,熠熠生辉,他们俩谁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太空船。在它旁边,是一个巨大的半球形结构,笼罩在平原上。通过望远镜,可以看到有人和机器在基地周围移动。时不时会有尘云腾起,冲向天空,再落回地面,仿佛是在进行爆破。

  “好吧,你说的铀矿。”惠勒认认真真地观察了好一阵子,这才说道。

  “在我看来,这可不像是挖矿。”另一个人回答道,“我从来没见过,月球上有什么矿能埋在这么浅的地表下。看上去,那简直就像是某个竞争对手的天文台正在奠基。或许,我们都要失业被赶出去了。”

  “不管那是什么,我们用不了半小时就能赶过去。要不要过去瞅一眼?”

  “我不认为这么做是件很明智的事。他们可能会把我们扣下。”

  “等等,这不还没爆发战争吗?他们无权扣押我们。主任知道我们在哪儿,要是我们没回去,他肯定会大发雷霆的。”

  “你不在其列,哥们儿,主任未必会为你发声。不过,我想你是对的。扣留是不会的,他们最多只能射杀我们。走吧,惠勒。”

  爬下悬崖比爬上去容易得多,这跟地球上不一样。每个人轮流把另一个人放下去,直到绳子放到底,然后自己再放心大胆地沿着岩壁速降,因为即使滑倒了,另一个人也能很轻松地阻止他掉下去。于是很快,他们又回到了平地,靠谱的费迪南德号再次出发,穿越荒原。

  由于方位上犯下的一个小错,他们稍有延误,两人还因此互相指责了半天,一小时后,他们找到了前方的穹顶,于是全速朝那边冲了过去。他们先是通过私人频段跟天文台连线通话,详细解释了一下他们的打算,随后就切断了通信,对方甚至都没来得及说出“不要这么做”。

  他们的到来引发了一阵骚动,看着真够逗的。贾米森觉得,这模样简直就像是被人用棍子捅烂的蚂蚁窝。没过多久,他们发现自己被围了起来,周围是若干牵引车、拖车和很多情绪激动身穿宇航服的人。他们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只能被迫停了下来。

  “我想我们最好等等接待办事处的地陪代表。”惠勒说,“啊,来了!”

  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正穿过人群朝这边挤过来,即使隔着宇航服也能感觉到,他正努力营造一种凝重的氛围。这时候,气闸外的车门上传来一连串强横的敲门声。贾米森按下启封的按钮,眨眼工夫,这位“接待办事处”的代表就在车舱里开始摘头盔了。

  老人的面部棱角分明,脾气看上去好像不怎么好。他刚脱掉宇航服就厉声质问道:“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贾米森对这种蛮横的态度表示了惊讶。他说:“我们看你们是刚到这儿的,所以就过来看望一下,看看你们过得怎么样啊。”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从天文台那边过来的。这位是惠勒先生,我是贾米森博士。我们俩都是天文学家。”

  “哦!”氛围突然发生了变化。接待代表变得友好起来。“那好,你们俩最好一起跟我到办公室去,我们要检查你们的证件。”

  “对不起,您说什么?从什么时候起,月球的这片区域变成限制区了?”

  “抱歉,这是规矩。请跟我来。”

  两位天文学家钻进自己的宇航服,跟着那位穿过了船闸。惠勒开始有些忧心忡忡,真希望当初他没建议来这里转一圈。他在脑子里想象着各种令人不快的可能性。联想到他之前读过的那些故事,关于间谍、单独监禁和黎明前的砖墙,这一切开始在他脑海中激荡起来。

  作为一名理论科学家,他最具价值的资产之一就是他强大的想象力,尽管有时他觉得没想象力也行。他一生中有相当一部分时间都在操心可能出现的结果,因为他常常会自找麻烦,把自己带进沟里。看来,今天这事也可能会是其中之一。

  外面的人群仍然聚集在他们的牵引车周围,但他们的引路人通过内置的无线电通信系统发了些指令,那群人迅速散去了。贾米森和惠勒把接收频段调到了天文台的通用波段,可是,什么也听不见。

  他们被带到巨型穹顶前面,穿过墙体上一扇严丝合缝的大门,来到一个夹层空间,处于外墙和同心内半球之间。放眼望去,这两层墙体被某种纵横交错的透明塑料网从中间隔了开来。就连脚下的地板也是用同样的材料做成的。惠勒仔细看了看,得出结论,那应该是某种绝缘体。

  引路人催他们快点跟上,几乎是一路小跑了,仿佛他不想让他们看到太多。他们通过一个小型气闸进入穹顶内部,在那里,他们脱下了宇航服。惠勒闷闷不乐地想,什么时候他们才会被允许取回宇航服呢?

  III

  空气中有一种味道,尽管很熟悉,但他们还是没能一下子就认出来。贾米森是第一个分辨出这种气味的人。“臭氧!”他低声对同伴说,后者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正要补一句,这味道大概跟高压设备有关,引路人却回过头来,用怀疑的眼光看了他们一眼,贾米森立刻闭上了嘴。

  打开气闸,里面是一个小走廊,走廊两旁都有门,门上画着数字和各种标签,譬如“私人领地,勿闯!”“仅限技术人员”“琼斯博士,打字员兼主管”。走到最后,他们停了下来。

  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一个面板亮了起来,上面写着“进来”,门随即自动打开了。面前是一间非常普通的办公室,在一张很大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位神情坚毅的年轻人。当访客们迈步进入办公室的时候,他问道:“你好——这些人是谁?”

  “两位从天文台过来的天文学家。他们刚乘牵引车过来。我想,我们最好还是查验一下他们的身份。”

  “那当然。请问,你们的姓名?”

  这位主管用了一刻钟的时间记下细节,最终给天文台打了一个电话。当一切结束时,贾米森和惠勒总算松了一口气,大家都很满意,他们的身份被证实了。

  坐在豪华办公桌后边的年轻人关掉了无线接收器,带着一丝困惑盯着面前这两位不速之客。不一会儿,他展开眉头,开始冲他们训话。

  “你们应该意识到,你们的行为很惹人生厌。我们从未料到会在此地见到访客,否则我们早就会张贴告示让他们滚蛋了。不消说,只要他们来,我们自有办法探测到——只不过,他们不像你们这样,公然驱车硬闯,你们倒是胆大。

  “不管怎么说,你们来了,但没有造成损害。你们或许已经猜到了,这是一个政府项目,一个我们不想谈及的项目。既然你们进来了,我想,我最好还是向你解释一下,这究竟是什么——不过,我希望你们以名誉起誓,不要把我告诉你们的再告诉别人。”

  这两位天文学家立刻表示了同意,心下颇有些窘迫的感觉。

  “众所周知,与地外行星的无线通信是分段进行的,并非直联的点对点传输。比方说,假如我们想要往泰坦星发送一条信息,它必须途经地球—火星—木卫四—泰坦,整个过程中,每一段都需要中继站和大量相关设备。我们想把这些都干掉。这里将会是整个太阳系的通信中心,从这里,我们可以直接呼叫任何行星。”

  “即使是冥王星的外星体,冥后星珀尔塞福涅?也能够得着?”

  “是的。”

  “那可是联邦的眼中钉,不是吗?他们拥有地外的所有中继站。”

  主管目光严厉地看着惠勒。“嗯,我并不指望他们能从一开始就都喜欢这个主意,”他承认,“但从长远来看,这将降低成本,为每个人提供更好的服务。”

  “我想,保密是为了防止联邦政府先想到这个主意?”

  主管看上去有点尴尬,拒绝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站了起来,做出一个解散的手势:“好吧,就这些了,先生们。祝你们返回阿尔卑斯山的旅途愉快。另外,请告诉你的朋友们,离这儿远点。”

  “谢谢您对我们如此坦诚,”贾米森一边转身,一边说道,“我们会保密的。但我们很高兴知道真相,因为现如今,到处都是流言蜚语。”

  “比如?”

  “老实说,我们以为这里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铀矿,一直以来,有关于此的话题可是层出不穷。”

  主管一脸轻松地笑了:“这儿看起来不像是有矿吧,对不对?”

  “当然不是。好吧,再见。”

  “再见。”

  贾米森和惠勒离开房间后,主管神情抑郁地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按铃叫他的秘书:“你都录下来了?”

  “是的。”

  “他们都是棒小伙子。我简直为自己感到惭愧。但如果我们就那么把他们打发走,他们会开始跟同事讨论我们的事——而他们可能会突然一语中的,发现真相。现在,他们以为他们知道了,他们的好奇心会得到满足,所以不会说出来的,尤其是,我已经要求他们不要出去乱说,他们是那种会信守承诺的人。一个卑鄙的伎俩,但我觉得,会奏效的。”

  秘书望着他的长官,带着一种新的敬意:“头儿,您知道,有时候您会让我想起那个古罗马政治家——您知道我说的是谁。”

  “我想,是马基雅维利吧——只不过,他比罗马时代要晚一点。顺便问一下,他们进来的时候,屏障检测到他们了吗?”

