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癸酉日。
子成睁开眼,心中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母亲要钱。
作为右相的长子,子成从十五岁起就被封为男爵,有了自己的封地,只是封地所出,皆由母亲妇微掌管,他的日常用度,还得腆着脸向母亲伸手讨要。
今天是他满十七的日子,按照大商的惯例,满十七,就是在吃十八的饭。在众人的眼中,他就是十八岁的人了。
他盘算着今儿的花销,只算去女乐坊点几个美貌女子,已经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今天向母亲伸手的数额比预想中的多了不少,但今日不比往常,子成估计对他一向宠溺的母亲会答应的。
想到这里,子成顿时开心了许多。
子成睁眼看了看,天色还早,侍奉他的小奴已经将水打来,放在靠窗的柱子边,阳光洒进来,温热的水汽升腾,翻转着卷曲起落的神秘。
他慵懒着不肯起床,又扯了扯薄被盖在下巴处,闭上眼赖床。
虽然今天有好几个活动,但最重要的冶游是从夕食时分开始,因此子成并不急。
冶游的地点已经确定好了,夏天常去的那条小溪,溪畔正好有一片平整的开阔地,他们十来个人刚好。
想起冶游的事,子成便再也睡不安稳,辗转几次之后,干脆起来。走下床榻,还没人来侍奉伺候,子成很是不满,对外喊了一声:“人呢?”
门外小奴听到屋内声响,连忙推门而入:“王子醒了?”
子成虽非大王之子,却是当今王弟、右相大人的长子,按大商兄终弟及的惯例,所有王室子弟,当称王子。
子成懒得搭理小奴,鼻子中“嗯”了一声,便由着小奴忙碌起来,先是拧了布巾给他擦脸,穿好衣裳,然后梳头。
等一切停当,小奴举着铜镜在子成面前,子成手摸了摸鬓角,对镜中的自己甚觉满意,轻轻吹了声口哨,便朝妇微房中走去。
“问母亲安!”子成在门外对妇微长躬,脱鞋走进来,对母亲身边的一个唇红齿白的男孩道:
“昭儿今日可早!”
“见过兄长!”子昭起身对子成施礼。
妇微笑着招手叫子成坐在自己的另一侧,对子昭道:“今日是你兄长满十七、进十八的日子,果然比平日起得早些。”
“十七啊!”子昭年方十四,对未来的日子充满向往,声音生脆,未脱稚气,“我要早点长得和哥哥一样大就好了。”
“昭儿长大了想干什么?”子成见弟弟一脸想往,打趣了一句。
子昭小拳紧握:“父亲每次说起土方、邛方、鬼方时,总说他们来侵我乡邑,我长大了要披坚执锐,杀光他们!”
妇微抚着身旁这垂髫小儿的发,眼中满是慈爱。
子成继续打趣:“土方之人,还有獯鬻人,一个个都是深目蓝眼,长着鹰钩鼻,只怕你看到就吓哭了。”
“才不会!”子昭不屑地看着哥哥,“上次有几个土人到府上拜访父亲,不也是两只手两条腿吗,我大商王室向来以力大著称,我不怕他们!”
子成听了这话,心中却觉无趣,便讪笑着。
商族王室子弟,素以力大著称,每一代大王都力大无朋。
子成的弟弟子昭是,另外的两个族兄弟子见、子画也是——只有他不是。
妇微知道子成不愿说起这个,笑着转移开话题,对子成说:“今天有什么安排?”
子成想到今日冶游,顿时忘了适才的些许不快:“朝食过后,息开会来,我们约了,今日不醉不归!”
“不行!”妇微脸上的笑顿时挂不住了:“怎么又是息开!”
看着儿子央求的眼神,妇微心一软:
“我来大邑商将近二十年,现在是王都最不安宁的日子,你父亲遭遇暗杀,四处戒备比往日都要森严。那些见不得光的人动不了你父亲,难免心思动在你们身上。你们也要小心。”
“我会带上亲卫的,到哪里都带着!”子成向母亲保证。
“父亲是在相府遇刺,还有哪里比相府的亲卫更多?”子昭看着哥哥,笑嘻嘻提醒道。
子成瞪了弟弟一眼,示意他不要说话,转头对妇微腻笑:“何况息开也会带着亲卫的,不会有事。”
息开是息侯之子,王后妇息的侄子,息地未来的领主。
妇微对息开的印象非常不好,从息开进入王都的那一刻起,息开便摆开了王后侄子的架势,弄得王都四处鸡飞狗跳。不过息开有一点好,从来不会得罪他得罪不起的人,不给妇息惹来惹不起的麻烦。
换个角度说,能让当今王后惹不起的,即便是在贵氏最集中的王都,其实也不多。
“息开到处惹事,你父亲已经为息开接了三起告诉。”
妇微很不喜欢儿子与劣迹斑斑的息开在一起,见子成又说起息开,便有心相劝。
谁知子成眼睛一亮,顿时来了兴趣:“是么,怎么从来没听息开说过!”
