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一卷]

　　第2节序言<2>

　　我爹外出打工,中午顺路给带来啦,在这呢。中考快到,他让我加把劲,别来回跑,误了功夫。呵,老师,刚才听你唱歌,好听啊。

　　这小子,竟然也拍起老师马屁来。这回轮到我耳根热起来，幸好烛光也是昏红的。口中讷讷,赶紧转话题。

　　学校没开饭,你，晚饭咋办？我知道学生宿舍不允许也没有电炉之类的家什。

　　听了我的问话，弟仔低了头，一脸的臊色。嘿，这小子，让老师加烧一碗就加烧一碗，有啥值得低头害羞呢？都十六七的大孩子了。只是这鬼天气，电都停了，上哪烧去？

　　我上面还有一碗剩菜,咱们将就一下吧,至于饭嘛,想吃只能泡雨水啰。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师,我早泡好了,用开水泡的,正准备吃呢。

　　嗯,我发出很大的疑问的声音。望着我疑惑的眼光,弟仔真的摆弄起来。摆上一个搪瓷饭盆,又摆上一个开水瓶,打开盖子,再从地下提起一个开水瓶,打开盖子后往前一个瓶子倒开水。他一手提着瓶把,一手托着,轻轻地慢慢地倒,好象怕倒快了把什么东西倒出来。烛光下,只见那开水有些浑白,象淘米水。大概倒了一半多,他把瓶子竖起来用力摇了两下,猛地往饭盆一倒,呯,满满的一盆象稀饭的东西。有几颗溅到桌子上,只见他赶紧撮起来往嘴里放。

　　老师,好啦,可以吃了。弟仔一边嚼着一边唔唔地说着,一脸的无邪。

　　我惊讶于我的学生的聪明,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在这山坡野岭之地,在这孤单一人之时,这也许就是他度过这个难挨的夜晚的最佳发明吧。我一边想一边拿汤匙搅了一下,观察一下。上面的水不够稠,有点清,饭粒还没熟烂,但还是有稀饭的样子。我心想该给它起个名字吧,叫泡饭,对,就叫泡饭.

　　这能吃吗?我还是心存疑问地笑着问弟仔。

　　能吃！老师,我们常吃呢。

　　啊！常吃？我睁大眼睛张大了口,连同正伸向饭盆的汤匙一起定格。敢情这泡饭不是他在这风雨夜的偶然创新,而是经过长期实验的发明创造。我需要追问细节。

　　没办法。老师,家里粮食不够,我们只能这样对付。弟仔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地叙述着,但略带少年老成的语调开始把我的心揪了起来,这泡饭的发明还源于粮食的缺乏!

　　我们平时在家都三顿稀饭,要是象在学校每天两顿干蒸饭,粮食根本不够吃的。听到这,我被揪起的心好象被拧着绞着。

　　我们内宿的同学,从家里带来的粮食,一天也就六七两大米,也有更少的。每天交一两米厨房早饭统一给煮稀饭。中晚饭是各自拿饭盆淘米放蒸笼一起蒸的。我们就中饭蒸三两,吃个饱,晚饭蒸二两,留一小把米,打开水时放开水瓶里,用开水泡熟留夜修结束吃。这样,傍晚二两干饭对付个半饱,夜修完又有一小碗稀饭当点心,就不会饿着了。

　　我不知道弟仔他们的数学课程有没有优选法,我也不知道我的教数学的同事有没有教弟仔他们优选法,更不知道弟仔们发明泡饭能不能纳入华罗庚老先生的优选法的范畴。我只知道,弟仔平淡的三餐,平淡的叙述,紧紧地拧住了我的心,就象湿被单被两个人拉住两头使劲拧绞一样,血不断地滴着、滴着；胸膛里却有一股气在翻腾着,翻腾着,那是>的旋律在澎湃着,一遍又一遍,几乎暴胸而出。我顺手捞上一勺放到嘴里咀嚼,略带苦涩的饭粒因没有熟透而带着韧劲,那韧劲不亚于山民自己腌制的咸萝卜干,越嚼越感觉其韧性。我终于明白我的山民乡亲的坚韧从何而来了。我咀嚼的不是泡饭萝卜干,而是山民乡亲的坚韧耐劳。

　　情绪有些平静后,我有点断然地对弟仔说,下周一填定志愿,报中师吧,报山区定招吧。我知道,按弟仔的水平,报中等师范学校,即使普录考不上,报山区定向特招生,肯定考得上,只是将来毕业后必须回山区工作而已。