  “是啊——警报响了好一阵子呢。”

  “太好了!那就没必要加强我们的防范措施了。我们唯一能采取的下一步措施,就是公开宣布月球的这一部分为禁地——我们要尽量避免引人注目。”

  “那天文台的人呢?可能会有更多访客。”

  “我们会再打电话给麦克劳林,让他阻止这些私人探险。他是个不好对付的老手,但我想,他会配合的。现在,让我们继续写进度报告吧。”

  贾米森和惠勒并未直接返回天文台,因为按照计划,他们还得在外面再逛几天,月球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探索。他们觉得,穹顶之旅有点让人扫兴。他们的确是在分享秘密,这总是令人兴奋的,然而,他们无法假装这是个了不起的惊天秘闻。

  当穹顶消失在地平线之下,再也看不见的时候,惠勒问道:“好吧,我们从这里出发去哪儿?”

  贾米森制作了一张大比例尺绘制的雨海地图,然后用食指按住地图,把它固定下来。

  “我们现在是在这里,”他说,“我打算绕着雨海转一圈,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月球风光。虹湾就在东面两百多英里的地方,地势很好,我正朝那边开呢。等我们到那儿以后,就接着往北走,直到抵达平原的边缘,然后再沿着山脉回天文台。我们大概明天或者后天就能到家。”

  贾米森驾驶着牵引车横跨雨海,在将近四个小时的旅途中,一成不变的景致在车窗上静静流过。时不时地,他们会经过一些只有几百英尺高的低矮山脊和小型火山口,但在旅途的大部分时间里,地形几乎都很平坦。

  过了一会儿,惠勒不再留意窗外的景致,想试着看会儿书,但车辆的震动使阅读变得很不舒服,他很快就放弃了尝试。再说,牵引车里唯一的一本书是麦克劳林的《多恒星系统动力学研究》,无论如何,他们毕竟是来度假的。

  “贾米森,”惠勒突然开口道,“你怎么看联邦?你不是见过很多联邦人吗?”

  “是啊,我挺喜欢他们的。可惜,最后一批人离开的时候你不在。我们天文台曾经有十几个联邦人,他们正研究天文望远镜的安装。你知道的,他们那时候正在考虑,在土星的某颗卫星上,搭建一个直径一千五百英寸的反射式望远镜。”

  “那可得花点工夫呢——我总说我们这儿距离太阳太近了。但是回到争论的根节点上——他们是否有过什么表示,让你觉得联邦很有可能会跟地球闹翻?”

  “不好说,看不出来。我们之间非常坦诚友好,毕竟大家都是在一起工作的科学家,这很关键。如果我们是政治家或公务员,情况可能就会有所不同了。”

  “该死的,可我们确实是公务员!我们的薪水是谁给的啊?”

  “是啦,但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看得出,联邦科学家们不太关心地球,尽管出于礼貌,这种话他们是不会说出口的。毫无疑问,他们对铀的分配很不满——我经常听到他们抱怨。他们的主要观点是,他们必须拥有核能,才能去开拓寒冷的地外行星,而地球本身不缺核能,可以很轻松地使用替代能源。毕竟,地球使用其他能源已经好几千年了。”

  “那你觉得,哪边是对的?”

  “我不知道。但我要说的是——如果发现了更多的铀矿,而地球不允许联邦拥有更多份额的铀,那我们就错了。”

  “我觉得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别那么肯定。正如老鼹鼠所说,地球上有很多人都畏惧联邦,不想再给它任何权力。联邦知道得很清楚,因此可能会先下手为强,然后再去吵架。”

  惠勒若有所思地说:“嗯,这么说起来,知道我们在皮科山的朋友们没在开采这玩意儿,还是很令人高兴的。”正说着,他突然惊呼起来,“哎哟——有必要吗?”

  “对不起。但如果你一直要跟我说话,就别指望我能避开所有的裂痕。看来,悬架得要调一下了。等我们回去以后,我非得把费迪南德送去检修不可。啊,前面是赫里肯山。接下来的几英里千万别说话,我得专心驾驶——接下来的这段路,可是不大好开。”

  牵引车转向北方,渐渐地,美丽的虹湾——彩虹湾——那道长长的峰脊自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朝着东西两个方向,一路延展,一直蜿蜒到目力所及的最远方。在一片压抑的氛围中,惠勒主动保持着沉默,一言不发地坐了二十英里,而贾米森则驱车朝着前方三英里高的悬崖开了过去。

  他还记得,很多年前,当他通过地球上一副五十毫米口径的望远镜,第一次看到虹湾时,几乎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他能亲自绕着那高耸的岩体飞驰。二十世纪带来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变化!只不过,人们要花点工夫才能意识到这一点。一切刚开始的时候,人类甚至还没掌握飞行器技术,更别说梦想着穿越太空了。

  两千年的历史似乎被挤进了一个世纪,伴随着伟大的科技成果和两次旷世大战。比起几千年前的海洋,仅在前半个世纪,天空就被征服得更彻底了。

  在最后的二十五年里,第一枚简制的火箭登上了月球,人类长期以来的孤绝已然结束。仅仅一代人的时间,人类就走向了太空。对某些孩子而言,“家”这个词不再代表地球的绿色田野和蔚蓝天空,自此,系内行星的殖民进程开始突飞猛进,变得如此迅捷。

  有人说,历史从来不会重演,但同样的历史情况会复现。不可避免的是,新世界与地球的联系开始越来越松散。与母星相比,他们的人口依然很少,但他们拥有整个种族最聪明和最活跃的思想。最终,他们还是摆脱了传统的沉重负担,计划建立新的文明,以避免过去的错误。这是个很宏伟的目标——但还是有可能成功的。

  金星是第一个宣布独立并建立独立政府的星球。局势一度相当紧张,但理智终究还是占了上风,自二十一世纪初以来,只出现过一些很小的分歧,对双方政府之间的关系仅构成了些许困扰。十年后,火星和木星那四颗有人居住的卫星——木卫一、木卫二、木卫三和木卫四——结成了联盟,后来就逐步形成了地外行星联邦。

  惠勒从未去过任何一个地外星球。事实上,这是他第一次离开故土地球。跟大多数地球人一样,他有点畏惧联邦,尽管他身上的科学精神让他相当钦佩联邦的诸多成就。他不相信战争会有爆发的可能性,但如果真有“意外”的话——一如早先那些政治家的说辞——那他会忠于地球。

  牵引车停了下来,贾米森从操控盘上挺起身来,用力地伸了伸懒腰:“得了,今天就开到这儿吧。在我变成食人族之前,我们先吃点东西。”

  牵引车的一角装有一个小厨房,但两位探险家实在懒得用,一直都靠着之前在天文台就准备好的饭菜过活,只须按下开关就能加热了。他们不相信所谓的“必先苦其心志”。要是有心理学家来检查储备的话,那他肯定会深信,这辆牵引车的乘客几乎是出于对饥饿的病态恐惧,才准备了那么多食品补给。

  反正一直是白天,所以,他们就顺着心情睡觉、吃饭、吵架、开车,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将近三十个小时,他们沿着虹湾高耸的峭壁,在悬崖下慢慢地开着,时不时地停下来,穿上宇航服,徒步探索。他们没有太多的发现,只找到少量矿物,不过,惠勒发现了一种奇特的红色苔藓,他朋友以前从未见过,这让他颇为兴奋。

  对月球深度而细致的探索太少了,所以这完全可能是全新的科学发现,惠勒在脑海中勾勒着自己凭此在植物学界获得各种殊荣的景象。几天之后,在天文台工作的生物学家很不客气地打破了他的这些希望,然而,在美梦破碎之前,怀揣梦想的感觉还是很美好的。

  当他们再次登上阿尔卑斯山的山坡时,太阳依旧高照,尽管中午已经过去很久了,天空中,依稀可以看到地球那月牙形的淡淡身影。惠勒原本一直都很享受这次旅行,但他对车内狭窄的空间越来越感到厌倦。同时,他也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从来没见过这么糟的路况,驱车颠簸在这样的路面上,他浑身越来越疼,痛感正不断累积。

  终于,他们回到了天文台,尽管公共休息室里总是陈列着一成不变的古旧杂志,还是同一批人垄断着最好的座椅,但能够重返喧嚣的生活,总算是可喜可贺。在他们短暂的缺席期间,似乎没发生什么事。

  闲聊的主要话题是,主任那位年轻漂亮的私人秘书与总工程师之间半推半就的暧昧关系彻底破裂了,总的来说,总工程师应该是她最称心如意的追求者了。这消息的轰动效应远远超过了其他更重要的话题,比如最近的新发现,有人通过数学推论,完成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壮举,证实泛哈登的行星系拥有像土星一样的星环。

  直到听到从地球上发来的头条新闻广播,惠勒和贾米森这才知道,联邦提出了重新审议铀协议的最新请求,该请求已经被收到并遭到了地球的拒绝。“那会让老鼹鼠很兴奋的。”惠勒评论道。

  “是啊,谁会想到,这个老男孩会对政治如此感兴趣呢。我们去跟他聊聊吧。”

  老天文学家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正和一位年轻的物理学家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当他看到新进来的这两个人,立刻停住了:“哦,那么,你们这就回来了啊。我以为你们会在雨海摔断脖子呢。瞅见拜月兽了吗?”

  他这话指的是H.G.威尔斯的小说《最早登上月球的人》里面描述的一种绝妙的兽类,就叫“拜月兽”。这个月球梗历史悠久,以至于很多地球人都把它当真了,认为这种动物其实是真实存在的。

  “没,不然我们肯定会带一个回来打牙祭的。情况怎么样?”

