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凤还一进来就见谢栖迟皱着眉头将药灌了下去,褐色的汤汁顺着他嘴角淌下来,璎珞拿帕子替他擦了擦。
谢凤还笑:“兄长喝药还是这幅老样子。”
喝一半洒一半。
谢栖迟隔空点点他——混小子,敢笑你哥哥。
谢凤还将博士给他批的文章拿给谢栖迟看:“先生说拘了我这么些年,就等开春了,下场若不能拿个状元回去,就要不认我了。”
谢栖迟展开文章一行行读下去,眼中也慢慢流露出异彩来,读罢笑道:“果然是出息了。”他合上文章,递给玲珑,“送去大明宫,给皇上瞧瞧。”
“别别别……”谢凤还连忙去拦,玲珑已经拿着文章走远了,他有些羞赧,“这怎么好……皇上日理万机,哪里能有功夫看这些东西。”
谢栖迟指指桌案上的奏折:“你当我整日闲着么?”
何况,这么好的由头,轩辕琤总该过来一趟,最不济也该遣人来说句话……
谢凤还给他揉揉腿:“兄长也辛苦了。弟弟给你好好按一按。”
“按按肩膀,这腿你就是捏碎了骨头,我也察觉不出疼来。”
谢凤还手顿了顿,小心翼翼道:“这事虽然皇上也有错,可兄长到底是要和他走完一生的人,还是放下吧。”
谢栖迟奇怪道:“我哪里怪过他,又哪里放不下?你们一个个的……没了腿难不成就成了废物不成?”
谢凤还一噎,失笑——
“兄长心胸开阔,弟弟自愧不如……说起来,明年开春似乎有一次游学,弟弟还记得幼时兄长以前便十分看不上这个……”
两人说起年幼时的闲事,因谢凤还来的晚,谢栖迟便留他过了夜,将要就寝时候,张尽忠带着轩辕琤的旨意来了。
赏了谢凤还不少东西,更有两套上好的文房四宝,谢凤还爱不释手,摩挲到半夜,待回神时,谢栖迟已然睡下了,他这些年浅眠的厉害,一日里勉强也只能睡上两个时辰,因此他这一入睡,宫人便赶忙熄了灯。
偌大的太极殿也只有这暖阁还亮着。
谢凤还不忍过去打扰,在外面的软塌上凑合了一夜,夜里听见动静,还以为是谢栖迟起夜了,睁开眼睛一瞧,竟然是轩辕琤正推门往里走。
他连忙行礼,轩辕琤摆了摆手,这就是顾忌吵醒谢栖迟了,谢凤还便又蹑手蹑脚的躺回去了。
大约是怕关门的动静大,所以门留了一条小缝,谢凤还透过那缝隙能看见轩辕琤站在床头看了好一会才慢慢低下头去亲吻谢栖迟。
谢凤还红了脸,拿被子蒙起头,却又忍不住露出眼睛来去看,他早就听了不知多少的闲言碎语,学子们也有感慨世风日下的,甚至他还收到过斥责信,辱骂助纣为虐,说谢栖迟乃是奸佞,迷惑君主,祸乱朝纲。
当初轩辕琤执意让谢栖迟以宫妃之身入朝,便引起了数不清的质疑诽谤,只是这些年,无论是轩辕琤还是谢栖迟,都不曾出过纰漏,是以朝野内外的非议声便渐渐淡了。
然而却有另一茬攻讦仍旧气势汹汹。
轩辕琤已经两年未曾踏入后宫,即便他坐拥佳丽无数,却日日只在这太极殿抑或大明宫里过夜。
谢凤还起先还以为是有人夸大了,然而来过几次,谢凤还便慢慢相信了,世上真有人能做到这一步。
谢凤还忍不住笑起来,庆幸他那兄长终于熬了过来。
天色将明,轩辕琤又悄无声息离开,谢凤还有些意外,天色还早的很,即便今日是大朝,也不必这样早,然而他没做声,只是看着人走了。
翌日,谢栖迟着了凉,太极殿宣了太医,将偌大的宫殿折腾的人仰马翻,谢凤还得了消息,说是并无大碍,便趁机出了宫。
书童青鸾没得到消息,并未驾车等在宫门口,他只得走回了书院,书院在京郊,倒是山清水秀,只是离了官路,便难走许多,如今又刚刚化了雪,更是泥泞难走,他一路艰难跋涉,走的十分蹒跚。
冷不防背后有马嘶鸣声,不知是谁家的车夫,隔空甩了下鞭子,喊道:“前面的让让了啊!”
谢凤还往旁边躲了躲,却还是被马车蹭了一下,脚下不稳,摔倒在泥地里,一身雪白的学子服脏了大半。
前面的马车里传来大笑声,几个年轻男子探出头来指着他哈哈大笑,谢凤还蹙了蹙眉,这条路通向的地方也只有通山书院,那车里的人应当都是他的同窗。
“竟这样无礼……”
他如今兼着斋长一职,若是学子品行上有问题,他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谢凤还打定主意要回去查一查这些人,罚他们多抄几遍礼记。
车里却已经有人不耐烦了,那人看起来刚刚弱冠年纪,此时正歪在车里一脸惺忪,显见是被这群公子哥嘻嘻哈哈的声音给吵醒了。
只是对方甫一睁眼,便摸了手边的茶壶茶杯不看方向的乱砸一通:“吵什么吵!”
