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四,己卯日。
郑达醒来的时候,很满意自己的身体状况。伤口仍痛,却已经开始有了麻痒的感觉,似是有蚂蚁在爬。
郑达想喊樊品,坐起才想到这是在家。
芷儿听到动静,拿了一件素白官服走到榻边,准备服侍郑达更衣。郑达笑:“今日不穿这件。”说完自己找了一间葛布短衣穿上。
临出门时,郑达给芷儿两个铜贝和几个碎铜子:“我要出门几天,你一个人在家,能不出门尽量不要出门。”
芷儿听了,微微一愕,随即低头轻声应了。
郑达到弼人府,叫来双胞胎兄弟吩咐一番,朝食过后,郑达便成了一个生意人,乘车往泞地而去。
螭门外每天有不少生意人进出,行脚的,牛车拉货的都不少,能够乘车的生意人却不多,乘二马并驾的车更是少见。
郑达知道这身装扮配着马车很是另类,却没有更好的法子,微微皱眉在想些什么。
郑达不喜乘车,但身上有伤,需要静养,乘车出行对这时的郑达而言,可算得上既快又好的方式。
出了城,郑达便交待驾车的樊品快一些,很快就将一同出城的那些生意人丢在身后。
“快难及远,你们那么急干嘛?”车从其他生意人身旁疾驰而过,有好事者对着车上的三人大喊。
樊品趁着弟弟正在驾车,抢先将这句话给答了,樊品也大喊回道:“去晚了这单生意就没有了。”
车行极速,劲风扑面,好不容易抢到说话的机会,樊品说完,快意大笑,说出的话被打散在风中,也不知那几个行脚的生意人听到没有。
三人驾车沿着大道一路奔波,这一路,据往来泞地的人说,有他们能看到的最美的秋景,可惜三人不能稍作停留,看一看,体会一下那些奔忙的生意人说的沿途美景。
一路上郑达闭目养神,他需要保留体力,应付在泞地可能遇到的恶战。长剑挂在腰间,郑达仍不放心,在小腿上还绑了一柄短匕。
利剑在手,对上那个凶人,他就能多一份胜算。
日中之时,驾车的人已经换了樊品,一直静坐不言的樊替忽然道:“为什么我老觉得有人盯着我?”
樊品没听清,大声喊:“你说什么?”
樊替上前,对着驾车的樊品耳朵边又喊了一遍。
樊品呵呵笑道:“老婆前几日问了觋人,说我最近可能会遇到危险,今日听说我要出去,哭着不让我去。”
樊替不解:“怎么老婆没和我说?”
老婆是他二人共有,却只为樊品哭,从不在意老婆对谁更好的弟弟。在此时竟有些嫉妒自己不善言的哥哥。
樊品抖了抖缰绳,道:“你没危险呗,和你说干嘛。”
一直闭目养神的郑达睁开眼,对兄弟二人道:“都不会有危险的。我们只是去寻访。”
樊替眼光在四周搜寻一阵,什么都没看到,仍说:“我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不是吉兆。”
樊品打了个响鼻,冷笑:“你都知道什么是吉是凶了,还要觋人何用?”
樊替嘿嘿冷笑:“有没有觋人,我现在就是这感觉,总不成这个也归他们管。”
盘庚大王在王都立定脚跟后,几十年来,势力远及数百里之外,鞭梢所及的最远处,已经是千里之外。东到大海之滨,南及大江之南,西至大漠之边,北达草原深处,都有大商的臣属方国。
而当年以为屏障的泞地,不过数十里之遥,目前已是王都附近的戍师的所在。
郑达去泞地是找一个人,他甚至不知道这人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只知道这个人可能会和王后妇息身边的媵臣在一起。
日中过后,郑达三人驾车穿过了泞地的封林,进入了泞地。
郑达笑着对双胞胎兄弟说:“做生意,望发财。像我们这么赶路的生意人只怕真不会很多吧。”
“若是天下的生意人都像大人这么拼命,怕是没几个人愿意做生意了。”说话的照例是双胞胎中的弟弟。
从王都出来,虽是宽阔大道,却难免颠簸,兄弟二人被郑达一路催促,有一次差点被抛出车外,心中叫苦,看郑达安坐如山,却不敢停。过了封林后,卢治吩咐放慢步子,樊替才有余力说几句奉承的话。
哥哥樊品也笑,说:“其他倒不怕,就是刚刚碾到那块大石,差点侧翻的时候,心里想着,若是车马打翻,我兄弟二人可就再也见不到家中的老婆了。”
兄弟俩都是大大的一张圆饼脸,饼的正中,很随意的糊了一个扁平的塌鼻子,鼻孔朝天,大大地张着,像是随时能喷出什么黑乎乎的异物。
郑达一路养神,没怎么说话,过了封林,今日夕食前赶到泞地已不是问题,对樊品说:“你就不怕车子翻了,樊替活下来,一个人消受你的老婆?”
