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阿瑟·克拉克科幻短篇全集(全3册)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阿瑟·克拉克科幻短篇全集(全3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寄生虫

  首次发表于1953年4月的《埃文科幻奇幻读者》(The Avon SF & F Reader)

  收录于《争取明天》

  这篇小说可能在潜意识当中启发了我和斯蒂芬·巴克斯特刚刚联名发表的小说《往日之光》。

  “你什么都做不了。”康诺利说,“完全做不了。你为什么非得跟着我?”他背对皮尔森站着,盯着那片流向意大利的平静的蔚蓝色水域。左边的水面上有渔船队停泊,旁边太阳正在地中海的光辉、鲜红色的陆地和天空中缓缓落下。但这两个人都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的美景。

  皮尔森站起来向前走,离开了这间小咖啡馆阴影遮挡下的门廊,走到了斜阳下。他跟康诺利一起站在峭壁旁,但是小心地跟他保持了一定距离。即使在正常情况下,康诺利也不喜欢肢体接触。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得了什么强迫症,但是这让他比平时更为敏感了。

  “听着,罗伊。”皮尔森急切地说,“我们已经做了二十年的朋友了,你应该知道我这次不会让你失望。而且——”

  “我知道。你对露丝保证了。”

  “为什么不呢?毕竟,她是你的妻子。她有权利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停下来,谨慎地选择自己的措辞,“她很担心,罗伊。比你多了个情人担心得多。”他差点就加上了“又”字,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康诺利把手上的雪茄头在平顶的花岗岩壁上戳了几下,然后将白色的雪茄滤嘴朝海里扔了过去,它朝着一百英尺下的水面翻滚着下落。他转身面对着自己的朋友。

  “我很抱歉,杰克。”他说。有那么一会儿,他展示出了那种熟悉的人格,皮尔森明白,这个人格困在站在他旁边的这个陌生人体内了。“我知道你想帮忙,我很感谢。但是我希望你不要跟着我。你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你只要说服我,我就走。”

  康诺利叹了口气。

  “我无法像说服你劝我去看的那位精神病医生一样说服你。可怜的柯蒂斯!他是那么好心肠的一个人。替我向他表示歉意,好吗?”

  “我不是精神病医生,我也没有试图治愈你,不管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你喜欢你现在的样子,那是你的事情。但是我觉得你得让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样我们也能相应制订计划。”

  “让我证实自己的话?”

  皮尔森耸了耸肩膀。他在努力掩饰自己真正的担忧,很好奇康诺利是否能看穿他对此毫不关心的假象。既然其他所有方法似乎都失败了,那种“我一点都不在乎”的态度就是他唯一的选择了。

  “我并没有这么想。有一些实际的细节需要担心。你想在这里无限期地待下去吗?没有钱的话,你活不下去,即便在西莱纳岛也一样。”

  “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在克利福德·罗恩斯利的别墅一直住下去。你知道的,他是我父亲的朋友。现在这里除了仆人之外也没有人住,仆人也不会打扰我。”

  康诺利把身体从自己倚靠的栏杆上挪开。

  “我要在天黑前爬到山上去。”他说。这话有些唐突,但是皮尔森知道这话并不是要赶他走。如果他愿意,还是可以继续跟着他,想到这里,自打他找到康诺利后,他第一次感到了满足。这只是个小小的胜利,不过他需要它。

  爬山的过程中,他们没有说一句话,皮尔森气喘吁吁得根本没办法说。康诺利出发时的速度快得有些不顾后果,仿佛是故意要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岛屿被他们甩在下面,被阴影遮盖的山谷中的白色别墅像鬼魂一样泛光,结束了一天工作的渔船停泊在港口里。四周全都是黑暗的海洋。

  当皮尔森赶上自己的朋友时,康诺利正坐在虔诚的岛民在西莱纳最高点建造的圣坛前面。白天,这里会有很多游客给彼此拍照,或者惊奇地尽情欣赏下面被广泛宣传的美景,但是现在,这个地方空无一人。

  康诺利喘着粗气,但是他的面容非常放松,这时候几乎完全平静了下来。笼罩在他心上的阴影离开了,他微笑着转向皮尔森,他以前就会这样很有感染力地笑起来。

  “他讨厌锻炼,杰克。这样会把他吓跑。”

  “他是谁呢?”皮尔森说,“我记得你还没有介绍我们认识呢。”

  康诺利因为朋友这费尽心思的幽默笑了出来,然后他的脸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告诉我,杰克,”他开始说,“你是不是认为我的想象力过于发达了?”

