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五和隗烟、任克三人没有直接来泞地,而是经过易地转道,然后再来到泞地。
易地与泞邑相隔不远,在王都贵族的眼中,这里也属于泞地。其实也没错,易氏原本就是龙氏的附庸。
昨日天色将晚,他们在吃了第二顿干粮过后,找到了一条林间小道。
“快要出林子了。”计五说。
从小路来看,他们已经到达林子的边缘了,外面应该有个小村落,而且村里的人并不常进入林子。
“要不然,就还有另外一根路。”计五看着被落叶几乎掩盖的小道,断言道。
隗烟看了一眼计五,心中暗暗诧异,计五说的是一“根”路,而不是说一“条”路。
秋日的白昼很短,他们还没有走出林子,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便没有再走,就在林中歇息了。
“这一次不用爬树,已经在林子边缘了,应该没有大的野物出没。”计五说。
但隗烟还是害怕,非要睡到树上去。计五拗不过隗烟,找了一棵树,让隗烟爬上去。
当晚,他们背靠着树干,肩膀相接,隗烟的手拉着计五的手,睡得时分安详。
计五醒来时,发现他与隗烟十指相扣,自己粗糙的手正握着隗烟柔嫩的五指,舍不得松开,又闭目假寐了一阵才“醒来”。
他们在离小路不远的地方,沿着路的方向往前走。林子的边缘,树木慢慢的变稀,林间的空地里开了好些小菊花,在树叶间投下的斑驳阳光下,融融冶冶的,煞是好看。
因为走得并不快,隗烟居然有闲心采了一朵菊花,斜斜地插在发鬓,口里哼着不知从哪里学到的歌:
“季秋之月,菊又黄华……”
听隗烟轻轻哼着的悠扬小曲,计五看着她头上斜斜地插着的菊花,道:“王都有一家酒肆新出的菊花酒很香,叫长寿酒。可惜我只喝到一次,再想喝,已经没有了——店家说被一个贵族大人全部买走了。”
小道的确如计五所料通向林边的村子。
远远望去,村子不见有人走动,但从茅草屋顶上漫出的缕缕青烟,分明看得出有人。
拍门找人这件事自然就落到了任克的头上。隗烟自小就没出过远门——如果不算从鬼方到王都的那一段她完全不记得的历程的话;计五不会理会这些琐碎事,除了在野外。
“有人吗?”任克在进村的第一个门前停下来,使劲拍门。
没人应。
任克又走到第二间拍门,还是没人应门。
第三户终于应门,出来一个婆子,疑惑地看着他们。
“我们从王都来,”话一出口任克就发现失言了,他们事先说好“我们从厉地而来”,但说出来了,就没法改口。“刚刚从那片林子里穿过,特来向阿婆讨口水喝。”
村外没有小河,所以“讨口水喝”,自然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婆子仍疑惑地看着他们,不说话。
“阿婆。”隗烟难得地主动上前,对婆子说:“我们刚刚从外面来,不知道现在到哪儿了。”
婆子还是不说话,隗烟还待再问,忽听得村外另一头呼喝之声大作,张眼看去,尘土飞扬,滚滚而来。
不多时一群人已飞奔近前,两个人在前头跑,后面一大群人在追。婆子见了,脸色一变,马上“吱呀”关门,将他们关在门外。
前面两人死命地跑,后面的人使劲追,呼啸着从他们面前掠过。
计五等人完全搞不清状况,只能站在屋前看着。
没过多久那群人便回转,前头跑的两个人,手脚被缚在木棍上,一前一后的倒吊着,像一只被猎的死鹿。
“嗨!外乡人!”领头的是个二十来岁的人,粗壮横膀,眯缝眼盯着隗烟看了一阵,又看着三人中块头最大的任克。
计五点点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帮人。
领头的人手指着被吊着的二人,对手下说:“你们先送这两个畜生回去,”又指着另外几个人说:“你几个等我。”
众人似是明白什么,看一眼领头的人,又看了看隗烟,一声哄笑,呼喊吆喝往村子里走去。
“眯缝眼”笑嘻嘻地打躬一揖,说:“我叫易四。敢问几位大名,从哪里来,到何处去?”
易四说话时,不住拿眼睛盯着隗烟,眼里有说不出的猥琐。
计五心中厌恶,正要发话,任克却抢先答了:“我们从厉地来此,口渴要讨杯水喝,刚刚敲了几户人家都没人应门,正在想不会全部都出去营生了吧,恰好遇到你们。”
任克不爱说话,说的时候也是尽量简短,好不容易说了这么长的句子,也是难为了他。
“正好,我家就在前面不远,何不一起去喝口水,便是喝一角酒,也无不可。”易四说,依旧笑嘻嘻地看着隗烟。
按照计五的安排,从一个村邑经过,在从这里再转道泞地,身后的族人便很难循迹跟踪。
但过于热情的易四打乱了计五的计划。
他们警惕地跟在易四的身后,发现身后已经被易四的几个手下围住,竟是防止他们逃走的架势。
任克发现了这一点,看了身后几人一眼,却被身后的一个后生恶狠狠的瞪了回来。
任克嘟囔一声,向隗烟走近几步,又看了看计五,见计五似是毫无察觉,嘴角甚至有淡淡的笑。
任克忽然对计五生出鄙夷,听说有酒,计五就忘乎所以,对眼下处境竟全然无知!
他们停在一间屋子前,“眯缝眼”笑嘻嘻地对隗烟道:“请吧,屋里有水也有酒,尽可痛快畅饮。”
计五举步进屋,却被“眯缝眼”伸手拦住,脸上仍满是笑意,眼睛细缝中却透出狠辣:“识相的就给我站着,小爷没请你!”