樊品看着弟弟,认真地想了想,说:“弟弟会对她好,有他陪着,她会过得很好。”
郑达看着樊品的大而扁平的鼻子,心下惊叹一声。
虽说郑达还没有娶妻,但他自问不能做到樊氏兄弟这样——和人共有一个老婆的事已经让他觉得难以接受了。
樊替鼻子喷了喷,好似马儿打了个响鼻,说:“若大人今后娶妇,性子如虎,却不知大人如何消受?”
郑达严厉起来,一个眼神就会让他兄弟俩噤若寒蝉,尤其是在人前,因着郑达的提携之恩,兄弟俩总是低眉顺目,指哪打哪。但郑达本性佻脱,任务之余,和谁都能勾肩搭背,倒有点上下不分、老少咸宜的味道。
穿过一篇树林时,樊替感觉脸上有虫子在爬,他没有丝毫犹豫,“啪”的对着自己拍了一巴掌,蜜蜂垂死时在他脸上叮了一下,脸上火辣辣的痛——大半是因为蜜蜂的叮咬,有一小半却是自己那毫不留手的一巴掌。
樊品看着弟弟的脸,红肿的一大片的正中心,有一个更红肿的小疱,笑个不停,说:“老婆每次说我们俩难得分清哥哥弟弟,你要是这样回去,就不怕她分不清了。”
樊替歪着脸,白了哥哥一眼:“她怎么分不清,她和我都说了好几次了,我的比你大!”
樊品被弟弟这句噎着,看着歪头肿脸的樊替,半天没说出话来。
看这一对活宝斗嘴,历来是弼人府的乐子。
按理说,他们兄弟俩脸部特色太过鲜明,很不适合现在的行当,偏偏郑达利用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的特点,很是破了几个棘手的案子,因此,同行在拿他俩逗乐之余,却也不敢小看他们。
只是现在郑达没有心思逗闷子,已经到了泞地,如何找到凶人和妇息的媵臣,才是他应该考虑的。在思考这方面,这一对双胞胎可帮不上忙。
一路的奔波,让他想起第一次离开郑邑时候的踟蹰:往东,是薄姑和莱;往西是大商的王都,天下的大邑商。
族人曾对他说,薄姑国的繁华锦绣会让他流连忘返,而大邑商的生机勃勃则可以让他平步青云。
他最终选择来到大邑商,并不是期待能够平步青云,他只是想看看,传说中大邑商的人流如织,看看大邑商遍地的机会。他选择了一路向西,朝着天下的中心,朝着大邑商奔跑。
他真是跑着进入大邑商的。
自小善走的他,一路狂奔,跑到了大邑商。到达时,正值夕食时分,太阳懒洋洋的刚走过中天,他看着这座没有城墙的城市中冒起的处处炊烟,在城市上空拢聚成一团巨大的云雾,心中惊叹。
他一头埋进着巨大的城市中,从此再也没有回过郑邑。
那一年,他十六岁。
登籍过后,他在城市边缘的樊氏一族中编过篱笆,在铜匠铺的师傅手下压过风囊,在施氏一族里织过旌旗……直到那一次他在无意中参加了王都的比武大会。
樊氏兄弟的家,有他们不为人知的快乐,而自己已经二十六岁尚未娶妻,只因为曾经的家带给他的伤害……
十年前离开了家,他再也没有回去过,他心心念念广大郑氏门楣,心中已有意无意间避开了家这个字。
郑达心中郁郁,不理睬樊氏兄弟的相互攻讦,痴痴望着远山。
从大山大谷中过来,泞地的长满野草的山丘和缓坡显得格外的温柔。远处有一条河弯弯曲曲的蜿蜒流过,在走过及眼所见的河边那个小小村落,便是泞邑,是他们今夜的落宿地。
虽是秋末,天上却开始飘起微雨,远处浅浅淡淡的山色越发显得朦胧模糊。细蒙蒙、白丝丝的雾雨,给丛林、寒村、远山、河流都披上一层轻曼的柔帛,说不出的柔顺舒服。
这沾衣不湿的微雨洒在人的头发上,一颗颗似露珠般晶莹。
郑达见了此情此景,尽扫心中郁闷,胸襟为之一阔,叫停了车,站在崖边,双手在嘴边圈成圆筒,对着远处河边的小村“喔——喔——”长啸。
长啸过后,郑达胸中块垒尽消,心情大好,指着远远近近的景色,也不管身边的双胞胎兄弟能不能听得懂,只顾自己大声地说去:“如此江山胜景,任你权势滔天,也只能看上一眼;再怎么贫弱残缺,也照样能看得一眼。”
“争也是这般,不争也是这般。”郑达说得兴起,干脆停步不走,一屁股坐在已经润湿的草地上。“贵贱穷通,原也没差!”
……
就在郑达停车崖边畅怀之时,山的另一边的大道上,王子子见带着一百军士,走在了回王都的路上,在并行的两列队伍中间,用绳索串起的数十名瘦弱羌奴,在微雨中艰难前行。
很轻松地完成了此行的任务,子见心中畅快,昨夜与四名羌女荒唐了通宵,但想起王都的那个叫馨的美貌女子,子见的腹部仍升起一线暖流,直抵后脑。
子见闭上眼,颅内一片旖旎。 王都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