  “不,你的想象力跟普通人差不多。你的想象力肯定比我更差。”

  康诺利慢慢地点点头。

  “的确是这样,杰克,这也能让你更容易相信我。因为我很确定,我自己肯定想不出来这种一直纠缠着我的生物。他真的存在。我并没有产生偏执的幻觉,或者柯蒂斯医生所描述的症状。

  “你记得莫娣·怀特吗?一切都是从她开始的。大约六周前,我在戴维·特雷斯科特办的一个派对上遇到了她。我那时刚刚跟露丝吵了架,非常厌烦她。我们两个都相当紧张,我待在城里的时候,她就跟我回了公寓。”

  皮尔森在心里笑了一下。可怜的罗伊!永远都是相同的剧情,尽管他似乎从没意识到这一点。每段婚外情对他来说都是不同的,但是在别人看来则是完全一样的。不朽的唐璜永远在寻找,也永远在失望,因为他要寻找的东西只能在摇篮或坟墓中发现,但在二者之间,绝无存在的可能。

  “我想你肯定会嘲笑让我晕过去的东西,它看上去无关紧要,但是比我以前遇到过的人和事都令我毛骨悚然。我只是走到鸡尾酒柜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种事儿我之前做过一百次了。直到把一杯酒递给莫娣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倒了三杯。这个行为非常自然,以至于我一开始根本没有意识到它意味着什么。然后我环顾房间四周,看看第三个人在哪里,即便那时候我就不知为什么觉得那并不是个人。但是,他当然并不在那儿。他并不存在于外部世界的任何角落,他藏在我大脑的深处……”

  夜晚非常安静,只有山下村子某家咖啡馆里传来的微弱音乐声向上飘荡,飞到群星之间。逐渐升高的月亮在海面上反射出亮光,黑暗中能够映衬出十字架两臂的轮廓。暮色的最远处有一座明亮的信号塔,金星随着太阳一起西沉。

  皮尔森等待着,让康诺利慢慢往下说。他似乎头脑足够清楚和理性,但是他在讲的这个故事又非常离奇。他的脸庞在月光下非常平静,不过可能是接受失败后的平静。

  “接下来我只记得自己躺在床上,莫娣用海绵给我擦脸。她看上去吓坏了,我晕了过去,倒下时把额头撞得不轻。我摔倒的地方留下了不少血,但这并无大碍。真正让我吓坏了的是,我觉得自己疯了。有意思的是,如今我更害怕自己神志清醒。

  “当我醒来的时候,他还在那里,之后他就一直在这里。我忘了自己是如何甩掉莫娣的了——这并不容易,我努力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杰克,告诉我,你相信心灵感应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皮尔森措手不及。

  “我从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不过眼下的证据似乎相当有说服力。你是不是认为有人在对你用读心术?”

  “并不是这么简单。我现在告诉你的内容是自己一点一点发现的,通常在我做梦或微醺的情况下想到的。你可能会说这让证据变得不可信,但是我不这么认为。一开始,这是唯一一种能够打破隔开我和欧米伽——一会儿我再告诉你我为什么给他起这个名字——之间的屏障的方式。但现在,我们之间已经不存在任何阻碍了,我知道他永远在那里,等着我放下戒备。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酒醉或清醒,我都能意识到他的存在。有些时候,他会像现在这样沉寂,用眼睛的余光盯着我。我唯一的希望是他会逐渐厌倦等待,去寻找其他的受害者。”