  “就我而言,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的。可雷诺兹自认为有所发现。”

  “让我想想——我知道了!两个小时前,我所有的记录仪都坏了,我还一直在想,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

  “什么记录仪?”

  “磁场强度测量仪。通常,磁场是非常恒定的,除非有磁暴,而我们总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磁暴吧。可今天,所有的指示器都被清零了。我在天文台里到处跑,就是想知道,是否有人启动了外面某个东西,导致电磁受阻被隔绝。我已经排除了一切内在因素,所以肯定是从外面来的。那东西的影响还在,我过来歇一会儿喘口气,琼斯还在想办法控制。”

  “确定不是磁暴吗?你可以从地球那边找到答案——如果是磁暴的话,他们也会受到轰击的。”

  “我查过了——无论如何,并未发现异常的太阳活动,所以可以排除这种可能性。再说,这效果太强悍了,它总是忽然之间就开开停停,肯定是人为的。就像有人在控制总开关。”

  “听起来很神秘呀。啊,琼斯来了。看他那样子,我敢说,威尔斯肯定是发现了什么。”

  另一位物理学家匆匆走进房间,身后拖着几英尺长的磁带。“找到原因了!”他得意地大声喊着,“瞧!”他把磁带摊在最近的一张桌子上,一群正在打桥牌的牌友望着桌子上的磁带,一个个摆出一副臭脸,愤愤地瞪着他。

  “这是磁记录。我降低了其中一台测量记录仪的灵敏度,直到它不再触发纸带记录。现在你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在这些点上,磁场开始迅速上升到正常值的一千倍以上。这种情况会持续几分钟,然后又恢复正常——所以……”

  琼斯用手指沿着磁场的涨落比画着,一边说道:“有两件事需要注意。上升并非瞬发的,但每回都只用了一秒多一点。这种变化看上去像是指数级的。当然,当你启动电磁铁的电流时,就会出现这种情况。下降也一模一样,可两次磁震之间的停滞期则完全是平的。整件事显然是人为的。”

  “我从一开始就是这么说的!可天文台并没有这样的磁铁呀。”

  “等等,我还没说完呢。你看,磁场以相当规律的间隔在波动,我仔细记录了磁震出现的时间。另外,我已经让所有工作人员去检查所有自动记录仪的磁带,看在同一时间是否还有什么其他现象发生。

  “结果发现,有很多——几乎所有的记录都呈现出一定的波动。举例来说,宇宙射线的强度在磁震存续期间会下降。我觉得,恐怕所有基础信息都被卷入其中了,所以我们无法收到信号。但最奇怪的是地震测量仪的记录。”

  “地震仪!从来没谁听说过月震吧?”

  “最初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它就这么发生了。现在,如果你仔细看,你会发现,这种小型月震每次都是在磁震后一分半钟被监测到的。磁场大概以光速传播,而我们很清楚,地震波在月球岩石中传播的速度大约是每秒一英里。

  “所以,我们不得不得出结论,在大约一百英里外,有人正在开启有史以来最庞大的磁场。它如此之强,以至于毁了我们的仪器,这意味着其强度肯定高达数百万高斯 。

  “地震——抱歉,月震——一定是副效应。这附近有很多带磁性的岩石,我猜想,当磁场震荡持续发生的时候,这些岩石必然会受到很大的冲击。即使你碰巧就在震中,也可能注意不到地震,可我们的地震仪非常灵敏,它们会发现任何落在二十英里内的陨石。”

  “这大概是我遇到过的高速研究领域里,最出色的研究成果。”

  “谢谢夸奖,不过,还有更多研究成果。接着,我去找了信号组,想看看他们有没有注意到什么。而他们当时很恼火!所有的通信都在静电脉冲的爆发式冲击下被毁掉了,就发生在与我们的磁爆冲击波完全相同的瞬间。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确定了源头的方向——再加上我这边提供的范围边界,我们已经足以精准定位。它来自雨海某处,位于皮科山以南大约五英里。”

  “天哪!”惠勒说,“我们大概已经能猜到是什么了!”

  两位物理学家同时向他扑了过来:“你们为什么这么说?”

  惠勒想起自己的承诺,于是犹豫地看着前来应援的贾米森:“我们刚从皮科山那边回来。有一个政府的科研项目正在进行中。非常非常隐秘——你根本无法靠近那地方。那是平原上一个巨大的穹顶,至少是天文台的两倍大。从他们说话的字里行间能推断出那里面肯定有不少东西。”

  “所以说,这就是那些飞船在雨海上干出来的好事咯。你们有机会看到什么吗?”

  “什么也没看见。”

  “太可惜了,那我们还得再去一趟。”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去的。他们那时候对我们还很有礼貌——但下一回,我想可能会有所不同。他们告诉我们,不想见到任何访客。”

  “所以说,你们其实进去了?”

  “是的。”

  “真浪费。他们会故意放几个愚蠢的天文学家进去,反正这些天文学家就算看到变压器也想不到会有发电机。现在我们可没机会了。”

  “哦,我想,你总有一天会知道所有这一切的。”

  IV

  征兆比任何人所能想象到的都来得更早,而这征兆只是其中之一。因为,流言被证实了——在月球上发现了最大的铀矿床,而联邦政府早就知道这件事。

  当我们回顾那些如今安全地深埋于历史长河中的事件时,从我们的角度而言,我们可以看到双方的优势。地球统治者的确畏惧联邦及其要求变革的理想。这种畏惧并不完全是理性的——它出于一种更深层次的潜意识,即,地球的开拓时代已经结束了,未来取决于那些已经身处太阳系边缘的人,他们计划着向群星发起第一次猛攻。

  地球曾经有着史诗般的历史,也曾经为征服近地行星而做出过很多努力,在这一切之后,地球感到厌倦了——这些行星莫名其妙地与地球作对,就像很久以前美国殖民地跟他们的祖国英国作对一样。这两次事件的根本原因是相似的,而这两次事件的最终结果也都是对人类有利的。

  现如今,地球只会为一件事抗争到底——保留他们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尽管已经过时,却是他们所知的一切。因此,让我们不要过于严厉地批判那些领导者,他们担心联邦的力量不断增强,因而试图阻止联邦获取铀矿,因为这种金属将赋予联邦近乎无限的权势。

  单就这一点而言,联邦也不能免于被谴责。充满希望的外星世界吸引了很多理想主义者和科学家,在他们中间,与普通人相比更加冷酷无情的人并非少数,而他们早就知道,有朝一日,与地球之间的决裂是不可避免的。正是这些人策划了这项研究,最终以巡洋舰黄泉号、波江号,以及后来的超级无畏舰冥河号 ,为研究画上了句号。

  这些飞船可能采用了威尔逊的发明,或者是无加速驱动技术。威尔逊驱动如今已经很普遍了,以至于人们很难意识到,在银河世界知晓其存在之前,它曾经被秘密地优化了十年。基于这一驱动技术,联邦建造了三艘军舰和相关的武器装备。

  即使时至今日,也很少有人知道,当初平原战役中究竟使用过什么武器。原子能和二十世纪电子工程的巨大发展使其成为可能。从来没人想要在战场上使用这些可怕的武器——他们希望,只要曝光这种武器的存在,就足以迫使地球做出必要的让步。

  这虽然是个危险的策略,但如果地球没有一流的情报部门,这策略原本是可以奏效的。可惜,当联邦最终亮出底牌彰显军力的时候,地球早就有了对策。除此之外,地球非常走运,刚刚发现了辐射物理学的一个分支理论,这足以衍生出一种新型武器,而对手对此一无所知,也无从防御。

  联邦原以为不会遭到任何反抗,然而,他们却犯了低估对手的老错误。

  天文台的子午线上,已是黄昏时分。按照惯例,所有空闲的工作人员都会聚集在观察窗周围,向十四天内再也见不到的太阳道别。只有最高的山峰还在追逐那最后的霞光,山谷则早已被黑暗吞没。此刻,太阳那浑圆的轮廓已经消失不见,时间变得缓慢起来,那绚烂的白日将会渐渐消逝于闪闪发光的峰顶,仿佛舍不得离开一般。

  如今,阿尔卑斯山遥远的坡顶已然隐匿在黑暗之中,视野里只剩下一座闪亮的山峰。雨海已经陷落于黑暗中数小时之久了,而皮科山那遥不可及的王冠却依然尚未沉沦于横扫月亮的夜幕中。它俨然是一盏孤独的灯塔,依旧在抵挡着那正自聚拢而来的暮色。

  一小群男男女女,默默地望着黑暗从山脉的坡顶上喷涌而下。他们远离地球和其他人类,每当看到太阳下山,都会有一种格外悲伤的感觉,而这就是人类共同的遗产吧。

  在遥远的峰顶,光线退去,渐渐地消散于黑暗之中——漫长的月夜已然开始了。十四天之后,当太阳重新升起时,它将从另一边俯视一片完全不同的雨海。皮科山几乎就是永恒的象征,天文学家们对这座让人引以为豪的山峰表达了最后的敬意,而当暮色降临时,它将永远消失。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天文台几乎每个人都会忙到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惠勒和贾米森在研究仙女座星云中变星的光曲线,根据事先分配好的原则,每三十个小时,他们就可以有整整一小时的时间,使用那架一千英寸口径的反射望远镜。天文台几乎有几十个研究项目,必须按照详细的时间表协同——任何试图超额使用的人都会倒大霉的!

