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跟几个小姑娘在盛京闹了一天,给她们送了一堆好东西,又挨个把人送回家里。
她今日喝了点酒,觉得身上温温热热的,很舒服。今年春日和暖,如今已经下起了春雨,细细密密的,洒在海棠温热的脸颊上,让她绝很舒服。
侍女怕她淋湿了,递给她一把伞。于是海棠撑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肚子从盛京的街头走到街尾。
油纸伞很漂亮,上面的花纹是海棠自己画的,她喜欢红色。海棠不时地放下伞,让雨水洒在自己脸庞上,吐出一口热气。
宫女几番寻找,找到她的时候匆匆说道,“殿下,莲生大师和九一大师傍晚就要乘船南下了,您去吗?”
海棠骤然清醒过来,“在哪儿?”
“在码头!”
海棠把伞折起来抱在怀里,赶紧往南边跑,侍卫喊住她,交给她一匹马。海棠利索地翻身上马,风一样走了,那把伞还拿着。
侍卫心想,陛下亲自下令,盛京不许纵马,公主会受罚的。
海棠下马的时候,船还没走,莲生和九一站在船头,她三步并两步跑过去,远远得便高声喊起来,“老师!”
莲生一低头,看见华服少女一路狂奔,漂亮的衣裙溅上了泥水。
海棠踩着最后一个台阶上去的时候,淋了雨的地板太滑,她的裙子又累赘。她一下子摔在船上,油纸伞滚落在一边。她带着泣音说,“老师,怎么不等我,怎么不告诉我。”
不等莲生过去,她已经挣扎着站起来了,细雨打湿了公主华贵的衣衫,她头上的金步摇胡乱晃动,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里。
鲜血顺着手臂流下来,一直流到了指尖,滴在船上,海棠抬起手臂看了一眼,胡乱伸手想捂住,她疼。海棠长这么大,身上连个破皮的地方都没有,她第一次被撞得流血。
莲生把她带到屋子里,给她裹了一件大氅。然后拿出药箱,挽起她的衣服。白玉一样的手臂碰出一道两寸长的伤口,血还在往出流。
莲生迅速地用赶紧的布子帮她擦干血迹,然后撒上药粉,然后把伤口裹起来。
海棠疼的打颤,莲生按住她的手臂。
“哥哥。”海棠捂着伤口喊道。
莲生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哥哥怕我,才要走吗。”海棠一字一句地问。
莲生收起药箱,“不怕海棠。”怕他自己,怕他心中的妖魔占了上风,怕他忘了自己是谁,怕他把金玉一样的海棠拖入地狱,受烈火焚烧之苦,他怕。
“回去吧。”莲生起身。
“你只要这三个字跟我说吗。”海棠委屈地看着他。
莲生一言不发,一颗一颗拨着手里的佛珠。
“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海棠骤然发怒,指着他骂道,然后一把夺过那串佛珠,狠狠摔到地上,佛珠四下散落,在船舱里砰砰乱跳。
如同海棠破碎的心。莲生也是一样的。
“你不要后悔,哥哥,”海棠强忍着眼泪,“你一定会后悔的,哥哥,你一定会后悔的!”
如同诅咒一样的声音落在莲生耳朵里,莲生抿着嘴唇,他即使下地狱...都不会后悔的。
他只是害怕,他很害怕,怕自己一生都见不到小姑娘了。
九一在外面敲门,“莲生师弟,公主,船要起锚了。”
海棠一脚踹开门,泼妇一样大喊,“开什么船,还开什么船啊,不许走,谁都不许走!”
侍卫被海棠这个模样吓了一跳,还是镇定地说道,“公主,陛下和和娘娘,还有几位殿下,等着您回家用晚饭呢。”
海棠喊道,“我还吃什么饭啊,不如从这里跳下去算了,我还活着干嘛啊!?”