妇微与子见的母亲、先王后妇楚,以及亚进的妻子妇谢,三人情同姐妹,却不喜欢王后妇息,也因此很看不上息开,偏子成与息开臭味相投,息开一来王都,不几日二人就混得烂熟。
见子成问起,妇微正好借此机会说与儿子听,以后交往中也好防着一二:
“你父亲为息开,接受了王都庶民的三起告诉,每一起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息开的做法让投诉他的人很是气愤——财产上的损失倒是其次了。”
右相某次问政,在拒绝了楚国使者要进大邑商追讨逃奴的请求后,大事寮的人领进来一个陶工——陶二,庄严高大的大殿和陶二的老而猥琐形成鲜明对比。
“你可以走近一点。”右相用尽量温和的语气对陶二说,亲卫示意陶二上前几步,离右相大人更近一点。
待陶二跪下,右相又重复着已经说了很多遍,但不得不再次重复的话:“受上帝的儿子、皇天护佑的商王之托,我在这倾听大商子民的呻吟!把你的请求说出来!”
“大人,”陶二顿了一下,鼓起勇气说,“我请求大人判息开大人归还我的陶坊。”
“你的理由。”右相道。
“三个月前,息开大人到小人的陶坊,说王宫需要一批素白的陶器,还给了图样,要小人照着样子做。能够为大王烧制陶器,是小人的福分。接到王宫的活计,小人自然高兴,便一门心思寻思,如何才能把这个活儿做好。”
陶二接到这一大单来自王宫的活计,虽只收了微不足道的一点订金,却毫不犹豫地雇工、赊账,依着息开提供的图样仔细的做。
陶器出窑后,要交货时却找不到息开。
陶二大着胆子到王宫去问,却不得其门而入。陶二有心把白陶卖了换钱,但有尊贵的“商”字王室标记,这一批陶器一时哪里找得到人入手,于是货就烂在手上了。
雇工和赊账的人纷纷上门讨要欠账,陶二拿不出,发愁起来。
原本笑呵呵想着能够赚上一笔的,此刻却变成愁眉苦脸的心事。没几天来了个人说愿意帮陶二渡过难关,那批陶器要了没问题,前提是要一起收购了陶坊。
陶二万般无奈低价把陶器工坊卖了还账。
“到前几天,小人才听说,买陶坊的就是息开大人。”陶二嘴唇哆嗦着,分明是压抑着愤怒:
“那一批白陶的确是王宫要的,却是这个月才要。息开……大人他前几天把白陶送到宫中,在宫门点数的时候,有人看到息开大人也在,小人方才知道原委。”
妇微说时,带着对陶工的些许同情,子成听了却哈哈大笑:“息开这小子果然聪明,聪明!这一点我不如他,今儿正好一起,倒要好好请教。”
妇微见子成全无半分惕惕之心,反而对息开的做法羡慕不已,心中深深忧虑。
当日右相对妇微说起这事时,得出的结论和子成一样:“息开比成儿聪明。”
子昭在一旁沉思一晌,忽然开口:“息开不过是利用陶二的质朴,打了个时间差,便低价得到这所陶坊,委实是心机了得。”
子成愕然看着子昭:“昭儿,你居然这也看得出来?”
子昭看着哥哥,一脸与年纪不相符的严肃:“哥哥,这人心机深沉,你和他一起玩可得当心。”
“当心什么?”子成漫不在乎地反问。
“当心上了他的当。”
这次轮到妇微愕然。
子昭说的,正是右相和妇微说起时的第二个结论:“成儿和息开一起,会吃亏的。”
子成笑得却得意:“怎么会?我倒要找息开说说,这么好玩的事怎么不叫上我。该他当心才是,下次出手时,他若不叫我,当心我拆穿了他!”
子成脸上表现出狠辣,可妇微却知道子成这是玩闹,装出来的狠劲,她宁愿儿子做事能狠辣些,可她知道,子成做不到!
“后来呢?”子昭不理子成的得意,问妇微。
妇微暗叹一声,子成关心的是息开用了什么伎俩,而子昭关心的却是父亲如何处置,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兄弟二人,高下立判,勿怪右相总是对子昭的喜爱多一些。
“陶坊最终还是没能还给陶二,因为息开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可挑剔的地方:没有强买强卖,没有仗势欺人,甚至没有欺诈——息开不过是中途‘失踪’了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恰好是大王安排他回息地,去押送息侯贡品回王都。”
子成再次抚掌赞叹:“聪明!这小子果然聪明,这样的损招居然都想得出!”
妇微白了一眼子成,知道一时也教不好,干脆懒得搭理,续道:
“好在陶二手艺不错,你们父亲最后在百工营为陶二找了个雇工的活,算是打发了。倒是百工营的工正有些惊喜——王都中能够做白陶的工匠本就不多,陶二这样的熟手更少。”
吃过朝食,子成拿过小奴递来的巾子抹了嘴,说一声“我走了啊”,便往门外走,才走几步,易青过来,道:
“右相大人请主母与二位王子去往明堂。” 王都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