  天文台的穹顶现在正处于开放状态,朝向群星,天文学家们穿着轻便的宇航服,行动几乎不受影响。惠勒正在读取一系列光度计的读数,而他的同事正在做记录,这时,他们的宇航服通信接收器开始嗡嗡作响。一条通告传了过来。这种情况经常出现,所以他俩谁都没留意,直到他们意识到,这条通告是直接发给他们的。

  “请问,贾米森博士可以立即向主任报告吗?请贾米森博士立即向主任报告。”

  惠勒惊讶地看着他的同伴:“嗨,你这又是犯了啥事了?又在通用电台频段上骂脏话了?”

  这是天文台里最常见的罪行。当一个人身着宇航服时,往往很难记住,他骂的那个人未必是唯一的听众。可能的轻率之举数不胜数,大多数人都多多少少犯过这个毛病。

  “我是清白的,问心无愧。这活儿你得找别人来收尾了。回见。”

  无论贾米森是否有足够的信心,但当他见到主任的那一刹那,他还是放心了。他发现,主任看上去很和蔼,虽然脸上略带忧色。主任并非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的还有另一位中年男子,怀里抱着个公文包,身上穿的衣服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新来的。主任争分夺秒,立刻就进入了正题。

  “贾米森,你是我们最好的牵引车司机。我猜想,你应该是已经去过雨海新建筑物那边了。要多久才能到那儿?”

  “什么——现在?——天还黑着呢?”

  “没错。”

  贾米森一言不发地愣了一会儿,被这个提议彻底镇住了。他从来没在晚上开过车。只有过一次,临日落前一天,他还在外面没赶回来,那次的经历已经够糟的了。如墨般的阴影横亘在大地上,无处不在,看上去就跟大裂谷一样。要有一种强烈的大无畏精神,才能一股脑儿地冲过去——更糟的是,真正的大裂谷看上去也就跟阴影一样,根本分辨不出来。

  主任看出了他的犹豫,又开口讲道:“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糟。地球快到满月的时候了,会有充足的光线。只要你小心一点,就不会有真正的危险——但是,弗莱彻博士想在三小时内赶到皮科山。你能做到吗?”

  贾米森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说道:“我不确定,但我会尽力的。可以问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主任瞥了一眼那个拿着公文包的男人:“那么,博士?”

  对方摇了摇头,以一种非常平静的声音回答道:“对不起——我只能告诉你,我必须竭尽所能赶去那座设施。我原本正乘着火箭赶路,结果喷气式发动机突然就停转了,我们不得不降落在阿里斯基尔环形山。

  “飞船需要二十四小时才能修好,所以我决定乘牵引车过去。到这里来只花了我三个小时,但他们告诉我,下一段旅程需要天文台的专职司机。事实上,他们提到了你的名字。”

  贾米森被这混杂着鼓励和奉承的说法给逗乐了。“通往阿里斯基尔环形山的路恰巧是月球上唯一一条像样的公路,”他说,“截止到现在,这条路我开过上百次了。你会发现,雨海的路况很不一样——即使是在白天,能开到平均每小时三十英里已经很不错了。我非常乐意试上一试,但你不会喜欢这趟旅程的。”

  “我甘冒其险——多谢相助。”

  贾米森转向主任:“回程怎么说,长官大人?”

  “我全权交给你负责,贾米森。如果你觉得最好等到天亮,就待在那儿等着。要不然,你也可以休息一下马上回来。你想让谁当副驾驶?”

  没有同伴,任何人都不得离开天文台,这是一条严格的规定。除了可能遭遇到的人身意外事故,对一个与世隔绝的人而言,月球上的沉寂可能会造成严重的心理影响,有时甚至足以使最理智的人心理失衡。

  “我选惠勒,先生。”

  “他会开车吗?”

  “会的,我自己亲手教过他。”

  “很好。那么,祝你好运——另外,别在天亮之前返回,除非你觉得非常安全,完全没问题。”

  当贾米森和异乡人赶到的时候,惠勒已经等在牵引车旁边了。他带了几个手提箱,还有他自己和贾米森的私人物品,看样子,主任肯定早就给他打了电话,并且给了他详细的指示。他们希望用不着守着无线电基站待上整整七天直到天亮,但最好还是做好准备。

  牵引车的车库又被称为“马厩”,朝外的大门平滑地朝一边洞开,人工照明的光线瞬间倾泻在车道上。空气从气闸中喷涌而出,扬起了淡淡的微尘。随后,牵引车穿过洞开的大门,缓缓向前移动。

  下山的路如今看起来很不一样了。两周前,它还是一条混凝土铺就的耀眼丝带,在正午的阳光下烘烤。现在,盈凸的地球洒下蓝绿色的光芒,映照在这条路上,仿佛是这条路自己闪闪发光,雄踞于满是群星的天空之上,而漫天星斗如此之多,就连之前熟悉的星座也几乎认不出了。地球上,西欧的海岸线清晰可见,但地中海地区被耀眼的云团遮住了,太亮,没法盯着看。

  贾米森并未浪费时间欣赏风景。他对这条路了如指掌,光线也很好——甚至比白天安全,因为光线没那么强。如果是在雨海那危机四伏的阴影里,情况当然大相径庭,但在这里,他可以轻松跑到每小时八十英里。

  在惠勒看来,下山的旅程甚至比白天更令人震惊。地球投射出的光线形同幽灵,让人很难判断距离,沿途风景显然正以惊人的速度掠过。

  他瞥了一眼那位神秘的乘客,对方似乎对这段旅程相当镇定自若。是时候结交一个朋友了——何况,他急于挖掘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或许,一个看似轻率但早有预谋的行为,倒有可能带来很实用的成果。

  “幸亏我们之前就是沿着这条路开过去的,”惠勒开口说道,“我们两周前才去参观了那个新建的无线电基站。”

  “无线电基站?”乘客说着,语气中带着惊讶,透露出一丝困惑。

  惠勒大为震惊:“对呀,就是我们正要去的那个地方。”

  对方看起来一脸疑惑。随后,他平静地问:“是谁告诉你的?”

  惠勒决定更谨慎一点:“哦,我们在那边的时候,想法子瞅了一眼那地方。我在航天科技学院上过一门基础电子学的课程,认出了一些设备。”

  出于某种原因,对方露出一副觉得很好笑的神情。他正要答话,突然,牵引车猛地一震,他们俩都被弹飞了起来。

  “现在最好抓紧座位,”贾米森回过头来喊道,“从这儿开始,我们就要离开大路了。我觉得减震悬架应该还受得住——谢天谢地,我刚检查过。”

  接下来的几千米路,惠勒被颠得喘不上气,再也没法谈下去了,但他倒因此有时间反思一下那位乘客为何会显得如此震惊。他心中开始泛起些许怀疑。比如,又有谁听说过,无线电基站能产生如此巨大的磁场呢?

  惠勒又看了一眼他的乘客,心想,要是自己会读心术该有多好。那人紧紧抱着的公文包竟然上了三把锁,他很想知道,那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包上镌有首字母——他只能看到——J.A.F.,对他而言,这几个字母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含义。

  詹姆斯·艾伦·弗莱彻博士一点也不高兴。他以前从来没坐过牵引车,如今真心实意地希望,以后再也不要乘牵引车了。到目前为止,他的胃还感觉正常,但要是再像刚才那样颠几下的话,就受不了了。他很高兴地看到,牵引车的设计师深思熟虑,早就预见到了这种意外情况,因此做出了相应的调整。这至少能让人安心些。

  贾米森专心致志地坐在控制台前,自打离开公路后,他就再没说过话。如今,牵引车行驶在看似凹凸不平的路面上,但其实很安全,车辆的平均时速约为五十英里。此刻,它即将挺进前方数千米低矮的丘陵地带,届时,其速度将会大幅降低。然而,到目前为止,贾米森已经设法避开了地光在地面每一个隆起处投下的阴影。

  弗莱彻决定忽略窗外的风景,它太孤独太压抑了。母星的光辉是地球上满月的五十倍,然而那光芒却未能减少半分寒冷的感觉,只让人越发觉得冷。弗莱彻知道,那些闪烁着白光的岩石比液态空气还冷。这可不是人待的地方。

  相比之下,牵引车内温暖而舒适。车上的一些细节让他被深深地触动,感到地球就在身边。弗莱彻很想知道,到底是谁把某位著名电视明星的照片钉到了墙上?惠勒注意到他询问的目光,咧嘴一笑,伸出大拇指,朝贾米森的背影猛地弯了过去。

  突然,黑暗降临,完全出乎意料。与此同时,贾米森几乎立刻就把牵引机停了下来。机车的主控探照灯投出两道光束,开始在前方的地面上巡游,弗莱彻意识到他们已经进入到一座小山的阴影之中。他第一次明白了月夜的真正含义。

  机车以每小时六到十英里的速度向前移动,探照灯焦虑地探测着前方每一寸土地。令人痛苦的缓慢进程持续了二十分钟,随后,牵引车越过了一个斜坡,刹那间,弗莱彻不得不挡住前方岩石上散发出的刺眼地光。阴影退去,机车再次加速,圆盘般的地球欣然悬于空中,一如既往。

  弗莱彻看了看表,惊讶地发现他们上路才五十多分钟。还有两分钟就到一小时了,他的眼睛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无线电电台。“介意我打开听会儿新闻吗?”