  康诺利的声音到刚才为止都极为平静,突然几乎破音了。

  “你试着想想这个发现的恐怖之处,你知道自己脑子里的每个行为、每个想法或欲望都被另一个生物注视着,与它分享着,这何其可怕。当然这意味着我的正常生活彻底结束了。我不得不离开露丝,我不能告诉她原因。然后更糟糕的是,莫娣不断地追求我。她总是缠着我,连续不断地给我写信、打电话。那简直像地狱一样糟糕。我无法同时反抗他们两个,所以我就逃走了。我觉得在我能想到的地方中,在西莱纳岛上他可能会找到足够有意思的事情,不来烦我。”

  “现在我明白了。”皮尔森轻声说道,“所以他图的是这个。某种心灵感应式的偷窥,用眼睛观察已经满足不了他了……”

  “我猜你是在调侃我。”康诺利的语气中没有一丝怨恨,“不过我不介意,而且你自己已经准确地得到了结论,你总是能做到这一点。我过了好久才意识到他在玩什么游戏。最初的震惊退去之后,我立刻试图用逻辑去分析双方的位置。我从自己第一次意识到的时刻开始回想,最后我知道他并不是突然侵入我的脑子里的。他已经跟随我几年了,他隐藏得很好,以至于我根本就想不到。我猜你会笑话这一点,你太了解我了。但是我从没有跟一个女人轻松地相处过,即便我跟她做爱的时候也一样,现在我知道原因了。欧米伽一直都在我的脑子里,分享着我的情感,对于体会着他无法从自己身体中体会到的热情而沾沾自喜。

  “我保持对自己身体控制的唯一办法就是反抗,尝试跟他搏斗、去理解他到底是什么。最后,我成功了。他离我很远,他的能力一定有某种限制。也许第一次接触只是意外,不过我也不太确定。

  “我已经告诉你的一切,杰克,对你来说一定很难理解,但是跟我即将告诉你的内容相比,都不足为奇。不过你要记住,你认同我并不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看看你是否能从故事中找到漏洞。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能够证明心灵感应可以跨越时间的证据。我知道这是可以的。欧米伽不属于我们的时代,他属于未来的某个时代,离我们非常遥远。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他应该是最后的人类一员,所以我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但现在我无法确定了,也许在他生活的时代,人类分成了大量不同的种族,分散在宇宙的各个角落,有些仍然在蓬勃发展,有些已经逐渐衰败。无论他的种族生活在哪里或者什么时代,可能已经越过文明的顶点,跌入了他们无法知晓的深渊。他带有某种邪恶的感觉,杰克,是那种我们一辈子都不可能遇见的真正的邪恶。但是,我有时候几乎会为他感到遗憾,因为我知道是什么让他变成了那样。

  “杰克,你有没有好奇过,当科学发现已经穷尽所有时,当再也没有新的世界可以去探索时,当所有的恒星都已经没有了秘密时,人类会怎么做?欧米伽就是这些问题的答案之一。我不希望他是唯一的答案,因为如果是这样,那我们一切的努力奋斗都毫无意义了。我希望他和他的种族是这个健康的宇宙中尚未扩散的癌症,但是我永远都无法确定。

  “他们放纵着自己的身体,直到最后身体都毫无用处了,而他们发现自己的错误也为时已晚。也许他们想过,正如有些人类想过的那样,他们可以仅靠精神活着。也许他们得到了永生,而这也是他们真正的诅咒。岁月流逝,他们的精神在虚弱的身体里渐渐堕落,希望能够从无法忍受的乏味中解脱出来。他们最后发现了唯一可行的解决方法,他们需要把自己的精神传送回更古老、刚健的时代,寄生在其他人的情感中。

  “我好奇他们当中回到这里的有多少人。或许就是他们导致了以前人们所说的附身现象。他们一定洗劫了很多历史时代,才消除自己的饥饿!难道你想象不出来,他们像吃腐肉的乌鸦一样围绕着日渐衰落的罗马帝国,熙熙攘攘地争抢进入尼禄的、卡里古拉的、提比略 的脑子里的样子吗?也许欧米伽没能寄生在这些更厉害的人身上。又或者他根本没有选择,只能寄生在他能接触到的任何时代的任何人身上,然后一有机会就转移到下一个猎物身上。