　　老师,你不是让我们尽量不报中师,免得将来也要习惯于平淡吗？

　　这小鬼头!还较真呢。我在课间闲聊时跟他们讲过个笑话,说有个算命先生给我算命,听说我是教书的,断定我将穷困潦倒一直到四十岁。他们问我,四十岁以后会怎样。我告诉他们,算命先生只说,以后就习惯啦,而我早就习惯于平淡！布置填报志愿,我也确实要求要报中师的,一定要想清楚,免得将来后悔一辈子,成绩好的同学尽量报市县重点高中,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然而,当我现在在咀嚼着泡饭和萝卜干,在咀嚼着苦涩和坚韧的时候,我必须面对现实。这个现实在于,如果说知识改变命运,吃着泡饭的弟仔需要改变,而生养他的山沟沟更需要他去改变！

　　你考上了中师,户口就转为城镇户口,有口粮供应还有助学金。我的话也许过于现实,但我不得不说,而我又带着命令的口气加了一句。再说了,山村有孩子,就得有学校,有学校就得有教书的！弟仔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微弱的烛光下,露出了天真的笑容,绽放出充满憧憬的眼光。

　　第二天的辅导课,我有点上最后一课的感觉。走进教室,人挤得满满的,却没往日的喧闹,有的是寂静,静得令我不安甚至为之动情。抬头望去,讲台下面坐着的,有略带稚气的,有成熟汉子,也有鬓角闪银光的,但那专注的眼神都充满着渴望。再看看他们脚下,有穿拖鞋的,有光脚的,但都卷起裤腿沾满泥巴,那应该是来之前在稻田里沾上的。他们中应该有人曾在这山坡上吃过泡饭也应该有儿女还在这山坡上吃着泡饭,但做泡饭的糙米就是他们这一双双长满老茧的手收割得来的。今天也许就是他们为改变命运在人生中最后一次走进教室。做为山坡上的舌耕者,我无法决定他们的命运,但同他们一起为改变而耕种却是应该的,而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不多的肥水尽量灌溉吧。从先秦文学到明清小说,从语言的三性到汉语语法结构,从文体分类到会议记录整理,甚至公文写作的套路,洋洋撒撒,即使无法面面俱到也都点到为止。即使后来一位考上的干部告诉我,我讲的大多没考,但我始终认为,那是我一生中讲得最饱满的一堂课。

　　到了周一,雨过天晴,炎热的夏天已经到来。下午的初三级教研会,同事关心地问起周末的风雨夜如何度过。我幽幽地讲述了弟仔的泡饭,讲述了弟仔们发明泡饭的聪明和良苦,讲述了我分享泡饭的内心颤动。我也向教数学的同事请教泡饭的发明能否纳入优选法的范畴,他只是长叹一声无以应解。与会的同事一阵沉默,无以评说,只是大家的眼角隐约闪着莹光。

　　也许泡饭对于弟仔们太平常了,也许中考复习备考过于紧张,也许那根本就是不能复揭的心灵的痛。过后大家都不再提及。只是在紧张中间的一次全体教工会议,让我久久不能释怀。会上总务主任一再告诫,同志们,要节约呵,我们的经费有限,往年一学期也就用十来扎印刷纸,这学期还没到期末考就用掉十六扎,要节约呵,特别是初三级的老师。是啊,我们的经费确实有限,我们吃的青菜近半是自己种的。可我也知道,刻印一份资料或试卷,从准备资料到刻写到自己动手印刷,总要近一天的功夫。我不知道多用掉的六扎印刷纸总共花掉我的同事多少个日日夜夜啊！我终于深深地体会那次教研会上同事们眼角隐约闪烁的莹光,是何种心灵的火花。有位诗人说过,为什么我的眼里饱含着热泪,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我的同事不是诗人,他们只是山坡上的舌耕者,也只是希望在黄土地多耕种出些花朵而已。

　　转眼已是仲夏,夏收时节,刚好是中考放榜。学校开了个总结会,刚上任不久的校长,喜形于色地总结。我们喜获丰收,百分之六十三点八的入围率,前所未有。那枯燥的数字没有带来多大激动,倒是学生的笑声让我动容。尽管我无法确定他们的生活将发生怎样的巨大变化,但看着他们来领毕业证书和录取通知书,那一张张黝黑的脸庞绽放出的灿烂笑容,打心里还是泛起滋滋的甜味。

　　由于离得远,弟仔等到午后一场阵雨后才赶到。领了录取通知书和毕业证书后,缠着给他在毕业证书写句留言。原本觉得人生苦短,平淡刨食,又何必缠缠绵绵。可是望着雨后天边那一桥彩虹,看着他充满依恋和憧憬的神色,我思虑良久,还是在他的毕业证书上写下——让泡饭从生活中消逝在心灵中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