  “随意——现在的电台指向曼尼利乌斯一号,但如果你想要的话,可以直接调到地球的频段。”

  大月球中继站是无衰减全穿透式的,不存在任何形式的信号衰减。在月球沉入黑暗的那几个小时里,月球微弱的电离层会完全消散,不会有反射信号来干扰地面波。

  弗莱彻惊讶地发现,牵引车的天文表快了一秒多。从那时起,他才意识到,这里是月球时间,而他所收听的信息距离地球二十五万英里远。这足以让人联想到,他离家究竟有多远。

  延迟的时间很长,惠勒不得不调大音量,以检查通信设备是否仍在正常运行。过了整整一分钟之后,他们听到了播音员的讲话,听得出,那人正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跟以前一样,不带一点人情味。“这里是地球在召唤。伯尔尼刚刚发表以下声明——

  “地外行星联合会已经通告地球政府,他们意欲夺取月球的某些地区,任何抵抗的企图都将遭到武力打击。

  “本届政府正采取一切必要措施以维护月球的完整性。进一步的公告将在最短时间内尽早公布。同时,必须强调的是,尚未发现迫在眉睫的危险,在距离地球二十小时航程内,未发现敌对船只。

  “这里是地球。随时待命。”

  V

  突然,沉寂笼罩四野,只有牵引车发出的嘶嘶声,以及扬声器里传来的无限远处静电引起的微弱噼啪声。贾米森把牵引车停了下来,坐在座位上,转过身来,面向弗莱彻。

  “所以,这就是你那么着急的原因。”他平静地说。

  弗莱彻点点头。他苍白的脸颊上,血色渐渐恢复:“我们没想到会这么快。”

  贾米森没有动手重启牵引车,而是停在那里,过了许久。弗莱彻的手指在公文包上紧张地敲着,只有这敲击声暴露了他的紧张。随后,贾米森再次开口道:“你这次旅行会带来什么真正的改变吗?”

  弗莱彻看了他很久才回答。“等我们到了那里,我自然会告诉你。”他说,“现在,看在上帝的分上,开车!”

  沉默了许久,然后贾米森回到仪表盘前,重新启动了引擎。“九十分钟后就到了。”他说。

  一路上,他再没开口说过话。只有惠勒意识到,他肯定是费了一番精力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他可以理解,贾米森的忠诚度被分裂了,毕竟很少有科学家不为联邦那诸多崇高理想所打动。他很高兴贾米森决定继续向前,但不管怎样,即使他回头,惠勒也会尊重他的选择。

  电台正不断倾泻着一波又一波无从解读的编码指令。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传过来,惠勒琢磨着,不知上面会采取什么举措来保卫月球。在未来的几个小时里,没什么可做的,尽管那些早已准备好的计划或许可以做最后的润色。他开始怀疑,弗莱彻跑这么一趟,究竟意欲何为。

  就在此时,后者打开了他的公文包。包里全是影印的照片,上面是极其复杂的电路,显然,他无意隐瞒。惠勒只瞥了一眼就知道,那上面有大量的复杂电路和元器件,根本没必要保密,因为对他来说,这一切毫无意义,反正看不懂。弗莱彻在一份清单上勾勾选选,仿佛是在做最后的检查。惠勒不禁想到,他这么做,或许更多的是为了打发时间。

  弗莱彻并非一个勇敢的人——在他过去的一生中,他很少会需要用到“体力”这种原始素养。如今,危机几乎已然降临,可他居然没觉得畏惧,这让他觉得相当惊讶。他很清楚,或许等不到天亮,他就已经死了。

  这个想法给他带来的烦恼多于恐惧。这意味着,他关于波动传导的论文,所有关于新型波束的工作,或许都无法完成。而且,他可能永远都无法申请到那笔他计划中的巨额旅行津贴,以此补偿他穿越雨海的那段可怕旅程。

  过了好一阵子,惠勒一声大喊,打断了他的沉思:“我们到了!”

  牵引车越过地面的一个隆起处,前方数千米外,一座庞然的金属穹顶在地光中闪闪发光。它看似完全是被废弃的,但弗莱彻知道,那下面肯定是一片热火朝天,等待着他们的必将是雷霆万钧。

  探照灯照了过来,对准牵引车。贾米森稳稳地继续朝前开。他知道,探照灯只是个象征,与此同时,周围数千米范围内,会有看不见的微波探测,紧盯着他们,对他们进行最严密细致的探查。他打开大灯,照着牵引车的识别码以便对方辨识,然后一路冲过那近乎平坦的大地。

  牵引车在巨大的穹顶阴影中停了下来。有几个人正站在气闸口旁边等着他们。弗莱彻早就开始动手穿宇航服了,几乎就在牵引车停下之前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把手搭在了车门上。“在这儿等一下,”他说,“我去看看什么情况。”

  没等其他人开口说话,他就打开了门锁。他们眼见他草草吩咐了几句,随即走入穹顶,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他走了还不到五分钟,但对坐在牵引车里焦躁不安的天文学家们来说,这简直就是一个世纪。突然,他回来了,砰的一声,气闸外门在他身后猛地合拢。他太着急了,以至于来不及摘下头盔,低沉的声音透过塑料球形面罩传了过来。

  “我没时间解释,但我会遵守对你的承诺。”他对贾米森说。“这下面——”他指了指穹顶,“罩着联邦政府想要得到的铀矿。这里的防御措施做得很好,肯定会让我们那些贪婪的朋友大吃一惊。不过,这里也有进攻性武器。这是我设计的,我来这里就是做最后的调整,然后才能投入使用。所以,关于之前你提出的旅程重要性的问题,这就是回答。

  “地球欠你的可能比它能还你的多得多。别插嘴——更重要的是,电台里说还有二十小时安全时间,但这是错误的。联邦飞船是在距离月球一天的航程内被探测到的,但它们来此的速度,却是以往任何宇航速度的十倍。我们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它们很快就会抵达这里。

  “你们可以留下来,但为了你们自己的安全,我建议你们掉头,拼尽全力开回天文台。如果爆发了任何事件,而你们还在外面的旷野里,那就赶快找地方躲起来。下到岩缝里去——寻找任何你们能找到的庇护所——待在那里,直到结束。再见,祝你们好运。”

  两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又走了。外门再次砰的一声关上,气闸室清关的指示灯亮了起来。他们看到,穹顶入口在他身后快速地打开又合拢。随后,牵引车就被孤零零留在了穹顶巨大的阴影里。

  无论哪里都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但突然,牵引车的车架子开始震动,震动频率稳步上升。控制面板上的仪表疯狂地转动,灯光变暗,紧接着,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但某些强大的力场已然从穹顶外扫出,现在甚至已经延展到太空中去了。这给两人留下了一种压倒性的印象,某种能量正在等待信号以全面释放。他们开始明白,弗莱彻的警告究竟有多紧迫。满目荒芜的景色似乎正因期待而陷入一片紧张的气氛中。

  毛虫车迅速从穹顶边缘撤了下来,自顾自地打着圈。它的双探照灯把光源投射到了起伏的平原上。随后,牵引车开始全速奔向月夜的黑暗。贾米森意识到,自己和矿井之间的距离越远,他们再次回到天文台的机会就越大。

  莫顿博士第一次听到天文台的电台通告时,正走在高达一千英寸的穹顶长廊之下。主任的声音轰鸣着,响彻在所有扬声器和每件太空服的通信接收器里。

  “大家注意!联邦即将攻击月球。所有工作人员,除了镜组成员,都立刻去地下室。我再说一遍,立刻,马上。镜组的工作人员,请立即将镜子取下来,把它运到沉降室去。就这样。动起来!”

  天文台怕是足有十数个人的心跳陷入停滞状态。接着,穹顶那上千吨重的百叶窗缓慢而威严地动了起来,如同折叠的花瓣般渐渐合上。当望远镜转向垂直状态时,空气开始从数百个通风口涌入大楼,将望远镜从网格中撤出的行动开始了。

  莫顿博士开始奔跑,他发现自己的腿好像软成了一摊水。他的手颤抖着,打开了最近的应急储物柜,选择了一套体形和他差不多的太空服。尽管他并非镜组成员,但现在情况紧急,他还得在穹顶上工作。有些珍贵的辅助仪器需要拆除,并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光这项工作就要耗费数个小时。

  莫顿与其他队员一起开始工作,这时,他的耳神经渐渐恢复了正常。或许,到最后,根本没什么大事。二十年前就有过一次误报警。联邦政府肯定不会这么愚蠢——他苦笑着压抑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两周前,他们才刚刚开始讨论这些,当时还觉得那只是惠勒个人的主观意愿,而如今,他多么希望惠勒是对的!

  时间转瞬即逝,一件件堪称无价之宝的仪器被扔进了地下室,大镜子如今已经从格子里放了出来,绞车也已经被固定在支架上。没人留意时间究竟过去了有多久。

  莫顿抬头看了一眼大钟,惊讶地发现距离第一次电台警报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小时。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进一步的消息。直到现在,整件事看起来还如同一场荒诞的幻梦。在这个远离尘嚣而一片祥和的地方,说什么危机,想一想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运镜子的拖车无声地沿着斜坡向上移动,进入到望远镜下方的位置。巨大的圆盘一点一点地下沉,直到可以拆除绞车。整个操作耗费了两小时十五分钟,这是一个很可能永远不会被打破的纪录。

  拖车到现在为止,已经走下了半个斜坡。莫顿略松了一口气,他的工作就快要完成了。只不过,分光镜还得动动——呃,那是什么?

