洹水边垂钓是宗室长老子信最爱的事。
入秋以来,天上只下了几场微雨,子信便每日来到洹水之滨,持竿垂钓。
当今大王兄弟四人,阳甲居长,盘庚次之,大王行三,右相最小。
子信是阳甲大王的儿子,只因为兄终弟及的规制,阳甲传位于盘庚,子信与王位擦肩而过。好在经过迁都大事,子信手中实力仍在,虽无朝廷实职,却在多子族的宗室中担任长老,是谁也不敢轻忽的一股势力。
子信在王都地位超然,在王宫与相府之间,略偏向王宫,却并不是因为与大王亲近,阳甲大王驾崩前对他说过,不要亲近谁,谁当大王便该听谁的。
子信忠实地履行了对父王的承诺,盘庚大王提议迁都时,子信是最先站出来支持的几个人之一。
子信的付出得到了丰厚的回报,盘庚大王给子信最好、最大的土地,给了长老的位置。子信欣然接受了大王给与的一切,除了朝中实职。
子信以闲散为由拒绝了盘庚大王授予的实职,成就了今日的超然。
盘庚大王进了复庙以后,右相渐渐崛起,大王对朝局的掌控远不如盘庚,不仅是右相在蚕食大王的权力,觋宫也每每与大王有分歧。
子信依照父王当年所嘱,遇事总是站在大王一边,世人以大王之人目之,子信也不以为意,只是每日来洹水边悠然垂钓。
属下沿着河岸搭了十来个草棚,供子信垂钓之用。
现在,子信便坐在水湾处的一顶草棚之下,他身边坐着一个老翁,二人偶尔聊几句,大多数时间却是盯着水面。
鱼线垂落于水下,子信却望着洹水以北,那里是王室陵园所在,只埋着一位大王,盘庚。
他的父亲,阳甲大王的陵墓在很远的“异乡”。那里曾经是故乡,是大商的故都,却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异乡。
一名亲卫进到草棚下,在子信的耳边说了几句,子信微微皱眉后,对身边老翁一揖,道:“老丈,我要去见一个人,这里便劳烦老丈帮忙看顾。”
老翁嘿嘿一笑:“小滩涨水流水忙,大国多事贵人忙。王子且忙去吧!”
来人是子见。
“拜见族兄。”子见对子信一礼。
份属堂兄弟,但子信发须洁白,子见在他面前像是矮了辈分。
子信呵呵笑着,问:“你从来不找我的,今天找我莫非是要与我一起垂钓?”
子见普通跪倒在地,对族兄磕了几个头,哭诉道:“求族兄救命!”
子信扶起子见,皱眉问:“什么事?你是大商的王子,谁人敢害你性命。”
子见从右相遇刺说起,到子成遇害,一直说到右相对他的怀疑。
“昨日我身后有两人跟踪,本以为是弼人府的人,但不是。”子见最后说到昨日发现被人跟踪的事。
“右相府的人?”子信疑惑问道。
子信比右相小不了几岁,从小便没有叫右相为“季父”的习惯,以前是叫名字,后来则是称官职。
“没有确定,弟不敢乱猜。”
韦力昨日将王子送回府中,见身后跟踪的人还在门外守着,教了一个亲卫,二人左右围了上去,将那人拘拿,一番酷刑下来,那人交待,是弼人府的人。
拿了弼人府的人,自然不能就这样轻轻松松放回去,韦力当时便起了杀心,给这个弼人府的人来个“失踪”,请示了子见,子见也是一个字:“杀!”
韦力担心的是这人放回去会引来无穷后患,而子见是担心这人看到他与妇息分头进了复庙,在复庙单独相处了不少时间。他与妇息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除了二人时刻不离身边的心腹手下。
“是不是你动的手?”子信问。
“我从没有过这个想法!”子见几乎是哀叹出声,“我之所好,不过声色二字。”
子信点点头,子见与声韵上颇有建树,王都悉知。
“需要我做些什么?”
