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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蔷笙篇

一片春心付海棠 房晓 6413 2021-04-17 09:03

  番外(一)

  玉笙初遇见映蔷,是在徐州府的火车站台上,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叫映蔷,印象深刻不过是因为,这位穿着体面的姑娘,极不体面的呕了他一身。

  他看着情状,掂量着是晕车了,可巧儿袖子里搁着才从范鸿铮那里顺过来的柑橘,他摸出柑橘递过去时,姑娘感激抬头道谢,对视间只觉她眸中星海映月,心里忽而一荡。

  玉笙再遇见映蔷,是在北京城。这会儿他已经知道她的名字,知道了自己的妹妹嫁的是她二哥,同时也知道了,这姑娘的未婚夫婿,是何思涯的弟弟,何思泽。

  玉笙是何思涯介绍入党的,有时也尊称一声老师,偶然替何思涯整理书桌时,曾翻出过一沓子的旧信件。字迹稍显稚嫩,却与思涯早年的笔体有七分相似,落款是何思泽,而信笺寄出的时间,已经是很久之前了。

  范鸿铮比他早几年认识何思涯,私底下偷偷告诉过他,思涯有个小弟弟,情同父子,论年纪也不过与玉笙一般,只不过这个弟弟后来走了他大哥何思澄的路子,此后再无通信。

  何思泽走谁的路子,玉笙并不关心。不过看何思涯身量气度,他这个小弟弟自然差不到哪里去,与豆城方家的二小姐,堪称一对璧人。

  方家姐弟初初来京,玉笙却已在北京求学数载,自然更熟悉些,便同惟勤一道做了向导。因为妹妹玉琅这一层关系,自然前后周到有理,称得上是尽心。映蔷初时只为车站一事颇为羞赧,久了发现傅玉笙待人以诚,又兼学识渊博,比之时下专意在女孩子身上下工夫的少年郎,强过不知几多,而那一份木讷刻板,也自有一种令人心折处。

  玉笙起小就不懂得如何哄人开心,就连玉琅也时常被他训诫的无语凝噎。范鸿铮的妹妹丹遥也曾私心爱他如玉谦谦,但几番下来却被他的刻板挤兑的退避三舍。若不是范鸿铮着意提点,玉笙怕是不能明白范家大小姐对自个儿冰火两重天的待遇差,究竟缘何而起,自然更想不到自己惯常举止,竟会让映蔷生出好感来。

  虽然折心,但映蔷也明白身有婚约,不得任性,此时也还把持得住。只是说不得造化弄人,偏巧玉笙回到豆城,又被央到了方家做先生。同在一个屋檐下,每日里晨来暮往,少不得打几个照面,渐渐地又觉出玉笙虽然为文犀利,但对待小孩子却是十足十的耐心,有时在私塾外头,远远瞧见他对着明远明秀一抿唇,便觉得炎炎夏日,不那么难熬。

  有时候情根深种,也没那么难,不过就是紫藤花下风车转。

  只可惜,玉笙那时候依然没能察觉映蔷这一片痴心,反倒是觉得方家那位传言顽劣异常的三少爷,有一颗可堪点化的赤子心。尤其是听玉琅讲述砚清数次往返上海出入烟花巷陌,只为救一个丫头,差点误以为是有什么儿女私情,更觉这方砚清颇有些侠士风范。

  玉笙想,若是这一腔热血,不单单拘泥在某一个人的身上,于国于家,都会是大大的幸事罢。于是私底下便着意搜集些书籍与他,初时是浅显易懂的,后来到佶屈聱牙处,难得这位小少爷还能捧着书来问一问,竟有种百折不挠的劲头,心下越发欢喜,去信给何思涯时,也难掩情绪。

  介绍入党是一桩再严肃不过的事,何思涯自然不可能凭着傅玉笙的一封信就轻易的准了,再加上报馆解禁,玉笙回到北京,跟着老秦整日里似陀螺一般转个不停,自然无暇顾及其他,于是方砚清入党一事便暂告一段落。

  砚清的事情暂告一段落,映蔷的事情却不能,她本就是至情至性的女子,初开的情窦便在此时扎根心房,顺着血液将这一份爱慕之情贯穿四肢百骸。于是将绵绵情意诉诸笔端,每日里邮筒往还,倒也自得其乐。