  整栋大楼突然剧烈震动。巨大的望远镜框架一阵摇晃。有那么一会儿,身穿宇航服围在底座周围的那些人影一动不动地站着,随后,大家不约而同地冲向观察窗。

  要想透过窗口看清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几乎是不可能的。在雨海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光芒万丈,超乎想象。与此相比,太阳本身的光芒几乎看不见了。

  建筑物再次战栗起来,一阵深沉得如同管风琴发出的声响,响彻了望远镜那巨大的横梁。装镜子的拖车现在安全地离开了,沉入岩石深处的洞穴里,在那里,没有任何想象得到的危险,足以伤害到它。

  现在,如同铁锤般的重击一下又一下,快速震撼着大地,中间几乎没有停顿。底层的观察窗和穹顶的外墙反射出一条条矩形光斑,耀眼到令人难以直视,忽左忽右地晃动着,仿佛光源本身正在空中快速移动。

  莫顿跑去拿太阳滤光镜,这样他就可以在不伤眼睛的情况下朝外看。但他没来得及做什么。主任的声音再次从扩音器中传出:“所有人!立刻去地下室!”

  离开穹顶时,莫顿冒险回头看了一眼。大望远镜看上去仿佛已经着火般,外面一片火海,穿过窗玻璃,那光亮竟如此耀眼。

  奇怪的是,莫顿下到地下室的时候,他最后的想法竟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也不操心那架无价的望远镜。他突然想起,惠勒和贾米森正在雨海中的某个地方。他想知道,无论那片荒山上发生了什么,他们是否能从地狱里逃出生天。

  他莫名其妙地回想起惠勒那一如既往的微笑,事实上,即使当惠勒频繁在正式场合遭到羞辱的时期,这种微笑也从未长久地消失过。贾米森也是个聪明而友善的同事,尽管他比较安静,也更内向。如果他们再也不回来,天文台肯定会非常想念他们的。

  当贾米森驱车离开穹顶还不到十英里的时候,突袭就开始了,飞船集群迎面而来,船速被严重低估了。地球那广布的探测器检测模式,从一开始就被设计成只针对流星发出警告,可这些飞船,远比任何进入太阳系的流星都要快得多。

  仪器只闪烁了一下,飞船就已经飞驰而过。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检查飞船的航速,那些飞船就已经距离月球地表只剩一千英里了。在它们运行轨道的最后几千米,非线性加速的引擎驱动在近五十万倍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把飞船停了下来。

  没有任何警告。突然间,雨海那灰色的岩石上燃起了历史上从未见过的强光。贾米森被强光闪呆了,把牵引车停了下来,直到双眼恢复了视力。

  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有人把探照灯对准了牵引车。随后,他意识到,光源来自头顶数千米处。高踞在群星间闪耀的,是一个逐渐暗淡的光斑,就快要看不见了。又一枚火箭爆发出耀眼的光芒,吞噬了刚才的那点耀斑,又渐渐消退,直至消逝。他就那么看着,亮光越来越暗淡,又等了一会儿,群星归位。

  “好吧,”惠勒满怀敬畏地说,“我想就是这样了。”

  两位天文学家头顶着云烟般绚烂的银河,而星河背景下,却是三艘他们前所未见的巨型飞船,事实上,大多数人类都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飞船。根本无从判断它们距离地面究竟有多远——我们无法分辨悬在头顶的,究竟是距离十英里,还是二十英里。它们是如此巨大,以至于透视感在某种程度上似乎完全失败了。

  又过了好长时间,那些庞大的飞船都没有要动的样子。这一次,尽管有了更多的理由,但贾米森再次感受到了当初在穹顶阴影之下的那种压抑,那种充满忧虑的期盼。紧接着,另一个耀斑在群星间爆发,牵引车的外围世界瞬间就被那些强光所淹没了。只不过,到目前为止,这些飞船都还没采取任何敌对行为。

  冥河号的船长依然与地球保持着联系,尽管他现在意识到,要避免冲突几乎毫无希望。地球拒绝了他发出的最后通牒——对此他极其失望,同时也略有些困惑,无法理解对方拒绝他时的腔调,为何会带着不动声色的自信。他还不知道,下面那栋建筑物究竟是不是单单一座矿。当然,这确实是个矿,但它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期限已过——地球甚至拒绝回应他的最后陈情。下面两个观察者只看见,其中一艘巨舰突然沿着中心轴转向,船头直指月球。随后,四枚火箭无声地划破了黑暗,向平原扑去。

  “火箭鱼雷!”惠勒倒吸一口凉气,“我们得开始行动了!”

  “没错——穿上你的宇航服!我要把费迪南德号开到那些岩石之间去,不过,我们得把车留在那里。我们刚刚经过了一道岩缝,那里足以保护我们不受任何伤害,除非被直接命中。我当时专门留意,标记了一下,可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用上了。”

  当他们手忙脚乱地穿着宇航服的时候,岩体震荡起来,波及他们。牵引车突然被掀了起来,又重重地摔回地面,差点把他们摔趴下。

  “如果那一下命中了,矿井就彻底玩完了!”惠勒喊道,“他们究竟要怎么还击呢?我肯定他们那儿没枪没炮的。”

  “就算有,也肯定不会让我们看见啊。”贾米森一边调整头盔一边咕哝道。随后,他的声音从宇航服的通信器里传了出来,算是最终的总结陈词:“准备好了吗?好!出发!”

  惠勒很不愿意离开温暖而安全的牵引车。贾米森把它留在一片巨岩之间,这样就足以保护它,几乎可以防御来自任何方向的侵袭。只有从空中直接掉落的东西才会对它造成伤害。

  惠勒突然被一个惊悚的想法震撼到了。“反正,如果费迪南德号被击中,我们也一样会完蛋。”他说,“那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劲离开呢?”

  “宇航服里有足以支撑两天的空气,”贾米森一边回答,一边合上了身后的气锁闸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们可以走回去。八十英里听起来很远,但在月球上,这不算什么。”

  他们匆匆地赶到了那条足以提供庇护的岩缝之下,一路上,惠勒再没说什么。在雨海上暴走八十英里,这念头真令人沮丧。

  “在上一次月球战争中,这样的岩缝可是很好的狐狸洞。”他一边说,一边在狭窄的谷底坐了下来,身下满是熔岩碎片和粉状的月岩,“可我真想看看,矿那边究竟怎样了。”

  “我也想,”贾米森说,“可我更想活到安度晚年。”

  “我来冒这个险,”惠勒冲动地喊道,“不管怎么说,现在貌似一切都很平静。我觉得,那些鱼雷肯定已经完成任务了。”他朝着岩缝边缘跳去,钩住岩沿把身体往上拉。

  “你能看到什么吗?”贾米森问道。尽管宇航服的低功率无线电通信被坚硬的岩石遮了个严实,但他的声音还是轻易地传到了惠勒耳边。

  “等一下——我要爬到这块大石头上面去,那边看得更清楚。”

  短暂的停顿之后,惠勒又开口说话了,声音里带着一丝惊讶:“穹顶不像是被攻击过呀。一点变化都没有。”

  他并不知道,第一波攻击仅仅是个警告,鱼雷落在距离矿井好几千米的地方。就在他刚刚到达有利地形后不久,第二波火箭发射了。这一回,他们是真心实施打击了。惠勒看到一道道长长的火舌,稳定而真实地朝着目标飞去。他想,转眼工夫,那巨大的穹顶就会坍塌成一片废墟,像个被砸烂的玩具。

  可火箭压根未能击中月球表面。当它们仍在距离地面数千米的空中飞行时,几乎是同一时间,那些火箭竟然一起爆炸了。四个巨大的光球在星空绽放,随后消逝。惠勒不由自主地伸手撑住自己的身体,准备迎接冲击波,然而他却忘记了,他周围是真空,这种基于空气的冲击波永远都传不过来。

  穹顶出了点怪事。起初,惠勒觉得是它变大了。随后他意识到,是穹顶本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半个摇曳的光球,肉眼几乎不可见。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联邦军舰也对此浑然无知。几秒钟之后,它们就退入太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加速度,飞驰着,缩成一个个小点。他们不愿冒任何风险,于是立即开会讨论,手忙脚乱地检查了他们从未想过要使用的武器。直到当天很晚的时候他们才弄明白,地球那不动声色的自信究竟源自何方。

  他们只离开了一小会儿。尽管他们是一起消失的,却从完全不同的方向反扑回来,仿佛是想迷惑矿井的防御工事。两艘巡洋舰划破天际,呈对角陡降,战列舰在冲突爆发的早期就一直停留在皮科山脉的屏障之后,此刻也掠过山脉,横着冲了出来。

  突然间,巡洋舰消失了,就像之前的穹顶消失了一样,消失在波光粼粼的光球后面。然而,这些球体早就非常耀眼了,闪烁着怪异的橙色光芒。惠勒意识到,这肯定是某种辐射类的屏障,他再次向矿井望去,这时候,他发现攻击已经开始了。