  “当然,我是慢慢地才发现了这一切。我觉得我意识到他的存在让他更享受了。我认为他在刻意帮我打破他那边的屏障。因为最后,我已经能够看到他了。”

  康诺利突然停了下来。皮尔森朝四周看看,他发现这时候山顶上并不是只有他们二人了。一对年轻的情侣手牵手走在通往十字架的路上。他们两个人身体健美,这在岛上居民当中非常常见,并无突出之处。他们在夜色中很显眼,任何人都能看到他们,但是他们经过时没有任何认出二人的迹象。康诺利看着他们离开,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微笑。

  “我觉得我该为此感到羞愧,不过我刚才真的希望他会离开我进入那个男孩的身体。但是他不愿意,尽管我再也不想按他的规则玩了,他还是想继续留在这儿看看会发生什么。”

  “你得告诉我他是什么样的。”皮尔森说,他对于故事被打断表现得有点生气。康诺利点燃了一支香烟,深深吸了一口之后回答:

  “你能想象出一个没有墙壁的房间吗?他就处于那种空心的蛋形空间里面,周围是似乎永远都在缠绕翻滚的蓝色迷雾,但这个空间的位置永远都不会发生变化。这里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没有重力,要不然就是他已经知道反重力的方法了。因为他就飘浮在空间的中央,他周围是一圈有凹槽的短圆柱,慢慢在空中转动。我觉得它们应该是某种按照他的意愿工作的机器。有一次他旁边悬浮着一个巨大的椭圆形,从里面伸出了跟人类一模一样、线条漂亮的手臂。那估计是个机器人,但是手掌和手指都跟活人一样。它们给他喂食物、做按摩,像对待婴儿一样为他服务。太可怕了……

  “你见过狐猴或者幽灵眼镜猴吗?他长得很像这类动物,有点像人类,但像噩梦般扭曲,长着不怀好意的大眼睛。很奇怪的是——人们肯定想不到人类会朝着这个方向进化,他全身长了一层细软的皮毛,跟他生活的房间一样是蓝色的。每次我看到他的时候,他都处于同一种姿势,像睡觉的婴儿一样身体半蜷缩着。我认为他的双腿已经彻底退化了,可能他的手臂也已经退化了。只有他的大脑仍然灵活,在历史中到处搜索猎物。

  “现在你就能明白,为什么你或者其他任何人都帮不到我。如果我精神失常的话,你推荐的精神病医生兴许还能治好我,但是能够对付欧米伽的科技还没有发明出来呢。”

  康诺利停了下来,然后挖苦地笑了笑。

  “恰恰是因为我理智清醒,我才能认识到你不可能相信我。所以我们根本没有达成一致的可能。”

  皮尔森从自己一直坐着的大石头上站起来,微微打了个寒战。晚上冷了起来,但是康诺利说话的过程中,他内心充斥的无力感更让他感到刺骨。

  “我就坦白说了,罗伊。”他慢慢地开始讲,“我当然不相信你。不过你如此相信欧米伽的存在,他对你来说就是真实的,所以基于这一点我会接受他的存在,跟你一起和他斗。”

  “这可能是场危险的游戏。我们怎么知道他走投无路时会做出什么事。”

  “我愿意冒这个险。”皮尔森一边回答说,一边开始往山下走。康诺利没有表示反对,跟在他身后:“那么,你自己打算怎么做呢?”

  “放松。避免出现任何情感。最重要的是,远离女人——露丝、莫娣和其他女人。这是最困难的。要打破一辈子的习惯并不容易。”

  “我完全相信。”皮尔森有些冷淡地说,“到现在为止效果怎么样?”

  “完全成功。你看,他的急切让他达成不了自己的目的,因为我只要一想到性爱,全身都是恶心和自我厌恶的感觉。老天,我一辈子都在嘲笑那些拘礼的人,现在自己却成了这样的人!”

