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商人重祀，“用羌”就是在祭祀中杀羌奴以为牺牲，奉献给祖先享用。
羌人在大邑商地位低下，几等同于牲畜，羌人用于祭祀，在有商一代的各种重要祭祀场合中都很常见。
但是，这只是一个王子册封侯爵的仪式，重要性还远远不到用羌的地步。
女巫们的身体的抖动更加剧烈，脚步的腾挪速度也越发细密，嘴里哼的曲子越发的凄厉起来。
仿佛一瞬间，广场上围着的众人在这凄厉的歌声中显得呆滞。
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押着十二个全身赤裸的羌奴，绑在祭坛边立着的十二根柱子上。羌奴眼中满是恐惧，徒然的挣扎着却不能动弹。
“用——羌——！”妇息的声音终止了广场上一切的声音——女巫的歌吟，瞽师的琴声鼓声，震惊的贵族大人们的低声交谈……甚至是广场中几千众人的呼吸声，仿佛全都在此刻凝固。
在女巫们的身体的抖动中，在商族男儿雄壮的万舞中，一名武士持短匕插进羌奴的腹部，向上划开，锋利的刃口下，献血流淌，羌奴的挣扎变成颤抖，粗麻绳定住羌奴的身子，紧紧勒进肉里。直到锋利的短匕在羌奴的喉头插入，羌奴的嘶叫声才慢慢咽落。
鲜血落池。
鸦雀无声。
羌奴人头从台阶上滚落时，是整个册封典最燃的一刻。
“吼！吼！吼！”
血红色刺激着每个人的感官，众人举拳向天而吼。
鼓声渐密渐息，磬笙再响，女巫们和着妇息的歌声再起，舒缓而平和……
册封典过后，在供盘上敬献烈祖的牺牲不能白白浪费掉，照例会分发给前来观礼的各宗。而最好的那一部分肉食，则会在烹制后，由宫人端进凉棚内，供各位王公贵族享用。
凉棚的分发还在继续，外面不断传来一阵阵欢呼。
近年来，王都人口不断增长，每逢大典的用牲也越来越多。便以今日，所宰的羊猪牛各一牢，加起来怕有万斤之多。
今日的册封典，王都的贵族大人们都要来这里，郑达的人手不够，便向亚进大人报告，亚进爽快地将本应是他管辖的城内巡防揽了过去，郑达才得以将手下的人散在人群之中，确保这一场盛大的典礼不会出乱子。
南郊的册封典上，大王与王后都会亲与，宫甲尽出，郑达原本想放松一下这几日紧绷的心，然而身为弼人府主事，郑达也不得不将自己的人铺散进人群之中，以防不测。
但天不从人愿，郑达正看着一颗颗羌奴的人头从祭坛最高处沿着台阶滚滚落下时，身边有人来报：
在西郊野外的溪畔发现死尸，死于利器。
一桩凶杀案！
这个时候他谁也不能惊动。郑达没有过多犹豫，对来人道：“你叫卢治抽两个人去看看。”
来人却不走，附耳道：“一男四女五具尸体，俱着绫罗。”
五条人命，而且很可能全是王都贵族！
郑达浓眉一挑，果断道：“通报卢治，这里交由他负责！你叫上几个人，我去一趟。”
郑达不得不去，这当口不能出事。
他四周打量了一下，见凉棚中众位大人目光俱在祭坛之上，微微偏头，起身离开。
亚进喝了不少，心中气不得出，抓住一名宫人，恶狠狠地盯视，盯得宫人心里发毛。亚进又狠狠地一把将宫人推开，宫人一个趔趄，稍微站稳后，看了一眼亚进，见亚进的目光并没有关注在自己的身上，连忙仓皇退开。
“总得有人告诉我一声究竟是怎么回事。”亚进喝了一大口酒，发着牢骚：
“高台……，用羌……，已经足够让人惊喜了，不知大王和妇息还会给我，我们什么惊喜？”亚进的手划了一圈，示意是“我们”所有人。
在王位传承上，亚进是有资格发牢骚的。
他的父亲南庚大王，从堂兄祖丁大王手上夺过王权，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没传位给自己的儿子子进，却传给了祖丁的儿子阳甲。从阳甲大王起，为结束王位的传承的乱象，兄终弟及只在同父的亲兄弟间传承。
亚进作为阳甲和盘庚的堂弟、大王子颂的堂兄，因为这个规定，永久的失去了王位的继承权。
