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岑平安人生中的第一个梦想是在六岁的时候冒出来的，家里的黑白电视机屏幕上闪过一只风筝，于是他想要一只风筝。他觉得只要把风筝线绑在腰上，风筝就会拉着他飞起来，那样他就可以把云捉下来，用来当过冬的棉被。

　　所以说他的第一个梦想，其实是想飞。

　　晚上吃完饭，他对父亲啊呀啊呀地叫，指着窗户外。

　　父亲跑去窗边瞧瞧，问道：“咋啦，有外星人？”

　　岑平安跑去门口，指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示意父亲自己想要天上的东西。

　　父亲仔细看着夜空，疑惑地嘀咕道：“哪来的外星人，鬼都没有。”

　　岑平安摇摇头，张开双手，在地上转圈圈。他觉得自己的样子像天上飞的风筝，父亲只要看到像风筝的自己，就能想到风筝。可真实情况是，他的模样像一只想要展翅飞翔却总是飞不起来的鸡鸭。父亲情不自禁抓着头发，自从知道儿子不会说话后，他就天天抓头发，已初露秃头的端倪。

　　“我知道了！”父亲突然哈哈大笑，“你是想学游泳？”

　　岑平安生气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像只泄气的皮球，低着头，跺着脚，眼泪哗啦啦流出。父亲急了，蹲下来捋着他的头发，安慰他别着急，总会想到好办法表达自己说的话。

　　“到了九月，送你去读书吧。”过了一会儿，父亲点起一支烟，“你学会了写字，就能告诉别人你的想法了。”

　　岑平安疑惑地看着父亲。

　　他指着小学的方向，说道：“去那里。”

　　岑平安看着村外那栋三层高楼，高楼顶上每晚都亮着一盏白色的灯，灯边立着旗杆。夜风吹起，旗杆上挂着的红旗飘动，仿佛在这里也能听见呼啦呼啦的声响。这杆旗是小学的象征，因为小学就叫红旗小学。

　　岑平安望着那盏灯，想起每天早上从那里传来的广播声，眼中的疑惑逐渐变成了向往。

　　九月很快到了，岑平安跟着父亲去报名。校园里有很多孩子跑来跑去，发出欢快的叫喊声。岑平安从来没见过那么多小孩子聚在一起，害怕的同时又感到兴奋。

　　父亲办完了手续，把岑平安拉到老师面前，说道：“老师，这是我儿子，不会说话，以后还得请你帮忙看着点。我舍不得打，但你打没关系，老师不打学生，学生就学不到知识。”

　　老师是个年轻的女子，穿着洁净的白衬衫，黑裤子，高挺鼻梁上架着金色细框眼镜，镜片看起来很厚。她柔顺的头发全都挽到耳后，身体散发一股淡淡的香味。

　　这股香味让岑平安感到头晕目眩，因此老师对他笑的时候，他并未做出回应。

　　父亲尴尬地解释道：“没见过生人，胆小。”

　　“您放心吧，他做了我的学生，我就会好好教育他。”老师和气地向父亲保证，“他虽然不会说话，学起来会很难，但没关系的，我会想出好办法。”

　　父亲连忙感谢老师，走出办公室拎了一袋番薯进来，放到女老师旁边。装番薯的蛇皮袋子有点旧，但里面的番薯是家里最好的，早上的时候，岑平安和父亲从半缸番薯里一只只挑出来，又大又靓。老师立即起身，拎起袋子还给父亲，说自己不能要，违反规定。

　　父亲愣了，问：“什么规定？”

　　女老师说学校规定不能收家长礼物，其实没这回事。父亲尴尬得不知所措，又谢了老师，把番薯带走了。

　　“你可要好好读书啊，我们家代代都是农民，没出过大学生。”走到校门口，父亲告诉岑平安，“为什么都是农民，你知道不？”

　　岑平安摇摇头，他连大学生和农民分别是什么都还没搞懂。

　　“因为我们祖上都没机会读书，你爷爷小时候还在打仗，打仗的时候哪有书读？有饭吃就很好了，没饭吃就去啃树皮，那时候肯定没得书读。我的命也不好，刚进学校四五年就得回家看牛了，小学都没读完。要是我能读书，现在准是个大学生了。我不是吹牛，我的零字写得比谁都圆，像太阳像月亮一样圆，能写这么圆，不是读书的料是什么？”父亲先是自信满满，再到惆怅，“可惜啊，我只读了初中就没读了，脑袋发热跟着他们去广东打工，当时每个人都说打工比读书好，结果只能一辈子打工种田。不过注定就是这种命，那时候没钱读书。我成不了大学生，就得全靠你了。你要光宗耀祖。现在上学不要学费，小学和初中都不要，就要一点资料费。生活越来越好了，能吃饱饭了，种田也不要交公粮，时不时还有肉吃。

　　最后，父亲总结道：“既然能吃饱，又不用交学费，那就能学好，能学好就能考上大学，这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你只管读书，我只管去赚钱，把钱存着，只要你能考上大学，清华北大我都送你去读。”

　　父亲继续说了一大堆岑平安这个年龄无法理解的话，说到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独自深情、励志，恨不得要留下来和岑平安一起读小学，然而岑平安的心思全都放在了校园的各种声音里。

　　父亲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说：“首先，你要专心认字，只要你把字学好了，就能和我交流了。”

　　父亲说完就走了，刚走了几步，忽然一拍后脑勺，感慨道：“哎哟！你会写有什么用，你会写我也看不懂啊！”

　　这个叫岑有福的文盲回过头，哑巴儿子已经不知去向。 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