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正在熟睡中,忽然觉得外头嘈杂起来,掀开帐篷只见几个土匪端着枪走了进来,登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阿尊这时已经悄悄起来,披上了我的衣服,跟在我后头探头探脑,看了一会又把我拽回了帐篷,道:“别看热闹了,小心没命了。”
我刚要笑他,冷不防外头果然一声枪响,有土匪骂骂咧咧道:“看什么看?老子顶讨厌别人偷看。”我以为只是放空枪吓一下子,然而有血慢慢流过来,我这才惊觉,土匪们,是来真的了。
难道说是和谈出了什么问题么?
我透过帐篷帘子的缝隙看过去,土匪们端着枪竟然是去了鲍威尔的帐篷,几个人掀开帐篷不由分说便将尚在懵懂中的鲍威尔拎了出来,其中一个倒是彬彬有礼道:“我们大掌柜的有请,您受累走一趟,还有您那位翻译。”
有人朝着我的帐篷走过来,我向阿尊做了个禁言的手势,自己挑开帐篷出来,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个人质趴在帐篷门边,后背上一个瓶口大小的洞,正在汩汩的向外淌着血,那人却并没有断气,凭借这一丝求生的本能兀自向帐篷里爬着。只是越是这样发力挣扎,那血便是淌的越快越急。我跟着土匪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道:“他需要治疗。”
为首的土匪阴阳怪气的哼了一声,立时有土匪端起枪来,我来不及出声阻止,又一发子弹射出,正中后脑勺,这下,他便再也不能动弹了。
人们们都安安静静的待在自己的帐篷里,只有我和鲍威尔站在外头,鲍威尔看着我,眉头上是一迭连着的波浪,我死死地攥着拳头,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周遭血气弥漫,连带山风也夹杂着一股子的腥气。
那是世间最丑恶的味道。
背后被枪托重重的顶了一下,鲍威尔向我使眼色快走,我机械的迈动步伐,直到了土匪老巢。
一屋子荷枪实弹的土匪,虎视眈眈的盯着我二人。孙美瑶坐在正位上,一手玩着枪,一手端着茶壶,脸上白白净净的,倒不是寻常土匪的恶相。旁边坐着一个干瘦的中年人,风干橘皮一样的脸,眉目间依稀可见旧时风采,与孙美瑶八分相像,只是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倒像是个练家子。
鲍威尔同我讲过,这人叫做孙桂枝,正是给孙美瑶出谋划策的亲叔父。
孙美瑶道:“山上简陋,怠慢了两位,不过我们土匪窝子常年没什么讲究,两位也就见怪不怪了吧。”
我心知鲍威尔是听得懂的,但既然我顶着翻译的名头,少不得装装样子,只好简单向鲍威尔解释这是在向你问好。
鲍威尔忙点头,又说物资丰厚,若是不够他再写信让下面的人多送些来,孙美瑶颔首道这样当然更好,只不过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商量。
我鹦鹉学舌一样翻译了几句,饶是鲍威尔刻意讲的简单,因所学实在有限,翻译起来也是困难,正在头疼之际,孙桂枝忽然道:“你回去吧,这不用你了。”又对身旁的小喽啰道:“去请先生来。”
鲍威尔嘴里哇啦哇啦的,无非是没了翻译如何说话,我还来不及翻译给孙美瑶一众人等,有人挑帘从后头出来,用英语道:“你这位翻译走后,自然有我来给鲍威尔先生帮忙。”之后又向孙美瑶道,“这人确实是个翻译,可以放回去了。”
我此时后知后觉才知道已是死里逃生。留神打量只觉这人身材短小,头上戴着一顶土匪的破毡帽,说的却是一
口标准的京片子。我心下大奇,土匪无一不是山东一带的口音,这人难道有什么来头?
来不及多想,已有土匪推搡着我出去,然而出门的时候回头一看,却见那土匪的翻译摘下了毡帽,不由愣怔。
竟是个日本人。
山洞里人们依然躲在帐篷里,地上已然没有了尸首,只有变成黑色的土壤和漂浮的血腥气提醒我方才的惨剧。阿尊见我回来了,上上下下看了我,半晌道:“你是人还是鬼?”
我面无表情道:“你看呢?”
阿尊镇定道:“我不知道,不过你要是鬼,一定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才回来的,有什么话我可以帮你捎带给你的家人。”
我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怕。”
阿尊耸一耸肩道:“见的多了,就不怕了。”
月光洒洒,从老树的枝丫里透出光亮,照的山洞也不似先前那般阴暗,阿尊忽然松了一口气,道:“你有影子,你还是人。”
我苦笑道:“你这个‘还’字用的可是大有讲究,合着过个一时半刻,我便不是人了么?”
阿尊道:“你看方才那人,成人成鬼不是转瞬间的事情么。”说着盘腿坐下,撕开一袋饼干向嘴里填了一块,又向我殷勤道,“你也吃。”
我看着这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摇头道:“你吃吧,我累了。”
阿尊咽下嘴里的饼干,不屑道:“我打赌你睡不着,还不如跟我一起吃饼干。”
我道:“你省着点吧,下回来送物资可要三五天以后。”
阿尊道:“怕什么。”说着从衣服里翻出一堆吃的,我看着眼生,不由问道:“这些吃的是从哪里来的?”
阿尊道:“那人省出来的。”
起先我还在疑惑,待慢慢解过味儿来,不由又惊又怒,阿尊看着我,淡淡道:“你别这么看着我呀,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去拿了,难不成还要那些吃的跟着一块进土啊。”
我浑身的血液涌向头顶,只觉得心口气短,闷闷的喘不过来,欲待指责几句,却猛地想到,若不是自己多嘴那人也不至于即刻没了性命,任谁来指责却最是我没有这个资格,忍了又忍只得转身离开了帐篷。
洞里静悄悄的,高大的桐树枝干虬劲,在月光笼罩下已然有了点点绿意,一派的生机盎然,全然不顾空气里还兀自弥漫着的血腥气。我回头看着被血污浸染的泥土,有些许的恍惚,难道这才是世道该有的真实?
忽然庆幸傅玉琅不曾见到这一幕,她在这山洞里的最后一晚,是月华如洗,是山风微凉。现在她已在山下与傅玉笙团聚,倒也算是全了我这一趟奔波的目的。只不过自己这样子狼狈,总归是意料之外的。
有人拽我的衣角,我无需回头也知道那是阿尊,他转到我前头,道:“你还是回帐篷里发呆吧,在这外头你肯定会想东想西的。”撇了撇嘴,又道,“我也是你这么过来的,我懂。”
他这话却是十分老道,我问道:“这样的情景,你见过几次了?”
阿尊道:“唔,算上这一回,大概有5回了。头一回见的时候,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又是那人瞪得大大的眼睛,张牙舞爪的,好像是来索命一般。”
他这时脸上又浮现出害怕的神色,脖子也缩了起来,似乎梦中所见活生生的立在眼前,我宽慰道:“总归是土匪作恶,他来找你索命作甚?不要自己吓自己。”
阿尊这时看了看我,道:“这话说给你自己听罢,别觉得是自己犯的错,有错都应该归到那起土匪的头上去。”
怪我,也不怪我。我长抒一口气,今日才算是明白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真谛,这世上本就不是什么能够以一人之力去改变,便是天地,也不过是看着而已。 一片春心付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