不过亚进不在乎，当年阳甲当大王，他还年幼，自然不能接位，即便接位登基，依当时情势，只怕也会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所以亚进并不怨恨自己的父王。
现在这种在嫡亲兄弟间的传承，他知道其实对商族是有利的，不会乱了传承，不会在承继交替之际引得人心浮动，不会因此让商族因内乱沦落到被欺凌侵辱被迫迁都的地步……
更关键的是，勇猛的亚进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战场上冲在最前线，用手中的干戈斧钺，畅快淋漓的劈杀钩刺。
一次次战功的累积，子进成为大商的大亚。若真要他只能端坐在王位上，他却是不会习惯。
“还能是怎样，”妇杞接过亚进的话，她声音照旧慵懒着，眼睛斜斜地瞟着不远处的右相，话语中却不免有些对妇息的酸：
“大王要立子画为小王，就这么简单。”
小王便是正式的王位继承人。
按阳甲大王定下的规矩，右相虽是王位的第一继承人，也只是位列公爵，离小王还差着半步——以前只是半步，今天以后，也许就是一条不可跨越的天堑。
小五目瞪口呆看完了整个用羌仪式，心中无比震撼。
这和光头说的完全不同，在商王的眼中，奴隶不是人，并不比祭祀的用牲强在何处，哪里又有什么“连空气都是自由的味道”。
作为一个身在奴籍的人，小五忽然觉得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这里不安全，他的族人已经追到这儿来了！
他在已经亢奋得忘乎所以的人群中缓缓挪动，试图挤出外围，继续他的逃亡。
“别动！”
利刃穿过已经十分破旧的葛布衣衫，小五感觉得到锋刃刺入肌肤的痛。小五依言停了下来，缓缓回头，看身后是何人。
“别动！”那人再次喝止小五的动作，“继续往前，走出去，你的新族尹在那里等你。”
新族尹！他们这么快就选出了新的族尹？
小五身上没有任何可用的兵器，只能被抵在腰间的尖刃推着前行，破开人群的缝隙，朝身后这人指定的方向走去。
小五尽量拖延时间，希望人群还会如之前那次一样，突然涌动翻滚，将身后的的人隔离开来。然而直到他从人群中钻出，小五期望的并没有发生。
小五立定：“族尹呢，族尹在哪里？”
身后的人朝右前方，一个远离祭坛的小山丘一指：“那边。”
就在这时候，小五动了，向前冲了半步，脱离利刃的控制，然后侧身，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并指为刀，朝持刃的手腕砍下。
没等脱手的短匕掉落，小五顺手一抄，利刃在手，反比在那人的腰间：“我不管新族尹是谁，你去告诉他，出了计地，我就不再是他的人了！”
从脱身到反过来止住族人，小五整个动作不过只一个呼吸间，迅猛得让族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你告诉他，若是再有人来追杀于我，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利刃入肉，族人吃痛，而小五的话却给他一线希望，要他带话，就不至于和之前的追杀一样，死伤二十多，几乎比抢占山头打一杖的死伤还多。
那人低呼：“好好！现在是计信当族尹，正跟在寒子身旁。寒布在那边，你去也没用。”
不去，只能是他去报信，这就是活路。
这回换了小五发令，他手头微微用力，尖刃入肉，逼使那人向前：“一直往前走，别回头！”
族人举步，小五看着他一步步向前，果然没敢回头，将短匕插入腰间，飞快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过了一条勉强算得上护城河的水流，一座没有城墙的城市已经出现在小五的眼前。
这里就是王都，是天下的大邑商！ 王都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