  皮尔森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了答案。他完全不敢相信,但是他终于认真想了想康诺利的过往经历。欧米伽不过是良心的标志,是内疚的体现。当康诺利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就不会再被纠缠了。至于幻觉细致入微得令人惊奇,这不过是人类大脑为了尽力自我欺骗耍的花招。这种偏执之所以会以这种方式呈现,一定有理由,但是这并不重要。

  他们离村庄还有一点距离的时候,皮尔森把这个想法解释给康诺利听。康诺利听得非常耐心,以至于皮尔森产生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被捉弄的人,但是他还是坚持讲到了最后。他讲完时,康诺利发出了短促的、闷闷不乐的笑声。

  “你的故事和我的一样自洽,但是我们两个人谁都没办法说服对方。如果你是对的,那么我可能会时不时地回到‘正常’状态。你无法想象欧米伽对我来说有多真实。他甚至比你更真实,如果我闭上眼睛,你就不见了,但是他还在那里。我真希望他在等什么!我已经放弃了原有的生活,他知道只要自己在,我就不会回头。所以他继续缠着我能有什么好处?”他转向皮尔森,话语中带着狂热急切,“那是真正让我害怕的,杰克。他肯定知道我的未来是什么样,我的一生对他来说是一本可以随意翻看的书。所以我以后一定还有一些他想体验的经历。有时候,我会好奇是不是我的死亡。”

  此时他们已经在村庄周边的房子旁了,他们前方,西莱纳岛的夜生活逐渐展开。此时他们也不是四下无人了,康诺利的态度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如果在山顶上他并不是正常状态的自己,至少表现得很友好,可以聊天。但是现在,他们眼前有开心的、无忧无虑的人群,似乎这让他自闭起来了。皮尔森往前走的时候他拖拖拉拉的,突然拒绝再往前走了。

  “怎么了?”皮尔森问,“你会跟我去酒店一起吃饭的吧?”

  康诺利摇摇头。

  “我不能。”他说,“那样会遇到太多人。”

  对于一个喜欢人群和派对的人来说,讲出这番话着实令人震惊。这比其他任何事都能证明康诺利的改变有多大。皮尔森还没来得及想出合适的回答,康诺利就已经抬脚溜进了一条小巷。皮尔森又伤心又生气地开始追他,然后又放弃了。

  那天晚上,他给露丝发了一条长长的电报,竭尽全力地安慰对方。然后,筋疲力尽地去睡觉了。

  但是他躺了一个小时都没有睡着。他的身体已经没有力气了,但是大脑还非常活跃。他躺着看投进房间的那片月光缓缓地在墙上移动,它标志着时光的无情流逝,就像在康诺利瞥见的那个遥远时代里一样。当然,这完全只是想象,不过皮尔森还是违背自己的意愿,开始渐渐接受欧米伽是一个活生生的、真实的危险。从某种意义上说,欧米伽确实是真实的,跟其他抽象思维一样真实,比如自大和潜意识。

  皮尔森好奇康诺利回到西莱纳岛是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在遇到感情危机时——他躲过很多次感情危机,不过其他几次都不如这一次严重——康诺利的反应都是一样的。他会回到这个可爱的小岛上,他那迷人却不负责任的父母就是在这里生下了他,他也是在这里长大的。皮尔森太清楚了,他正在寻找自己只在某个人生阶段才获得过的满足感,而在露丝和其他所有无法抵挡他魅力的人的臂弯中,他也在寻求同样的满足感,却只是徒劳。

  皮尔森并不是想批评自己这位不开心的朋友。他从没有下过判断,只是带着一种热切的、同情的目的去观察,它很难算得上是包容,因为包容意味着要放松标准,但是他一向没有标准……

  焦躁不安的一夜过去,皮尔森终于沉沉地睡过去了,早晨醒来的时候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吃了早餐,然后下楼去前台看露丝有没有回复。晚上又有人到了这家酒店,酒店角落里摞着两个行李箱,显然是英国来的,等着搬运工把它们搬走。皮尔森无事可做,便产生了好奇心,他看了看行李牌,想知道这位同胞是谁。然后他就僵住了,匆忙地四下看看,然后冲前台跑过去。

  “这位英国女士,”他焦急地说,“是什么时候来的?”