被砸了的年轻人不敢做声,捂着额头讪讪闭嘴,那人才又闭上眼睛,片刻后再睁开时,眼里已经没了睡意。
那人生着一双桃花眼,却不是春风拂面,处处留情的妖娆像,反倒是透着股阴柔桀骜,眼睛一眯,便升起一股暴戾来。
方才还嚣张的年轻公子们这会像是吓坏了的鹌鹑,一个个缩着,动也不动。
那人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问道:“鸭子似得叫唤什么呢你们?”
离得最近的陈家孙少爷陈英见他眼神四处飘,似乎是在找水,连忙摸出新的茶具,给他倒了一杯,小心翼翼道:“齐少,喝杯水。”
齐骁接了,漫不经心的抿了一口,陈英才接着道:“也没什么,刚才有个蠢货没躲开咱们的马车,被蹭到泥地里,滚成了泥猴。”
齐骁懒洋洋的弯了弯嘴角:“瞧瞧你们这点出息……折腾个把人也能乐成这样……”
年轻人们敢怒不敢言,眼前这是个不把人命当命的主,他们是拍马也不及,只是人家在皇上面前也有脸面,这一点,却也是他们拍马也不及的。
崔正奇道:“齐少,您真打算去那书院读书?”
齐骁朝他勾勾手指,崔正奇连忙凑过去,被他一巴掌糊在脸上,力道不重,崔正奇也不敢躲,齐骁道:“这事还得问你姑妈,不是她,老子用得着受这番罪?”
崔正奇白了脸,陈英看齐骁是一点也不打算给崔正奇留脸面,连忙招呼几个同伴,将那崔正奇从马车上直接丢了下去。
谢凤还远远看见,登时惊了惊,也顾不得身上泥泞污糟,连滚带爬的冲过去要救人,那人看见他过来,反而踉跄着跑了。
谢凤还喊了两声,对方理也不理,他只能作罢。
车里齐骁正教训陈英:“你那脑袋里是空的吧?别人随便撺掇你两句,你就跟二傻子似得往前冲,怪不得你爷爷看不上你,我要有个这么傻的孙子,我也看不上。”
陈英被骂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其余人连忙打圆场,霍南勋道:“这也不能怪他,那姓崔的怎么着也差点和你做了亲戚,咱们总得给点脸面不是?”
齐骁抓起软枕,将霍南勋暴揍一顿:“脸面,脸面!你哪里来的脸面!”
这时,马车到了通山书院,几人的书童早就到了,这会一字排开候在书院门前,各自接了自家公子,叽叽喳喳说这学院的情况。
齐骁没心思听,书童白隼也就不多说,只带着他去了三省斋。
学子大都是两人一间,不许带书童下人,只是齐骁自小娇生惯养,齐家又是皇帝母家,如今虽说人丁凋零,却深受重用,山长不得不给了个脸面,允许他带着书童。
只是旁人却没有这样的特权,凡事都须亲力亲为,是以等白隼收拾完自家公子的房子,还要去别的公子哥哪里看一遍,好做照应。
齐骁出去绕了一圈,回来便有些认不清路,左右看看,都觉得房子相似的很,便随手推开一间,正要问问路,却被一抹白色晃了眼。
那人衣裳半解,露出单薄的胸膛来,许是常年不见阳光,白的有些过分,那人身上又是深色的衣裳,越发衬的白皙,齐骁不由抬起手来挡了挡,颇有些尴尬。
“你有何事?”
那人脾气倒是好,被这样肆无忌惮的打量了一番也并不介意,说话时还是轻声细语的,齐骁心道这声音倒是和这身板挺相称的。
他放下手,这才看见对方是正要穿衣裳,这会已经系好了腰带,正目光清澈的看着他。
齐骁忽然觉得有些丢人,三省斋也就这么大的地方,他竟然还迷了路。
然而都闯进来了,若是问不出来,岂不是更丢人?
“我找不到舍庐了。”
对面那人微微一怔:“你是新生?”
齐骁点点头,见对方的脸色慢慢古怪起来,心道难不成自己已经出名到只凭“新生”两个字就能被人认出来了?
“如今三省斋只有南厢还空着,若你是新生,便该去南边。”
齐骁道了谢,转身要走,身后那人喊住他:“你等今日路上所为,实在是有辱斯文,如今既入了学,便更该谨言慎行,尊圣人之道,莫要再嚣张行事,回去且将礼记抄来于我。”
齐骁一时没听明白自己这是被罚了,只抬眼看着他,觉得这小人年龄不大,教训起人来却头头是道,这一本正经的模样,着实可乐,便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眼神忽的一晃,看见了那人脚边换下来的衣裳,半边都是泥。
“原来是你。”
齐骁笑起来:“自己走路不小心,怎么还要怪别人?”
谢凤还于口舌上并不利索,也从未被人如此抢白,顿时一愣,齐骁却不再理他,目光在他领口上露出来的锁骨上一晃,便大摇大摆的走人了。
谢凤还回过神来,追到门口,已经不见了对方的踪影,他蹙起眉头,想了想,默默的去找了山长。 谢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