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可才、李志军两个人最先发现了灾难的前兆,跑到各自负责的区域敲门、喊叫。起初没有人相信,暴雨年年有,今年的虽然长一点,但不至于洪灾。两人说灾难随时就来,只要一不留神就可能被淹死,才让一些人相信。
最开始的几个人难说,但说服这几个人,逃难的声势起来,事情就容易许多。老人、妇女和孩子先跑去小学,失眠的老孔圣看见人来,打开了校门,把他们安置到教室里。男人们则分头行动,把消息扩散出去,帮助不方便的人逃离。
在大灾难面前,没有人会再计较平日里的矛盾,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团结。
其实两个人没有夸大,情况比他们所说的还要紧急。气象部门在这些天连续发出多次警告,水利部监测到大坝有坍塌的可能,已经上报政府。政府紧急疏散了下游会受到威胁的村庄,没法联系到岑东村,立即派人下来,可是车辆在靠近岑东村三公里的地方止步了。
车内有两个人,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公务员,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车轮陷进泥泞,进退两难,公务员打电话把情况反馈回去,得到的情况是人力都已调配完,支援这里需要时间。中年公务员说:“没时间了。”然后再说:“没时间了。”
他挂了电话,叫实习大学生留下来看车,决定自己步行向岑东村。
大学生看见公务员裹着黑色雨衣在暴雨中缓缓前行,想和他调换任务,身强体壮的自己能更快到达。他刚打开车门,就被风暴打回车里。他坐在座位上,深深吸气、吐气,斗志被瞬间打碎。
公务员的手电筒消失在了远处的下坡路,大学生看着那个方向,渐渐无比震撼。他一直觉得这个中年男人不好接触,工作的时候把头埋在文件上、电脑前,时不时抽一支烟,和人照面了只轻轻点头示意,从不浪费多余的表情。他好像也不喜欢跟人说话,这一路上没说超过五句,刚才只是说两个字:“我去。”就披上雨衣去了,完全不给商量的余地。
大学生还很年轻,对未来野心勃勃。他出到单位,打心底看不起这个男人,觉得他交际能力不太行,半辈子只能在编制内混吃等死,估计接下来的半辈子也是这样。可是这一刻,大学生却钦佩起他来,因为他想不明白,平常这个没有任何优点值得让人铭记的男人,却在面对暴风雨的时候毫无畏惧,神情淡然得像在公园里散步。
大学生祈祷他能顺利完成任务,在下一次工作聚餐的时候,他要主动给他敬酒。
公务员艰难跋涉的时候,姜可才和李志军已经完成了人员的疏散。可是姜可才很担心,身为村支书的责任心促使他克服恐惧,淌着快有膝盖深的水再次去排查了一遍。与此同时,李志军也在做着这件事。
李志军靠的不是责任心,只是因为他答应过姜可才,所以要把这件事做好。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他丢失了很多良好的品性,唯独“答应了别人的事就要做到”成了不可触碰的原则,因为这是早逝的母亲留给他的道理。
姜可才排查了一遍姜屋屯和岑屋屯,去到红旗小学。李志军也排查了一遍李屋屯,转身前往红旗小学。他突然想到,刚才去李强军家的时候没有人,他原本想李强军的家人应该在鸭场,等疏散这里人再去找。
可是现在他有点犹豫,因为水涨得太快了。
李强军娶的媳妇是“再婚妇”,听说嫁给他之前结过了两次婚,大家都说她是克夫命。李强军不给别人这样说自己媳妇,打了三四次架,才把闲人的嘴封住。结婚一年后,两人的儿子出生,再过一年半,又生了女儿,过上了幸福生活。
可是两年前,李强军不知得了什么病,还没到医院就死在路上。
李强军的女人再度被人说是克夫命,没人保护她,她只能接受这个骂名,哭也只能在半夜偷偷哭。这个坚强的女人并没有被生活击溃,她没办法独自干种田的累活,就去荷花塘养鸭子。
小鸭在莲花中游了几个月变成大鸭,帮助这个家庭渡过难关。
李强军的女人既要看鸭子,又要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失明老人。过了一年,她在莲花塘边起了两间房子,把老人接了过去。从此女人很少出现在村子里,这样能同时做两件事,又能逃过一些闲言碎语。两个孩子偶尔会回村子里的房子,但大多时候还是去莲花塘边一起帮忙看鸭子。
如果没有人告诉那家人,估计被水淹了也不知道。一个老人一个女人两个孩子,没有一个会游泳……李志军叹了一口气,往莲花塘的方向跑去。
房子建在高地,即便塘里的莲花全都被淹没,房子也不受侵扰。周围传来鸭子的叫声,李志军没心情去照它们。他的裤子全湿了,来到门口猛地敲门。
李志强的女人躲在门后,警惕地问道:“是谁?”
“志军。”他说,“水涨起来了,快走!”
女人说:“胡说。”
李志军说:“快点!没时间了!大家都走了,就差你们!”
门后的女人不说话。
李志军知道怎么回事,连忙解释:“去年那件事是我的错,我该把我的手砍掉,再把我的嘴撕烂!但我今天没喝醉,我是来救命的,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水越来越高了!”
女人说:“我不相信你!”
“不相信就出来看看,都什么时候了,你这个女人怎么那么倔!”李志军突然吼道,吼完立即发觉自己失控了。
为了控制情绪,他全身发抖,低声说道:我走开,你出来看看就知道。”
李志军离开房子十几米,门慢慢打开,女人探出头来。她脸色变了,戴着草帽跑出来,用手电筒照进护栏,鸭子跑了一半,她叫道:“我的鸭子!”
李志军说:“不管鸭子了,命要紧!”
女人反应过来,带着李志军回到房子。只有一件破雨衣,留给给老人用。老人走路太慢了,李志军背起她。女人背着昏昏欲睡的女儿,腾出一只手捉着儿子。女孩被雨淋湿,哇哇大哭起来,在她背上挣扎,她打了她一下,叫她别吵。
五人朝红旗小学赶去。李志军跑着跑着,脚步慢了下来。女人回头问他怎么了。他说你别管,带着孩子先跑。女人拉着孩子跑,回头说:“我叫人回来帮你!”
李志军停下,右脚一阵阵痛,他重新走起来,每走一步剧痛就增加一分,
失明的老人在说话,李志军问她说什么。
“一条老命,一条贱命,别管我了。”老人说,“你快跑,快跑,它来了。”
李志军大声问:“什么来了?”
老人只是用嘶哑的声音大声喊叫:“来了!来了!来了……”
李志军不理会她的胡言乱语,继续艰难地行走,用尽了所有的意志支撑。他感觉背上的老人轻如羽毛,淌在水里的脚却重如泰山。已经可以看见学校楼了,楼顶那盏灯还在亮着。
几个月前,带着大儿子回来的那晚,大老远看到这盏灯,他说:“到家了。”
大儿子也跟着他说:“到家了。”
可是,明明停电了,为什么楼顶的灯还能亮呢?
老人继续绝望地大喊:“来了!索命鬼来了!”
突然,他听到背后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他缓缓转身,看见一堵蠕动的墙,低头看见膝盖下的水慢慢爬上大腿,爬到肚脐,爬上胸膛。他转回来,在水中跑了几步,旋即被淹没。 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