子见找到洹水河滨,总是有事相求,子信信得过子见,但也要看这个以玩乐著称于王都的族弟需要他做什么。
子见在王室子弟中,玩乐之名犹在死去的子成之上,只不过子成多是瞎闹,而子见不但府中养了一群技艺高超的瞽师,本身于音律上也颇有造诣,这也是子见府上的宴乐能在王都称一时风尚的重要原因。
朝食过后,寒嬉便在父亲的催促下进了宫,与子画一同拜见了妇息,却没能见到大王。
早上起来,子画便听到宫人窃窃私语,说大王昨日又没睡在路寝,与顾氏女折腾了通宵。刚听了宫人背地里说父王的香艳情事,见到寒嬉语笑嫣然的脸,子画竟平白看出些妩媚与魅惑来,不免有些膨胀的欲念,脸上多少有些尴尬。
妇息将寒嬉拉到身边坐下,目光慈祥:“嬉真是越看越漂亮!”
子画随着母后的视线也看向寒嬉,见她含喜带羞,笑盈盈微微低头的模样,莫名的心中又是一荡。
“寒子说,你射术很好?”妇息问寒嬉。
“族中射技比我好的很多。”
寒嬉对自己的射技很有信心,甚至已超出她的兄长寒布。但寒嬉没有直接回答妇息的话,既不自谦,也不把话说满。
“子见今日要去军营,一早叫你同去。”妇息对子画道,“恰好嬉今日来,你二人同去,正好比试射技高下。”
寒嬉笑道:“自然是王子的射技高。”
子画哈哈大笑:“不比试过怎么知道?”
妇息看着一对璧人,心中充满慈爱,想着昨日和子见商议的事,对二人说:“子见的人在宫门处等你们,去吧!”
看着子画与寒嬉离去的背影,妇息心中苦笑,连自己唯一活下来的儿子也要算计,现在的做法,与她当母亲得身份可算是极不相称了。
争取宗室支持,首先自然是对王宫更亲近的人,子信便是首选。
昨日妇息与子见商议,由子见找到子信,然后以右相手下的名义杀死子信的人,让这位闲散的长老从此彻底偏向子见。
在商议了细节过后,妇息忽然对子见提出,让子画看到这一切。
子画对右相崇敬仰慕,想必自己的父王,对当右相的季父却更亲近,又说些向往翱翔却不一定要成为苍鹰的浑话,让妇息为此头疼不已。
人活到要算计到自己儿子的头上……妇息响了这个一石二鸟的计,心里却苦,连着口中也苦涩,叫人熬了一碗石蜜水,热热的送下,淡淡的甜让她觉得浑身舒爽。
户外阳光很好,从门外斜斜照进来,妇息便在这阳光下若有若无地想一些往事。
想到自己随父亲来大邑商的第一年,她的父亲,当时的息侯,带妇息来到王都,寻求与王室联姻。
那时候大王的大妇还是妇楚,子见的母亲。
妇息的魅力没有让息侯失望,在一次宴会上,大王看到十几岁的她,眼光便不停在她身上扫来扫去。息侯很自然的提出了希望与王室结为婚姻之好的愿望,第二天,大王的使者如期出现在息侯的临水馆驿,表达了大王的倾慕。
依照惯例,王室的联姻要通过觋宫大巫的占卜,决定这一场婚姻的吉凶,在觋宫巍峨昏暗的筮房中,妇息第一次见到了巫亘。
那时候,巫亘刚成为觋宫主人一年,高大英俊,因为长期在筮房中,脸色略苍白。巫亘的从容子信吸引着妇息的目光,而妇息离开觋宫时的一眼回眸,蕴含秋水的眸子也让巫亘从此陷落。
让妇息没有想到的是,胆大的巫亘在当晚,竟从馆驿临水的悬崖攀沿而上,爬进了她的窗。
那一晚也是月圆,巫亘钻进了本该是大王的女人的被中,开始了一段让妇息难忘却短暂的欢乐时光,直到巫亘变成驼背。
妇息还想起大王对他无比宠溺的时光,从嫁入王宫的第一天起,直到不久前。
