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从手中脱落,砰一声砸在地上,然后轱辘轱辘地滚动,最后才躺在地上。
“乱了,你的心。”九一,灰眼睛的僧人声音沉沉,对莲生说。
莲生握紧了拳头,“是。”
“你喜欢你的小徒儿是不是,”九一低笑一声,“你的劫难,早就种下了,没有人会不喜欢那样聪明漂亮的少女。”
莲生皱着眉头,“是我的错。”
“爱是没有错的,错的是天时地利人和,”九一摸摸自己的头,笑着说,“这里,长了头发的,后来她另嫁他人,我又剃了,你险些见不到我。”
“没有情,怎能忘情。”九一喃喃自语。
莲生道,“不该有的,就是错了。”
“你明日,打算跟我辩这个吗?”九一,“你辩不赢的,身在其中,当局者迷。”
莲生垂眸,没有说话。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辩,也不知道该如何了结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这不是他身为僧人该有的东西,一点都不应该有。
第二天的法会,海棠在按捺不住,还是早早就过来了,只是她没有大张旗鼓,也没有去找莲生,只是混在人群中一起等着。
十多年前的,莲生在一众僧人中脱颖而出,一战成名,被称为大家。
许多人猜测,今日他还是会赢的。单说辩论,莲生当然不会输,但他输给自己了,因此今日也无心论输赢。
但该说的还是要说。比起十年前,莲生和九一都更加平和沉静了,不似当年,口利如刃,压不倒敌人誓不罢休。
他们说起道理来都是娓娓道来,你喜欢听便听,不喜欢听便离开,二人坐论佛家,气氛温和平静。
海棠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其实道理人还不明白,只是许多人做起事情来,并非按着道理,而是按着自己的情感来的。
她爱慕老师,明知有错,但还是克制不住自己。她吐了口气,他也是喜欢自己的吧。
这场辩论,进行了三天,终于结束了。莲生起身,对在座所有人行礼,说他输了,“贫僧,将与九一大师一起,前往天竺求经。”
海棠神色骤变,她冲出人群,朝后院奔去,在莲生的厢房前,她被九一拦住了。
“大师!”海棠焦急地喊了一句,瞬间泪流满面。
“回去吧,”九一那双灰色的眼睛十分温和,又带着些许同情,看着小姑娘,“回去吧。”
海棠哭得不能自已,“为什么要走,是因为我吗。”她已经不打算求那么多了,师徒也好,别的也好,只要能时常看一眼就好,为什么连这一点都不能答应。
“为什么啊?”海棠低声啜泣着,整个人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埋头在膝盖间,她的自己的心要裂开了。
九一把她扶起来,说,“公主的缘分还没到。”
海棠摇摇头,“我的缘分已经终了了。”
她擦擦眼泪,又说,“想走就走吧,我也不能做什么的,是我的错吗?”
“不是公主的错,”九一说,“谁都没有错,回去吧。”
海棠擦干了眼泪,戴上帷幕,沉默着下山,回宫去了。
李纯钧正翘着二郎腿和顾湛说话,顾湛也不是吃素的,海棠的事情哪里能瞒过他去,“要是海棠这辈子都走不出来怎么办。”
“走不出来也是正常的,”李纯钧淡淡地说,“尝过山珍海味,谁还会喜欢清粥小菜。”
“那小和尚算什么山珍海味?”顾湛都不知道李纯钧是怎么当娘的,女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一点都不着急。
“我见过你以后,就想,就算咱们俩缘分断了,我都不可能再喜欢别人了。”李纯钧将一把瓜子皮扔在桌子上,淡淡地说。
“海棠和我一样,认死理,除非哪天她觉得不值了,要不然不会回头的。”
顾湛焦急道,“那怎么办。”
“没有关系啊,”李纯钧说,“嫁人并非一定要完成的事情,寻常女子,在家听父母的,出嫁之后,相夫教子,照顾公婆,何等辛苦,付出心血和青春,年岁大了还要被丈夫嫌弃年老色衰,再不济的,还要跟丈夫的小妾争斗,苦难一生,你说这是何苦,还不如不要嫁人,自由自在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说什么胡话?”顾湛拧着眉头。
“我说的是实话,”李纯钧撑着下巴,“男人啊,没几个好东西的,你看那正人君子似的陆北鸿,家里攒了一堆小妾,我听说啊,长得都像他年轻时候喜欢的一个青楼女子,他夫人前天过来,跟我这儿哭得可是凄惨,我就跟她说,指望男人你肯定是指望不上的,要么你就跟他和离,自己出去过,求个舒心,要么就好好当你的国公夫人,反正两个儿子都大了,关起门自己过自己的。”
李纯钧摊开手无奈地说,“哎,你说是图什么呢,要是联姻,那就不要谈感情,要是谈感情,那就谈一辈子。”
“我说说陆北鸿,让他收敛些。”顾湛自认没有为难大臣的习惯,更不会忌惮他们功高盖主,陆北鸿不必拿小妾来自污。
他忽然想起来,当年在青龙塔喝酒的时候,他好像说过,有个喜欢的江南妓子,且早亡了。
“没用,朝臣不插手你的后院,你也不要管人家,”李纯钧说,“陆夫人是个聪明人,把那颗心收回来,她还是国公夫人,没什么好哭的。”
李纯钧又嗑了一把瓜子,“咱们这样的,因缘际会,少之又少。”
“那海棠怎么办?”顾湛还是愁的不行。
“明年下江南,你把满朝文武的嘴堵上,别让他们提海棠的婚事,谁提我跟谁急。”李纯钧道。
“知道了,你劝劝她。”顾湛非常无奈,看上谁不好,看上个和尚,还是她老师。
“我倒是情愿她会胡搅蛮缠,可她不会的。”李纯钧垂下眼眸,她那样宠爱海棠,都没有让她娇纵起来,她什么时候,都温温柔柔的,不任性,不胡闹,不像金粟,想要什么就闹得天下皆知,非要把自己想要的拿在手中才肯罢休。
当晚海棠就回来了,见过父母之后也不多说什么,安安静静地吃完饭,抱着两个弟弟教他们写字,画简单的花鸟之类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莲生年后要去天竺一事,李纯钧已经知道了,她也知道,海棠肯定哭过了。她已经撞南墙了,还会回头吗。
夜里,李纯钧去接两个小子回来。海棠正在磨朱砂,用来作画的。
“娘,我难受。”海棠说道。
李纯钧让侍女把儿子抱过来给顾湛,说她要留在海棠这里。
“你第一回走的时候,离开我爹,难受吗?”