  “大约一小时以前,先生,乘早班船来的。”

  “她现在在酒店里吗?”

  前台看上去有点犹豫,然后优雅地回答。

  “没有,先生。她很匆忙,问我她该去哪儿找康诺利先生。我告诉了她。我希望一切顺利。”

  皮尔森小声咒骂了一句。显然这是非常不幸的打击,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得防范这个。莫娣·怀特比康诺利描述中更加意志坚定。她不知以什么方式发现他逃走了,然后便在骄傲或者欲望,又或者是双重作用下跟着他来了。她来到这家酒店并不意外,来西莱纳岛的英国旅客几乎都会选择这里。

  往山上的别墅走时,皮尔森一直在跟逐渐变强的无力感对抗。他不知道自己见到康诺利和莫娣时应该做什么。他只觉得自己有一种不清不楚的、迫切的冲动要去帮忙。如果他能在莫娣抵达前赶到别墅,也许能说服她相信康诺利是个病人,她的介入只会带来伤害。但这是真的吗?很可能现在他们二人已经感人至深地和好了,而且都不想见到他。

  皮尔森穿过大门时,两人正在别墅前漂亮的草坪上交谈,皮尔森停下喘了口气。康诺利正坐在棕榈树下的一张钢管椅子上休息,而莫娣在几码以外的区域走来走去。她说话很快,皮尔森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是从她说话的语调来看,她显然是在恳求康诺利。这种场面有点尴尬。皮尔森还在犹豫要不要往前走的时候,康诺利抬头看到了他。他的脸像戴了一个完全没有表情的面具,看上去既不欢迎他,也不反感他。

  莫娣停下来,转身看闯入者是谁,皮尔森第一次看到了她的脸。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不过绝望和气愤让她的五官扭曲,看上去就像某出希腊悲剧中的人物。她不仅饱受被轻蔑的折磨,而且因为不明白原因为何而痛苦不堪。

  皮尔森的到来成为她被压抑的情绪爆发的导火索。她突然从他身边跑开,朝着康诺利走去,而康诺利则继续用毫无生气的目光看着他。有那么一会儿,皮尔森对于她的行为毫无头绪,然后他惊恐地大叫:“小心,罗伊!”

  康诺利以惊人的速度躲开了,仿佛从恍惚中突然苏醒了。他抓住了莫娣的手腕,她短暂地反抗了一会儿,然后他就从她身边走开了,带着一种惊奇的表情看着手掌中的某种东西。女人一动不动地站着,恐惧和羞愧让她无法动弹,她用手紧紧地捂住了嘴巴。

  康诺利右手掏出手枪,用左手亲切地擦了擦它。莫娣发出了低沉的呻吟。

  “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你,罗伊!我发誓!”

  “没关系,亲爱的。”罗伊轻声说,“我相信你。你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他的声音无比自然。他转身朝向皮尔森,对着朋友露出一个男孩子气的微笑。

  “原来他等待的是这个,杰克。”他说,“我不会让他失望的。”

  “不!”皮尔森满脸恐惧地惊呼,“别这样,罗伊,我的天哪!”

  但是康诺利已经扣动了扳机,他站得离皮尔森太远了。与此同时,皮尔森无比清晰地知道欧米伽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欧米伽现在要寻找一个新的寄主了。

  他以前从没见过枪口发出的闪光,也没有听过这样微弱却有力的爆炸声。他熟悉的世界从眼前渐渐消失,如今他周围是那个蓝色房间中固定却不断缠绕的迷雾。房间中央有两只没有眼皮的大眼睛在盯着他,这两只眼睛在漫长的时间里已经凝视过多少人了?现在它们非常满足,但也仅限于此刻而已。

  (译者:丁将) 阿瑟·克拉克科幻短篇全集(全3册)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