  平原上的那个半球闪耀着彩虹般的各种颜色,它光辉四射,一秒一秒在增强。能量由外部倾注而入,又被转换成可见光谱的无害射线。至少对惠勒来说,这已经很清楚了——他在猜想,究竟有几百万马力的能量,在巡洋舰和矿井之间无形地流动。这时候的天空已经比白天都亮太多了。

  他渐渐明白了。二十世纪曾经设想过但不为人知的光能武器,如今已经不再是神话。跟宇宙飞船不同,它们是经过多年来的积累,逐渐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在七十年的和平岁月中,它们被秘密地孕育,日趋完善。

  坐落在平原上的穹顶其实是一座堡垒,这是以前的人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其防御工事一定是第一时间就采取了行动,就在敌人的第一道光束射向他们的那一刻,但足足过了好几分钟,它都未曾尝试过反击。现在还不行,没到时候,在那道保护他们的炽热屏障之下,弗莱彻和他的同事们跟联邦一样,都在争取时间。

  随后,惠勒注意到,穹顶两侧有微弱的刷状放电——仅此而已。可巡洋舰的防护屏变成了樱桃红,然后是蓝白,然后是一种他知道但从未想过会在任何地方看到的颜色——巨型太阳的紫白色。眼前的景象是如此惊心动魄,以至于他毫不在意自己所面临的致命危险。现如今,只有迫在眉睫的个人危险才能影响到他——无论冒什么样的风险,他都必须看到战斗结束。

  贾米森焦虑不安的声音再次通过通信器传到他耳边,吓了他一跳:“嗨,惠勒!怎么回事?!”

  “战斗刚刚开始了——上来瞅瞅吧。”

  有那么几秒钟,贾米森与他天性中自带的谨慎做着自我斗争。随后,他从岩缝中爬了出来,两个人肩并肩地观看了那场最伟大的战斗,直到目睹它达到高潮。

  Ⅵ

  数百万年前,岩浆冻结形成了雨海,而如今,舰载武器又把它变成了岩浆和熔岩。在要塞外,炽热的蒸汽正向天空喷射,进袭者的死光朝着毫无保护的岩体发泄着怒火。

  一次又一次,鱼雷火箭朝着月球齐射,那效果,足以慢慢从平原上震起一座山来,再砸成碎片落回原处。没有任何导弹或炮弹击中目标,因为该防御体的力场足以影响它们的轨迹,使之产生了极大的偏差,大多都打着转,飞回了太空。

  还有为数不少的导弹被防御体射出的光束击中,在距离地面数千米的地方被引爆。爆炸陷入了一片死寂,令人极度不安。惠勒发现,自己一直在为永远也不会到来的震波做准备——这里是月球,不存在什么大气层,也就不会有经由空气传播的震波。

  无法判断,究竟哪一方造成的伤害更大。这时候,一次又一次,忽明忽暗的热气掠过炽热的钢铁,屏幕就会跟着亮起来。当这种情况发生在其中一艘巡洋舰上时,它会以肉眼无法跟踪的加速度移动,而要塞的聚焦装置需要几秒钟之后才能再次找到它。

  要塞本身必须承受战舰所能给予的一切惩罚性攻击。战斗开始数分钟之后,就无法再直视南方战场了,因为那光线已经过于刺目。岩石熔化后形成的云团一次又一次地腾飞升空,随后,又落回地面,有如闪闪发光的蒸汽。从始至终,一圈圈熔岩从要塞底部漫出,如蜡块一般,熔化在众山之间。

  在整个过程中,贾米森和惠勒几乎一言不发。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他们知道,他们正在目睹一场战争,一场会让历代人一提起来就满怀敬畏的战争。即使他们会被要塞防护屏反射出来的散射能量杀死,可是,能看到这么多也是值得的。

  他们正看着巡洋舰,现在总算有机会不用蒙着眼睛也能直视它们了,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他们突然意识到,南边那炫目的光芒增强了一倍。这艘战列舰,直到现在还未曾参与过战斗,而此刻,它已经升至皮科山脉的山顶,正倾尽所有武器,向要塞开火。

  从他站立的地方,惠勒可以清楚地看到战舰的导弹发射口——那一个个冒着焰火的小型孔洞,看起来就像是从太阳上凿下来的。山脉的尖顶被那些光束击中。根本没有时间熔化——峰顶就那么凭空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破破烂烂冒着烟的高原。

  惠勒不打算再冒着眼睛受伤的危险裸眼观看了,他的双眼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他跟贾米森解释了一句,冲回牵引车,几分钟后,又带着一套深度滤光镜回来了。

  总算松了一口气。巡洋舰的景象看上去不再像人造太阳,他们可以再次望向要塞方向。虽然他只能看到,战舰射出的光束仍在徒劳地激射在射线护盾上,但惠勒似乎觉得,那个半球在战斗中失去了原有的对称性。

  起初,他认为可能是其中一台发电机出了故障。随后,他看到一片熔岩湖,至少有一英里宽,这时,他明白了,整个要塞堡垒已经从基地里升了上来。或许,防御者几乎没意识到这个事实。他们的隔热层可以吸收太阳热量,却几乎不会注意到熔融的岩石。

  这时,一件奇怪的事情开始发生。战斗中所产生的光束,此刻已不再是完全不可见的,因为要塞已经不再是一片真空。在其周围,沸腾的岩石释放出大量气体,而光线通过这些气体后的路径,就像雾夜中地球的探照灯一样,清晰可见。

  与此同时,惠勒开始注意到,他周围出现了许多连续不断的小颗粒冰雹。他困惑了一阵子,随后意识到,那是岩石蒸气在被炸飞到空中后,正在凝结。空气结晶看起来太微小了,不会具有多少威胁性,因此,他也没跟贾米森提。

  只要那些微尘不是太重,太空服的隔热层就足以处理这一切。

  虽然他们已经习惯了月球那永恒的寂静,但当他们看到,那些威力巨大的武器在头顶爆炸,却没发出半点声音,这让两个人都觉得,一切是如此不真实。时不时地,会有猛烈的震动从脚下传来,如同巨锤撞击地面,那是鱼雷被要塞的防御场牵引,偏离了方向,砸到其他地方所引发的爆炸。然而,大多数时候,即使有六枚火箭弹在空中同时爆炸,整个世界依然一片静默。那情形,就好像是在看电视节目,只是音频坏掉了,听不到声音。

  他们永远也不明白,要塞为什么要等这么久,才使用它的主武器。或许是弗莱彻未能更早启动它,或许他是在等待对方的攻击松懈,这样就可以把用于防护屏的能量转一些过去。就在战斗稍有缓和的时候,极化波武器第一次登上了历史舞台。

  两位观察者眼见它像一道倒置的闪电般直直向上,冲向空中。整根波束,从头到尾,都清晰可见,不仅是当它穿过尘埃和气体的时候,即使在真空中也依然闪亮。尽管只有短暂的一瞬间,惠勒还是注意到了这一惊人的现象,这完全违反了光学定律,因此忍不住开始琢磨这背后所隐藏的深意。直到多年以后他才知道,极化波会在传播路径上,以直角方向辐射出些许能量,这样一来,即使在真空中也能看到。

  波束穿过冥河号,仿佛它不存在似的。于是,惠勒见到了他这一生中所看到过的最可怕的景象:那艘巨型飞船的防护屏突然消失,它的引擎熄火了,它孤立无援,毫无防护。而要塞的次武器立刻瞄准了它,在它身上撕开了一条巨大的金属裂口,并一层一层地烧掉了它的装甲。

  接着,慢慢地,它开始向月表降落,但船体依然平稳。不可能有任何船员幸存,所以,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究竟是什么阻止了它——或许是它的控制系统短路了吧。突然,它在天际间划出一道长长的轨迹,平着朝西去了。

  此时此刻,飞船的大部分船身都已经熔掉了,船体的合金骨架几乎完全暴露在外。几分钟后,它一头扎进柏拉图环形山后面的群山之间,坠毁了。

  当惠勒再回过头来寻找那些巡洋舰时,发现它们离得太远了,以至于在星空的映衬下,它们的防护屏看上去缩成了一个个小火球。

  一开始他以为它们是在撤退——随后,防护屏顷刻间突然扩大,原来,它们正以一个可怕的垂直加速度向下猛冲。在要塞周围,熔岩疯狂地腾向半空,而一道道极化束波也间杂在其中。

  巡洋舰的俯冲在距离要塞上方一英里处停住了。它们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然后一起回到半空。尽管两位观察者只知道,从防护屏的亮光来看,其中一艘船的回退速度比另一艘要慢得多,但看起来,波江号飞船应该是已经受了什么致命伤。

  带着无助而迷惘的心情,他们眼看着那艘被重创的巡洋舰朝着月表坠落。就在距离地面大约二十英里的时候,它的防护屏大概是炸了,独留它毫无防护地悬挂在半空,犹如一枚由黑色金属构成的流线型鱼雷,在绚烂的银河映衬下,只能看到一个曲线优美的影子。

  它的吸光涂料和下面的装甲,几乎瞬间就被要塞的极化波撕碎了。这艘巨舰变成了樱桃红,然后又变成白色。它翻了个身,船头指向月表,开始了最后一次俯冲。

  惠勒感到他的朋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贾米森的声音在扬声器里回荡着:“看在上帝的分上,回到岩缝里去!”

