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想啊,应该是这孩子的父亲姓李吧。”妇人并未察觉到楚越面上的不对劲,“不是。”
楚越摇着头,“不是因为这孩子的父亲姓李,而是因为他的母亲姓……”楚越望着怀中的孩子,心中一个缺口将信将疑地被打开。
真得,是他想的那样吗?
所有的记忆都被连接在一处,为什么他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好像认识多年一般?
为什么在她的身上,他总是不自觉地将对方当做李沅芷,甚至感觉阿芷从未离开,一直都在?
为什么十年不曾动摇过的心,却在遇见她之后再生涟漪?
为什么?
为什么?
有太多的为什么堵塞在楚越的心里,他似乎有了答案,却又是那般得模糊不清。
真相太过匪疑,让人无法坦然去直视。
……
前尘旧往,当李沅芷再次回到相府的时候,就好像是做了一场梦一般。
花开花落,她的梦却尚未清醒。
李沅芷推开相府尘封紧闭的大门,现出里面更凄凉的破败来。地上落满尘土和枯枝残叶,李沅芷踏过这些残叶往前走,经过前厅,来到后院。
后院一处花丛中,一个醒目的墓碑立在那。
墓前站着一个佝偻的老人,管家刘叔。
刘叔听见声转过头来,“小姐。”他蹒跚着身子起身,李沅芷上前站在墓碑前,望着墓碑上的文字发呆。
“没想到大少爷最后会死在自己人的手里,当真是令人惋惜。好在,大少爷总算是回家了。”
“刘叔。”
“哎。”
“我哥,以后就拜托你了。以后每年每逢清明十五,还请你到哥哥的坟上轻扫一番。哥哥他从小就怕脏,最怕住的地方不干净了。”
刘叔脸色大变,“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少爷最想的,大概是小姐您亲自来看望他,不管小姐你在哪,这里都是你的家啊。”
李沅芷无奈摇头,“若是可以,我一定会回来的。”
“小姐,你要做什么?”不安的预感将刘叔的心笼罩,“小姐你可千万不要做什么傻事啊!”
“刘叔,如今李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的身上背负着满门的血仇,耶律、李姚嘉,他们欠我们欠李氏的,我誓要讨回来。”
李沅芷切切咬着牙齿,恨意盈余心间。
“小姐,老爷当年委曲求全,就是不想看到李氏的后人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负担。这不是老爷想看到的,李氏已经只剩下小姐你一人了,再是进不起失去了。”
刘叔老泪纵横地说着,他扯住李沅芷的衣袖,不愿她离去。
李沅芷强行吸入一口气,将内心的郁闷咽下,“刘叔,我意已决,你别劝我了。”
李沅芷推开刘叔的手,决然转身离去。
她意已决,任何人都无法改变她的决定。
“小姐,小姐……”刘叔挽留的呼喊回荡在空气中,最后化于无形,归于无有。
“老爷,夫人,少爷,是老奴无能啊。老奴不能拦住小姐,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双膝重重砸在石板地上,雨水打湿了地面,也浇湿了他的一身。
“老奴对不起啊!”
滂沱大雨中,楚越撑着黑色无面的伞出现在刘叔的身后。
“你是……”透着雨雾,刘叔仔细辨认着雨中的楚越,“征西大将军,楚越?”