妇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是因为顾氏女的到来让大王移情别恋,还是大王将刺杀右相和子成的死怪罪到她的头上。
大王昨日曾透露出要给顾氏女诰封的意思,妇息没有太多犹豫,笑着答应了。
妇顾……
顾氏女未来的也会被称为妇顾了,妇息笑得有些苦涩,端起案几上的碗,发现里面的石蜜水已经喝空了。
百无聊赖中,妇息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已过了日中。
妇息走到庖房,大宰正在何人说话,脚下倒着一头绑着的狍子。
“哪里来的狍子?”妇息笑问。
大宰是官职,在宫中地位不低,踢了一脚奄奄一息的狍子,笑道:“王子见昨日从泞地回来,送了些猎获进宫,大王吩咐,王后素来爱吃肉糜,便叫人送了这头来。”
妇息苦笑一声,大王是在告诉自己,封顾氏女的决心。
“做个鱼羹吧。”妇息对大宰道。“今日不想吃炙肉,你与寝玄商量着分了。”
她不想吃这头狍子,大王送来那就给宫人们吃了吧。
走回宫中,人无端觉得慵懒,手撑在案几上假寐片刻,听到门外有人来,睁眼看,竟是子画。
子画气呼呼冲进来,脸上一脸的不忿。
妇息知道一定是子见那边得手,死去一个子信的手下,换来子信的倾力支持,妇息已经很满足,若子画从此对右相存着一分疑虑,妇息自然更是开心。
至于子画现在的不开心,那只是暂时的,等他以后当上了大商的王,总有一天会明白她作为母亲的苦心。
“怎么了?”妇息佯装不解,关心问道。
子画坐下,伸手端碗喝水,发现竟是空碗,重重顿在案几上。
妇息连忙吩咐人送些水来,回头坐在子画身边,又问:“怎么了?”
子画心情无比低落,和子见一起看着子信的亲卫走远,正准备走开,听到身后有打斗声,回头看,正看到一个人单手持剑刺穿那名亲卫的脖子。
他与子见飞快奔跑过去,亲卫已经死透,而那人早已跑远。
子见看着前方渐渐变小的身影,喃喃道:“我怎么觉得这人身影有些熟悉?”
子画也觉得,只是顾着亲卫的生死,没有深想,听子见一说,略一回想,果然觉得是,那人一只胳膊绑在腰带里,不正是右相府的卫易?
“卫易?”子画不太肯定,希望从子见处得到确认。
子见伏在亲卫的伤口上细看,听子画问,回道:“不一定,只是有点像,单手的人又不止卫易一人。”
子画冷笑:“废了一只手还能这么利索杀人的,却不会太多。”
子见见目的达到,一边命人向子信禀报,一边命人去弼人府叫人来。
子见道:“弼人府来人,你不要说凶人与卫易像。”
子画疑问地看着异母兄长,子见摇摇头道:“弼人府的郑达,是季父一手提携的,我们这么说,只怕反惹猜忌。”
子画经常出入相府,对卫易并不陌生,那个杀了子信亲卫的人,背影无疑就是卫易。
他不明白右相的人为何要杀死那名亲卫,心中疑惑着子见与子信之间,究竟有什么事惹得右相非要杀人,不明白他心中一直光明磊落的右相,何以要用上这样阴狠的刺杀手段。
子画心中郁闷,妇息问起时,他却不想对母后说起这些,不愿意母后牵扯进这些他还看不透的阴谋之中。
宫人端了一碗水来,子画接过,咕嘟几口喝完,妇息看了心疼:“秋天了,喝凉水要小口喝。”
一股凉意自喉间一线而下,子画将碗轻轻放下,打定主意要查清楚,在发生的大小事情中,他的季父究竟做了些什么。 王都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