李纯钧把海棠抱进怀里,“难受,但是又想,要是不走的话,看着他纳妾我肯定更难受,我知道纳妾不是他愿意的,但是如果我容忍了第一次,把以后还要忍很多次,我得让他知道,我眼里容不下沙子,而且,那一回,我想着,我们俩的缘分完了,如果我走的话,很可能就再也没机会在一起了。”
“您运气这样好。”海棠趴在母亲怀里说。
“不是运气,”李纯钧说,“你母亲我,跟他势均力敌,天底下没有运气好这个说法。”
“嗯,母亲很厉害。”海棠说。
“要是我,一辈子都不嫁人,您怪我吗。”
李纯钧摸摸她的小脑袋,“没关系,你自己决定,长辈们给你留了那么多的财货,不是让你委屈求全的,你是大夏的公主,我的女儿,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哪怕把你喜欢的人锁起来。”
海棠心里咯噔一下,“我,我不会的。”
“我知道,海棠不像阿娘,”李纯钧给她盖上被子,“睡吧。”
海棠这个晚上一直在做梦,各种各样的梦。李纯钧几乎一夜没睡,一直安抚着女儿。说实话,要是能让女儿高兴,她真恨不得把人锁起来送给她。
不过一来没用,二来她也挺喜欢莲生的,毕竟不算有错,李纯钧不至于那样做。
这个年很快就过了,李纯钧再见陆夫人的时候,她已经很平淡了。
“娘娘,臣妇的长子,如今也到了成婚的年纪,求您给说门亲事。”陆夫人道。
李纯钧一口应承下来,“好啊,成国公不问此事?”
“侧夫人身怀有孕,他盼着生个女儿呢,没空管两个儿子,也就我多上心些了。”陆夫人淡淡地说。
李纯钧点头,“家里添丁,确实是喜事。”
陆南雁还似当年一样忿忿不平,“嫂子别管他,一把年纪还当自己十八呢,糊涂到家了!”
“雁子别这么说你兄长,”陆夫人笑着说,“嫂子我没本事,家里都仰仗他,没什么好怨的。”
陆南雁叹气,“辛苦嫂子了。”
这里几位都是关系好的,也没必要遮遮掩掩,周灵意说,“我看,咱们几个里,只要娘娘好命,我倒是很羡慕娘娘,还能跟一群少年伴着,瞧着新鲜呢。”
李纯钧大笑,“我哪儿敢整日瞧着好玩儿呢,关乎大夏未来,我还能只瞧他们好看呢,你就笑话我吧。”
海棠和几个女孩在外面说话,俞琳问她,“表姐,我都定亲了,你呢?”
海棠昂着下巴,说道,“我不想嫁人,我有很多钱啊,我想去游历,画大夏的名山大川,成为一代画师,能够名留千古。”
薛甜吐吐舌头,“我要是敢这么说,我娘肯定打断我的腿,真羡慕海棠姐姐,我有个小姐妹,去年嫁出去,她丈夫老是往外面跑,不着家,她回回见我都哭,太可怜了,我都不想嫁人了。”
“没事,到时候谁敢欺负你们,你们来找我就好了,我养着你们。”海棠调侃道。
圆润的陆绒绒十二岁扑上来,“海棠姐姐说的,不许反悔,要是我以后嫁的人跟我爹似的,我就来找你养着我。”
海棠笑笑,“好啊,天天给你吃山珍海味。”
“姐姐不要笑话我,我就是爱吃了一点,我爹总说我,我最近都瘦了。”
海棠扭头对侍女说,“跟母亲她们说一声,我带几个妹妹去摘星楼,今天晚上才回来。”
说完,海棠就站起来了,“赶紧走,不能让金粟看见了,不然她得上来跟我拼命。”
几个小姐妹说走就走,马上就出宫去了。李纯钧派人在后面跟着,不会出乱子。 抱金砖的皇长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