这个称号早已是十年前的了,没想到还有人这般称呼他。
“我是,楚越。”
“你来做什么?”刘叔起身,不客气地看着楚越,“这里不欢迎你。”
“我来,就是想证实一件事。”楚越的内心对于知道这件事真相的渴望,让他足以能够面对刘叔的不友善。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就算你问我什么,我也不会说的。”刘叔固执着自己的脾气。
“阿芷,阿芷她是不是还活着?”楚越严肃的眼眸死死盯着刘叔,这眼神好像雨夜里的恶魔一般,不得到他想要的真相,是不会轻易消散的。
“你……”刘叔震惊的表情出卖了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刘叔心虚地别过脸去。
“那就是了,是她,真得是她。”楚越眼角的余光扫到墓碑上的名字,李邵武,李邵武……
一颗心完全被事实的真相所占据着,这让楚越无法再去想别的。
“阿芷,阿芷。”既然苏小蛮就是李沅芷,那他就再没有理由冷静了。
雨中飞奔,楚越再是顾不上一切了。不管她在哪,此生,他都要将她寻回。
……
梁灭后十五年,北越军大破大漠军。耶律齐接连失去十几座城池,节节败退,最后被北越军打得退回了漠北老巢,耶律城。
耶律齐也因此染上重疾,一直卧病不起。皇后李姚嘉侧立在旁,大权独揽。朝中大臣但凡是反对李姚嘉的,都被李姚嘉以各种借口除去。
一时之间,大漠内忧外患、岌岌可危。
“咳咳咳……”缠绵卧榻的耶律齐剧烈地咳嗽着,身边伺候的宫女拿锦帕给耶律齐捂嘴,一条又一条的锦帕都被血沾染。
“怎么回事?陛下又咳了吗?”李姚嘉仓促走来,接过宫女手上的干净锦帕,轻轻为耶律齐擦拭掉嘴角的血。
耶律齐紧闭着眼睛,喉间的咳意却一直不停。
“怎么会这样?太医呢,快去叫太医。”
“回娘娘,太医刚来看过,陛下的命,实在是……”宫女害怕地低下头,“那秦公公呢?本宫不是让他去宫外找神医吗?人呢?”
李姚嘉微微发火,“在,奴才在。”殿外候着的秦公公赶紧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身穿白色麻衣、头戴斗篷的人。
“娘娘,神医带到。”秦公公示意自己身后的人上前来,那人便往前走了步。
“这就是你找的神医?”李姚嘉似信非信地看着这个带着斗篷的人,“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回娘娘,老身长相丑陋,实在是怕冲撞了龙颜,所以才用这斗篷蒙面的。”
“哦。”李姚嘉不免狐疑地多看了这人几眼,这人的声音是老妪的声音,看着倒也相似。
“阿芷,阿芷……”耶律齐口里喊着李沅芷的名字,迷迷糊糊睁开眼来。
“陛下,你醒了?”
一睁眼,看见的便是李姚嘉担切的目光。
“你怎么在这?”耶律齐没好气地对李姚嘉说话,“你走,朕不想看见你。”
耶律齐重重一推,李姚嘉被迫从床上起来,“陛下,您就这么讨厌看见臣妾吗?”
“别出现在朕面前,朕恶心!”
当着一众下人的面,耶律齐毫不掩饰自己对李姚嘉的厌恶。
“好,就算你不想见臣妾。可是神医是臣妾特意从宫外请来的,陛下还是让神医看看吧。早日把身体养好,也好……”
“朕让你走,你没听见吗?”耶律齐不耐烦地吼了句,“咳咳……”情绪过于激动,又是许多血吐出。
“秦公公,这里就交给你了。”李姚嘉担心耶律齐被自己气出个好歹来,赶紧带着人出去。
临走前,李姚嘉不免多看了这老妪一眼。
“秦公公,老身治病救人有个习惯,那就是不喜欢身边有多余的人在,你看……”老妪似有深意地看了眼周遭,“这……”秦公公有些为难,“宫里规矩,宫人们不能离开陛下。”
“公公若是担心老身的话,大可不必了。要是陛下真出什么事,老妪恐怕也是自身难保。”
秦公公想了想,“那好吧,时间不要太久,快点,知道吗?”
“好。”
秦公公领着人在殿外候着,内殿就剩下老妪和床榻上的耶律齐。
老妪坐在床沿边上,慢慢脱下头上戴着的斗篷。手扒着下颚,一张人皮面具从她的脸上被撕下。
“你是……”耶律齐睁开眼,激动地望着眼前人,“小,小蛮。”
“你错了,我不是小蛮,我是,李沅芷。”
耶律齐虚弱的目光化作震骇,他嘴唇微微抽搐着,“阿,阿芷?”
“是不是很吃惊?原来我没死,这么多年,我都还活着。”说话的声音轻柔,但在李沅芷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留恋。
“你真得是……”耶律齐伸手想触摸李沅芷的脸,却被她躲了过去。
失落爬上他的脸颊,“我以为,念在旧情,你会饶过我的家人。”李沅芷自顾自地继续说着话。
耶律齐的心却就好像是突然有大石头压住了他,心脏一点一滴地在瑟缩,逐渐被这大石压成碎末。
“可我终究还是错看你了,你不是我当年认识的阿齐。你心狠手辣,根本就不顾念丝毫的情谊!”李沅芷揪住耶律齐龙袍上的衣领,“这身龙袍,你不配!”
