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低头看着那封密函，书写的人似乎十分克制，极力不露出任何自字迹的破绽，因而笔锋显得有些生硬。他低着头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又回过头重新看了一遍，仔仔细细地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下巴的线条渐渐绷紧，默不作声地将密函重新合上，束手站在原地。
“原本去年的灾情严重了几分便让朕格外头疼，真是没想到，朕平日里格外亲信的这些人背地里也是格外的忙碌……”说着，皇帝冷笑了数声，脸色变得格外阴郁，“如此看来，朕的这满朝文武，莫非连一个可信之人都没有不成？！朕就不相信，弘烨对这些事情一概不知，他这样不声不响，是打算彻底拉朕下水，背上这昏庸的罪名不成！”
皇帝盛怒，弘治鲜少见他如此，因为从小父皇就教他们，要喜怒不形于色。因而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将头低得更低了，仿佛是他做错了什么。
恍惚间，他忽然想到那日在太子府邸，大哥说的话。如今，父皇又是要他如何？他实在有几分困惑。
空气仿佛渐渐凝滞，无形的压力压得人头皮发麻。弘治深吸了一口气，半跪下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请父皇允儿臣彻查此事，若是江大人果真如同这密函上所书，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皇帝眉头微皱，道：“此事不可再拖了，若是继续下去，只怕这整个吴越国，都要被坐吃山空了。”
弘治拱手，沉声道：“儿臣必定竭尽所能。”
皇帝叹了口气，语气中颇有几分后悔之意：“终究是朕大意了，从前朕事事亲力亲为之时他们未必敢如此猖狂，如今……莫非选了弘烨……终究是错付了？”
他一听涉及到立储之事，心头不自觉地收紧，就连呼吸都跟着变得小心谨慎起来，更别提搭话了。
“算了，这些都是后话，此事你定要小心行事，切不可走漏了风声，打草惊蛇。”
弘治低垂着眼帘，道：“儿臣明白。”
良久，皇帝再次轻声叹了口气，道：“陪朕出去走走吧。”
“父皇，现在外头着实天寒，冷风阵阵，还是不要出去的好，若是受了风寒……”
说话间皇帝依然起身，他摆了摆手，道：“这有何妨，莫非在你眼中朕已经老得连一点冷风都受不起了？”
听了这话，弘治赶忙拜道：“父皇，是儿臣失言了。”
没想到他却忽然又笑了笑，道：“起来吧，只有你我父子二人出去走走。”
皇帝出了正殿的门，信步在长廊中前行，弘治亦跟随在身后，不时有一股冷风吹过，就连着红砖墙琉璃瓦都显得有几分萧瑟。
皇帝身上一袭纯黑色的狐皮披风被风吹得上头的毛左右摆动着，弘治想开口劝他回去，但是几次都只是动了动嘴唇，并未开口。
默默地走了好一阵子，一直到了安定门，方才停住了脚。
再往前走，过了安定门之后，便是皇子们的教习所，因为弘治与弘烨年纪相差不过四岁，因而儿时常常在一起读书写字。
皇帝望着教习所的方向，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道：“治儿，朕将太子之位给了你大哥，又给你封了王，你心中怨朕，是不是？”
弘治见了旧地，原本也只是望着出神，一听此话，赶忙作势要跪，却被皇帝伸手拦了下来。
“儿臣万万不敢，父皇如此安排，自由您的道理，儿臣不敢有半点质疑。”弘治的语气格外坚决。
皇帝只是轻声笑了笑，道：“不敢……从古至今，因为一个王位，骨肉相残兄弟反目的例子并不少，治儿啊，人都是有私心的，朕如此要求你，可是为难了？”
弘治的眼底多了一份深沉之色，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陡然变得有几分僵硬，只是低头不语，半晌，心中才缓过一点儿劲儿来，定定地说：“父皇能如此待儿臣，与儿臣说这些话，已然是无上的恩泽，儿臣不敢再求其他，儿臣虽一心报国，却……从未想过非要坐上王位。”
皇帝伸手，将那只手静静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弘治用眼角的余光扫过那只手，心中忽然有一丝异动。
只见那只手的手背依然不再像记忆中那般光滑，而是分布着不规则的褶皱纹路，如同渐渐枯朽的百年老树。
日月变迁，人们口中喊着“万岁万岁”，可是不经意间，父皇竟然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老了。
“其实，朕知道你是比弘烨更合适的储位人选，只是人终究逃不过七情六欲，朕始终觉得，愧对静妃，他又是朕的嫡子……”