计五的眼瞳微缩,笑道:“难道是请他?”说罢指着任克。
“眯缝眼”对手下几人示意,几个后生上前将计五、任克与隗烟隔开,“眯缝眼”拉着隗烟就要进屋。
“计五……”隗烟无助地看着计五。
“眯缝眼”见两个男人竟没有动作,愈发胆大,一脸坏笑,朝隗烟的手臂抓落。
隗烟惊叫。
计五微微伸腿,将身前两个后生一拨,二人齐齐绊倒在地,计五的手,再不犹豫,飞身上前抓住“眯缝眼”伸向隗烟的手。
而任克却是撞开身前一人,挺身拦在隗烟身前。
“眯缝眼”一手被计五拿住,另一手却毫无顾忌又从任克的身侧绕过,伸向隗烟,狞笑着要把她抢进屋子,任克怒目圆睁,挥起手中的铜棒朝着易四的头劈下……
计五在任克扬起铜棒时,已发现情况不对,拉着隗烟的手,在人群中穿插,几个闪身已经闪过几个后生,到了众人身后。
耳听得铜棒集中颅骨的脆裂声,“眯缝眼”嗷地一声倒地,几个后生惊退了几步,然后聒噪连声,远远围着任克,神情激动,指着任克骂着什么。
任克看着脚下在抽搐的易四,有点发痴,不知自己何以突然如此暴烈,一上来就下死手。
“走!”计五拉着隗烟跑了几步,喊道,“任克,走!”
面对这几个人,任克要逃脱没有问题,因此计五拖着隗烟先逃。
任克楞了楞,终于回过神来,铜棒在眼前挥舞几下,几个后生躲闪不跌,又退了几步,任克趁机跑了出来,朝计五追去。
泞邑是离大邑商最近的大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泞邑对周边族群的影响甚至还大过王都。
王都时兴的衣饰鞋帽和器具样式,经过泞邑的消化吸收,再从这里朝四周的小邑村落慢慢渗透,变成整个大商流行的式样。
自盘庚迁都,将举族随迁的龙氏封以侯爵,封在泞地,世袭罔替,数十年间在此耕耘劳作,枝开叶蔓,到而今已隐然是一方之雄。
只是远有江黄之师,近有羌师驻守,龙氏在王都贵族心中却并不如何显眼。
“大人,你看这城,远看破败衰坏。没成想,进得城来,却另有一番繁华气象。”说话的是哥哥樊品。
弟弟听了,轻声接嘴道:“都说了好几次了,不能叫大人,要叫老爷。”又瘪了瘪嘴说:“别以为说话文绉绉的,老爷就当你是识文断字的人了。”
“这城是四十多年前夯土而建的,数十年间,只是修修补补,却没重建,因此看上去破旧不堪。”郑达看着街头的热闹,心中感叹。“从这小事,可见得泞侯也是体恤民力。”
因为刚刚的微雨,进城的路宽阔但湿滑,夯得紧实的地面上有深浅不一的车辙,沿街屋檐上伸出的草叶的尖梢,还零星的挂着几滴雨珠,映着放亮的天光,剔透得显眼。
已是夕食时分,樊替急着在前面找地方歇脚,看到一家酒肆,急匆匆躬身钻进去,又兴冲冲钻出来,对郑达二人大喊:“这边!这边!”
酒肆是几间半地穴的草顶小屋,待客的一间是方方正正,里间不待客,才是圆形的。
在王都,这形制的房屋顶多只能算是茅屋,用来做酒肆很难有客人来。不过樊替走了好几家,倒是这一家看上去还算整洁。酒肆里三三两两的坐了些食客,也强过前面几家的冷清场面。
“照人多的地方来总是没错。”樊替似是继位内行,说道。
几人坐定,叫了猪肉和羊肉,又叫店家上了几角酒,樊替给郑达和哥哥斟了酒,又给自己倒上,看着几上热腾腾的肉食,心里满足。
郑达端起碗喝了一口,眉头微皱,含在嘴里勉强下咽。樊替却顾不得这些,酒刚进嘴里,直接“呸”的一声吐掉,对着里间大喊:“店家!这酒水如此寡淡,怎么也好拿出来卖?”
樊品喝得迟些,看二人的样子,犹豫着浅浅地尝了一口,接了一句:“店家,酒还是酸的啊。”又尝了一口,皱皱眉,接着仰脖子一口倒在嘴里,喝完又说:“酸的,酸的!”
店家在里间应了一声“就来”,人却没出来,该是正在忙着什么一时放不下手的事。
“这里的酒水都这样,吃了好几家,就这家还有些酒味。”邻座靠墙角处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好怀念大邑商的菊花酒,香气馥郁,醇正绵长,真是好酒!”
樊替小眼一亮,看着邻座的男子:“你也从大邑商来?”
“可不就是!”邻座的男子背着弓箭,一手把玩着酒碗,一手指着案几上的酒食,笑着对郑达说:“不如我们拼到一起,如何?”
郑达看着这男子脸上的烙印,有心拒绝,想想再怎样也不会比现在这样漫无目的更坏的情形了,旋即笑着说:“不妨,不妨!”
那人要离得近些的樊品帮忙,把案几上的吃食搬了过来,举起酒碗,对三人道:“我今日才从大邑商到此,从日中吃到现在,吃了三家,都是这寡淡且酸的‘美酒’,真是苦了我。”说完自己大笑,仰头一口喝了。
“对了,我叫计五。”那人用手抹了抹嘴边的残酒,说:“还未请教几位尊号?”
郑达听了这个名字,心中一动,想起留在家中的芷奴,心底蓦然泛起一阵温暖。 王都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