李沅芷扬起拿着针的手,耶律齐无惧地望着她,“如果你活着,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耶律齐知命般闭上了眼睛,“如果我的死,能消解你心中的恨的话。”
……
从耶律齐寝殿出来的李姚嘉发现自己耳朵上的耳环少了一只,“娘娘怎么了?”
“本宫的耳环掉在陛下的寝宫了。”
“那奴婢这就给您去取。”
“不必了。”李姚嘉想了想,“本宫还是再回去趟吧。”
她顺便看看这神医究竟有没有治好耶律齐的本事。
当李姚嘉赶回去的时候,李沅芷手里正拿着针要往耶律齐身上扎。
“你做什么?”李姚嘉打落李沅芷欲对耶律齐下毒手的针,床上的耶律齐脸色苍白,“不要,不要伤她。”
“她?”
李沅芷的身子在空中旋转,李姚嘉看清了她的真面目,“李沅芷。”
“你……原来你……”耶律齐诧异地望着李姚嘉,原来一开始,她就知道了李沅芷还活着的事。
“把她给本宫抓起来。”
李沅芷根本就不反抗,而是任由侍卫将她抓住。
“你的胆子可真够大的,竟然跑到这来了。”
“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我只恨,自己还是没能亲自要了他的命。还有你……”李沅芷轻蔑地笑着,“其实,我真得很同情你。这辈子,你都注定要活在我李沅芷的阴影之下。”
“你……”李姚嘉被李沅芷的话激怒,“来人,把她给本宫拉到午门,本宫要亲自斩了她!”
“不要。”
耶律齐的阻止根本就无用,气血上涌,便晕了过去。
等到他再次醒来的时候,还是李姚嘉在他的身边。
“她呢?”耶律齐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她的情况。
“在午门,再过一个时辰,刽子手就会动手。”
“你就非要她的性命不可吗?她可是你的姐姐啊。”耶律齐痛心说着。
“她不是我的姐姐,从我娘被他们李家人赶出府的时候起,我就不姓李,也没有所谓的亲人。”李姚嘉冰冷地和李氏划清界限。
“就算是朕求你,求你放过她好吗?”第一次,耶律齐在李姚嘉的面前软了下来。
“你求我?你竟然为了那个女人,求我?”李姚嘉觉得自己被大大羞辱了,“我不会如你的愿的,我不但要杀了她,我还要你亲眼看着,她死在你的面前。”
“你……咳咳咳……”
耶律齐不愿,还是被李姚嘉强行带到了午门刑台上。
血迹斑驳的刑台上,李姚嘉一身灰色囚服被架在木墩在上。鼻孔间,血迹腐朽的味道清晰可辨。
李沅芷冷然趴在这上面,无丝毫的惧色。
李沅芷啊李沅芷,大概你的这一生就要这样终结了吧。
李沅芷慢慢闭上眼睛,临死前的脑海不断闪过的都是她和楚越这一生的点点滴滴。
“谁说没人娶她的,我楚越娶她!”
“慕青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我楚越是那种和别人生小孩的人吗?”
“此生,不管你去哪,我都会跟着。”
“我怕黑,你拉着我点。”
“我,可以吗?”
“我爱你,阿芷。”
“我带你,楚越。”
……
青刀扬起,落下,一代红颜,尸首两分离。
“噗……”站台上的耶律齐生生吐出血来,血当场染红了现场所有人的眼眸。
……
梁灭后十五年七月,大漠皇帝耶律齐病逝。耶律齐侄子耶律光继位,皇后李姚嘉为太后。
不到一年,北越灭大漠。
太后李姚嘉被赐死在耶律皇城蛮荒殿内。
短短一年间,楚越完成了一统天下的宏伟大业。建立大越国,定都,长安。
匆匆二十载过去,楚越终其一生都在寻找那个躲了他半辈子的女人。他永远不知道,曾经那个在耶律刑台上被处死的无名老妪,是李沅芷。
“阿芷,你究竟在哪?”楚越望着这大好河山,却在思念着那个人。
“父皇,儿臣相信,母后终有一日会和我们团聚的。”楚越的身侧站着李明朗,二十出头、模样俊俏。
他的眉眼之间,有李沅芷当年的样子。
楚越拍了拍明朗的肩,“放心,父皇没失望过。”
父子二人站在皇城之上,望着锦绣山河。
山河已在,斯伊人不在。 折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