这是第一次，弘治真真切切地感觉，站在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一国之君，而是他已然垂垂老矣的父亲。
皇帝见弘治始终沉默，于是也从回忆中抽身，浑然不觉刚刚语气中那一丝哽咽。他伸手指了指教习所，微微一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们幼时，朕总是悄悄站在门外看你们读书，你大哥格外老实，先生也夸他勤奋，就是你坐不住，眼睛溜溜的转，每次朕悄悄站在门外，你都是第一个发现，然后急急忙忙地拿起书，有几次，书都拿倒了。”
此时正值午后，宫中格外寂静，放眼望去，那教习所大门紧闭，竟有几分萧条之感，风吹得皇帝身上的披风不时鼓动，蹭到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
弘治也笑了笑，轻声道：“是了，儿臣从小便少了几分定力，大哥身上有的，许多都让儿臣十分敬服，他终究是大哥，儿臣要学的，还有许多。”
皇帝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笑道：“行了，出来了这许久，果真是极冷，回去吧，朕让李庆备了点心和好茶，你坐坐再走。”
可是弘治却颔首推脱道：“刚刚在暖阁中所说之事儿臣还需要从长计议，今日便不再陪父皇说话了，待到解决了此事，父皇再赏儿臣一杯茶喝吧。”
“也好，那你先退下吧，朕乏了。”皇帝摆了摆手，身子往后靠，微微合上了眼。
弘治出宫的时候还要经过安定门，他原本只是一位地低着头边想事情便往前走，却并未注意到身边的来人。
“三弟。”直到太子开口唤了他一声，他这才驻足循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神色显得有一丝茫然。
弘烨微微一笑，快步走到他跟前，道：“真是好巧，你今日怎么也想着进宫来？”
“自除夕那天之后便没有再进宫，来给父皇母后请安，不成想遇上太子。”
“没有旁的人在，你便不必叫我太子，显得你我兄弟生分了，还是像以前叫我大哥便是。”弘烨微笑，说话间，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显得格外亲昵。
他仿佛忘了，那日在自己的府邸中两人的对话。
做人么，健忘一点有时候也未必是坏事。
“我刚刚去给母后请安之后，又去教习所转了转，弘烨说着，伸手指了指那个方向，道：”你还记不记得，小的时候，你念书烦了，很喜欢趁着师傅不注意偷偷溜出来玩儿，夏天的时候那边的树上有许多知了，你便拿着杆子捉它们。“
弘治微微眯起眼睛，顺着他指的看过去，暗暗在心里嘀咕，今日是怎么了，莫非天冷了人总爱回忆过去？
他也记得，当时的自己不过六岁，太子也不到十岁，师傅便要二人读起了春秋孟子论语之类的书，每日念得朗朗上口却不知其意，分外没有意思。于是自己便常常跑出去玩，大哥性格温和，不禁劝，每次自己只要稍微撒撒娇，他便跟着自己溜了。教习所门外头的院子并不算大，可是两人却能玩上一个下午，现在想想，那应该是两个人最亲密的一段时光了。
后来，年纪渐长，懂得的东西越来越多，身上的棱角也越来越多，两人也似乎渐渐疏远了，再也不复从前。
弘治眯着眼睛，所看的地方不知为何竟然变得有一丝模糊。
良久，他轻声感叹道：“是啊，转眼都过去将近二十几年了。”
一阵冷冽的风吹过，将两人的衣角吹得微微鼓起，却吹不散弥漫在两人之间的那一丝沉默。
“冬天总算是要过去了，”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弘烨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先开口道：“除夕已经过去许久，你我兄弟二人还未单独聚一聚，走，今日定要好好喝上几杯。”
弘治记得，大哥向来极少饮酒，而偏爱茶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竟能够将“我们喝酒去”这样的话说得如此自然生动了。
刚刚皇帝刚刚交付了要务，只是转念一想，若是推脱了倒显得不大合适，于是便点头应允，随着弘烨出了宫往太子府上去了。
这一次两人都十分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政事相关，只是不断斟酒，偶尔说些童年时候的趣事。兄弟二人虽然渐渐疏远，可是此时又格外有默契，丝毫未曾提起赈灾一事，也没有提起那一年，就是静妃，弘烨生母撒手人寰的那一年。 网红皇后养成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