顾湛突然出现在海棠面前,听了这话面色阴沉到了极点,“海棠,这话对得起你母亲吗。”
海棠泪流满面,扭头朝里面低声说,“我回去了,你路上小心,记得给我写信,告诉你...你还活得好好的。”
莲生靠在门上,被泪水模糊了双眼,他深吸一口气,低低地说,“好,好。”
他想,往后的日子里,我将日日夜夜为你诵经祈福,只愿你此生安好无虞,来生平安富贵,不受人间苦难折磨。
他觉得海棠会忘记这段违背世俗的情感的,他不知道在往后的日子里,海棠到底被什么折磨。
但现在,莲生觉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也别无他求。莲生慢慢蹲在地上,把佛珠一颗一颗地捡起来,最后他发现少了两颗。
等推开门出去的时候,顾湛已经牵着海棠,准备上马车。海棠远远看见莲生的身影,她知道他肯定在说什么,但她听不见。
“回家吧。”莲生将这句话念了好几遍。
其实还有一句话他不敢说出来,只有三个字的一句话,他这辈子都不敢说出来。
九一捡起一把红色的油纸伞,递给他。莲生把伞收起来,“多谢。”
一别经年,良辰美景散。
十年后,莲生大师由天竺取得真经归来,在春日里开坛讲法。
那一日,春雨淅淅沥沥,海棠公主二十有七,依旧未嫁。但没人敢指摘她,一来公主身份高贵,二来海棠乃是当代画坛的佼佼者,一身真才实学,她曾说过,她怕成婚毁了自己一身才气,遂不嫁。
海棠看起来仍然十分年轻,比妙龄少女不差多少,美貌似乎与她相伴而生。
莲生从厢房出来,撑起一把红色的,有些陈旧但完好无损的油纸伞,朝外面走去。十年苦苦追寻,他受尽风霜雨雪,当年榜上有名的大夏美男已经被风尘苦难磨去,他已经老了。
但那一身风骨,比之昨日更盛。
海棠摸着自自己藏在胸前的两颗佛珠,雨水打在头顶的伞上。
当年摔断了那串佛珠,她留了两颗在自己身边。其实这些年来,她不是没有过了断的心思。但是,她看惯了那个人,再看其他人都如同草芥,她不想连累别人,也不想把自己交给不爱的人。
“十年过得这样快吗?”海棠喃喃自语。
金粟正和未婚夫撒娇,听见姐姐说话,便说,“是啊,十年可快啦,我今年就要成婚了。”
她那个未婚夫拉着她说,“粟粟你不要走这么快,下雨呢,一会淋湿了。”
太子妃掩嘴笑起来,对太子说,“七郎,你看他们。”
顾亭不语,圈着太子妃往前走。
对面,有一把一样的红油纸伞朝海棠这里走过来。
海棠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他对面,“老师回来了。”
“回来了,”莲生把伞向上抬了抬,“只有一个吗?”
海棠笑了一声,“是啊,孤家寡人,可怜。”
莲生抿唇,往前走了两步,海棠随后跟上,两个人一起往前院走去,把其他人落在后面。
太子妃是在江南长大的,不解地问道,“太子哥哥,莲生大师不是不见外人的吗?”
“他是长姐的老师。”太子沉沉道,当年的事情,他略有耳闻。长姐海棠公主,恋着自己的老师。其实他并不在意什么,只希望长姐能够平安幸福。可惜十年来,他看着姐姐孑然一身,仰慕她的人那样多,她一个都不放在眼里。顾亭不懂姐姐。
“哦,怪不得长姐喜欢念佛,她画的观音像也是极美的。”
顾亭摸摸她的头发,“不如我的笙笙美。”
“整天说胡话。”宋笙翻了个白眼,娇气十足,柔弱堪怜。
海棠低声问,“这是海棠的伞吗。”
“是海棠的。”
“昙花又要开了。”
“哪里有海棠好看。”
“海棠已经老了。”
“老师更老。”
“没关系,我不像我娘。” 抱金砖的皇长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