  他压根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如何及时回到岩缝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岩缝的。惠勒最后看到的景象,就是剩下的那艘巡洋舰迅速缩小,回到太空,而波江号则像流星一般,朝着他们扑来。然后,他趴在地上,把脸埋在岩石间,心里想着,或许每一刻都是他的最后一刻。

  它在距离岩缝五英里的地方坠毁。撞击把惠勒震得离地一米高,岩石在裂缝中翩翩起舞。整个平原的地表颤动了好几秒,那些岩石才重新稳了下来。

  惠勒翻过身来,上气不接下气,抬头看了看地球,从他的位置可以看得很清楚。他很想知道,地球方面对这场战争会有什么看法,在朝向月球的那个半球上,这场战争必定是肉眼就清晰可见的。只不过,他最主要的感觉当然还是躲过一劫。他还不知道,最后的致命一击,是不是还在后面。

  贾米森的声音使他清醒了过来:“你还好吧,惠勒?”

  “啊,我想还好吧。两艘飞船都被干掉了。顺便说一句,我觉得三号正在跑路吧,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我也这么觉得。看起来,这第一回合,像是地球赢了嘛。我们回牵引车上去好不好?”

  “等下,上面那些石头是怎么回事?”

  惠勒瞥了一眼岩缝北面,那一面比另一边高出了好几米。在裸露的岩石表面,一道道光波缓缓地拂过。

  贾米森是第一个意识到问题的人:“那是要塞周围熔岩所发出的光芒,可能需要很久才能冷却下来。”

  “它并非处于冷却状态啊。瞧——它越来越亮了!”

  起初,惠勒把问题归咎于自己的眼睛,但现在已经没有怀疑的余地了。岩石不仅反射着光,还变成了樱桃红。很快它就变得太亮了,以至于无法裸眼直视。带着一种令人难受的无助感,他看到四处裸露的岩石地表变得炽热起来。

  突然,惠勒的脑子里冒出了骇人听闻的真相。失事船只的引擎尚未引爆,本应在持续数小时的战斗中逐渐倾泻而出的能量,正以极快的速度泄漏,直至引发灾难。他意识到,过去所有的原子弹爆炸,跟现在可能会发生的事相比,都毫无可比性。

  随后,月球从睡梦中醒来。平原似乎被撕成了碎片,他几乎可以听到,一股强悍的辐射风自头顶掠过。而这就是他在地震发生前所意识到的最后一件事。

  仿佛过去数个世纪之后,他被眼中耀眼的地光惊醒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半昏迷地躺在那里,努力将记忆的断线接在一起。然后,他回忆起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开始四处找寻他的朋友。

  他发现手电筒坏了,吓了一跳。在被地球照亮的狭窄裂缝里,看不到贾米森的踪迹,也没有灯光,他无法继续朝着阴影深处发起探索。他躺在那里,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这时,一阵奇怪的声音开始侵入他的意识。那是一种令人不快且刺耳的刮擦声,每分钟都在增强。

  自童年开始,远离家乡的惠勒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真正的恐惧。这里是没有空气的月球——这里不可能有声音!接着,他原本慌乱的头脑清醒起来,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哄笑声,一半是释然,一半是歇斯底里。

  黑暗中,在他身旁的某个地方,贾米森依然不省人事,麦克风里传来他粗重的呼吸声。

  惠勒的笑声显然唤醒了他的朋友,他突然听到贾米森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了过来,听上去气息很是不稳:“嗨,惠勒——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惠勒紧紧抱住自己:“没啥,贾米森——我只是有点蒙了。你还好吧?”

  “还行,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可我脑袋一直还在嗡嗡作响。”

  “我也是。你觉得现在爬出去安全吗?”

  “我看不出来这会儿还能发生什么事,但我估计,咱们得在这里再等一阵子。你瞧那块岩石。”

  头顶的岩壁已经被炸飞了一部分,仍在发出暗淡的微光。岩石太烫了,没法摸,过了好几分钟,两人才爬出避难所。

  他们俩都做好了心理准备,要面对毁灭性的一幕,但现实还是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令他们极度恐惧。周围是一片地狱的景象。放眼望去,整个景观,从一个地平线到另一个地平线,都变得面目全非。东面那座曾经的美丽山脉皮科山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经由断裂和爆炸而遗留下来的残壁,只剩下原来高度的一小截。它一定是正面遭遇了那场大爆炸的全部威力。整个平原,视线所及,未见任何其他凸起物。要塞没留下任何痕迹。在最后那场难以置信的放射性大爆炸中,一切都被夷为平地。

  这就是惠勒的第一印象。随后,他意识到,这并不完全正确。西面大约五英里外是另一个熔岩池,直径一两英里,中心是一个大致呈半球状的隆起物。他眼睁睁地看着它沉入熔化的岩石中,直到完全消失,什么也没留下。

  接着,脚下传来一阵微弱的震感,湖心出现了奇怪的骚动。仿佛某个邪恶的东西正从海里冒出,一个巨大的熔岩柱缓缓地朝向星空爬去,摇摇欲坠,又缓缓落下。它的动作是如此迟缓,以至于,当它倒下的时候,还没触及地面就凝固了,形成一个从平原里伸出的弯曲手指。这就是波江号的结局。

  最后,贾米森打破了长久以来的沉默,说道:“准备好步行穿越了吗?”

  一千万英里以外,遭到重创的黄泉号正朝着火星艰难地行进着,承载着联邦政府已然粉碎的希望。在木星的第二颗卫星上,脸色苍白的人们正坐在一起开会,地外行星的命运从那些计划袭击月球的人手中溜走了。

  回到地球,母星的政治家们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他们已经见识到了威尔逊驱动的实际威力,明白属于火箭的时代已然一去不返。他们也意识到,尽管他们付出巨大的代价打赢了这第一轮战役,但联邦更高端的科学技术最终必将获胜。和平和威尔逊驱动抵得上宇宙中所有的铀。早有消息发往火星,说地球愿意重启谈判。

  这场战争的结束对人类来说是件好事。黄泉号再也不会参战了,任谁也看不出,曾经有任何人类建造的建筑屹立在雨海中。双方都筋疲力尽了。

  如果贾米森当初拒绝继续旅程前往要塞,最终的胜利可能会属于联邦。而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联邦,可能会受到进一步冒险的诱惑,可能永远也不会签署《太阳神福玻斯条约》。世界的命运就取决于这些小小的决定。

  惠勒觉得,他们一直跋涉在这片支离破碎的焦土平原上,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了,灿烂的地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在他们身前。他们很少说话,希望节省一点宇航服通信接收装置的电池。月表的曲度使信号无法直接被天文台接收到,还有五十英里的路要走。

  这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前景,因为他们未能从牵引车上救回任何东西——如今它成了一坨熔化的金属。但现在,他们至少不会迷失方向,因为地球固定在空中,指引着他们。他们只要继续,走到阴影里,到时候,阿尔卑斯山自然会出现在地平线上。

  惠勒跟在他朋友身后,步履蹒跚地走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这时,贾米森突然改变了行军方向。略左边出现了一道低矮的山脊。当他们到达那里时,他们发现自己正行进在一座不超过五十英尺高的小山上。

  他们急切地向北方望去,却依然没有阿尔卑斯山的踪迹。贾米森打开了收音机。

  “他们不大可能在地平线以下太远。”他说,“我要冒这个险。”

  “冒什么险?”

  “紧急信号传输。你可以键入这套代码,以正常功率的五十倍,发送两分钟的信号。好了。”

  他非常小心地破坏掉宇航服里小控制板上的封条,发出了一套代码:三个点,三个破折号,再三个点。这是旧莫尔斯电码SOS。

  然后,他们就等在那里,凝望着北方那毫无特征的天际线。在它的边缘之下,在视线之外,或许就在那信号无法抵达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安身之所。然而,天文台那边依然毫无动静。

  五分钟后,贾米森再次发出信号。这一次,他没有等。“走吧,”他说,“我们最好重新上路。”惠勒闷闷不乐地跟在他后面。

  当他们走上斜坡的一半时,一颗金色的信号弹划破了北方的天空,在群星的映衬下缓缓地闪耀开来。惠勒心中顿时一松,整个人瘫了下来。

  他笨拙地摸着最近的一块巨石坐了下来,凝视着悬挂在天空中的那个美丽而温暖的信号。他知道,此时此刻,救援牵引车应该正从山坡上疾驰而下吧。

  他转向他的朋友:“好吧,贾米森,就这样了,谢天谢地。”

  一时之间,贾米森无法作答。他也在仰望星空——只不过,是沿着几小时前战舰撤退的那条路径,深深地望过去。“我真希望自己能确信,”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不然的话,可能就是他们赢了……”

  然后,他转向那令人目眩的地球圆盘,在云带之下,它美得让人窒息。未来或许属于联邦,但他们所拥有的几乎这一切,都源自母星。到底要如何在这两者之间做出选择呢?

  他耸了耸肩——现在,已经没什么是他可以做的了。他毅然转向北方,向前走去,无论后世对他如何评价,那都将是他永远无法逃避的命运。

  (译者:顾备) 阿瑟·克拉克科幻短篇全集(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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