  玉笙本就是长于文章的,区区几封信笺也还难不住他,先时也不过是为了一个礼字,到后来却觉得这女孩子虽则为闺阁弱女,胸襟中自有磅礴气象,对自己的文章又读的通透,许多预设、伏笔统统察觉,让玉笙且惊且喜,说不得青眼相待。

  还是范鸿铮看出端倪,指着信里一句“如日之升、如月之恒”道,岂不知这话儿的前头,是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这女子分明是借着夸赞你文中侠士义举,来剖白心迹了。

  玉笙如当头一个棒喝,苦思之下果然桩桩件件对得上,再不是一个亲戚情面能够消解得了。他本不是长于情事的人,万千文思到此时都闭门不出,提笔之际越发词穷,数次增删仍是词不达意。泛黄的信笺子投进绿色的大邮筒,像是断了线的风筝,玉笙这时觉得,是有几分绝交的意思了。

  玉笙这边心烦意乱,报社里也是乱成一团,赶上南边孙先生遇刺一事,北京又在备着总统大选,老秦实在是脱不开身,玉笙便请了军令南下。一路清婉山水,却是看尽世间苦楚,途径郑州又遇到工人罢工,眼看着那起当兵的凶神恶煞,端着枪却不是对着入侵的外侮,而是手无寸铁的工人们,玉笙紧咬着牙关,又默默地攥紧了一双拳头。

  这一份不平自是化文成章,只是老秦与北京有份约定,负面的消息三日内不得上报。这是一个极好的太极之法,谁都知道新闻讲究的是时效,三日前的新闻,便是能够见诸报端也往往少了版面之利。

  眼看着一篇好稿子就要胎死腹中,老秦他们唉声叹气之际,玉笙灵机一动。他托人将稿子电报到上海,从而在《申报》上率先发表,而《申报》送到北京城,恰恰需要三日行程,如此既不算违约,又保证了新闻的时效性。

  终于见诸报端的时候,玉笙却发现稿子被删减不少,略去的竟是最该公之于众的,一时间急火攻心,却也知道无可奈何,一时间怒也怒不得,一股气自腠理直达肺腑,竟是病来如山倒。

  他这边厢病倒了,本来为着绝交信生气的映蔷便终于找到了理由,少不得打着送汤送饭的旗号去瞧上一瞧。再见时各自心怀鬼胎,多少有些尴尬,映蔷便倚着书架子佯作翻书,却发现这书上的注解,不是傅玉笙惯常的灵飞体,字体向右微微倾斜,似乎是左手握笔所写,然而电光火石不过一瞬,映蔷却想到这笔体,与家中所挂的联子,相似十成!

  那联子还是在荣宝斋淘来的,无名无章,却原来是出自他手。映蔷分神去看傅玉笙,只觉得数月未见这男人似乎消瘦了一些,又似乎憔悴了不少,眼见得他下巴上青青的胡茬,一根根都硬硬的戳在自己心里。

  这世上竟有这样的巧法,任谁都难以置信,映蔷却觉得是冥冥之中注定,当下里欣欣然的受了。正值秋冬,她高高兴兴的向玉琅学了手艺,亲自打了一条浅灰色的围巾,巴巴儿的给玉笙送了去。

  玉笙见到围巾,淡淡的拒了,又避讳着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过两三句话便向映蔷下了逐客令。映蔷自小被家里捧在手心,又兼貌美自负,这辈子还未曾受此待遇,只气的说不出话,赌气转身出去了。又想到若是立时回家,少不得被弟弟砚清取笑,只好蹲在门口,想着过些时辰再回,多少遮掩一些。

  也是连夜打围巾,那样冷的天气,映蔷竟是在走廊里睡着了。再醒过来时身上暖烘烘的,周围黑黢黢的,只有一点火光燃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那火光自一点上直线移动,到后来停在剪影似的唇边,眼见一粒橘红就要烧到了,那唇的主人却是浑然不觉似的。

  映蔷忍不住小声提醒道,你的烟燃尽了。

  傅玉笙这才恍然,剪影似的手移上来,架开烟头,又就着这一点烟火燃了桌上的灯,抱歉的向映蔷笑道,对不住,影响你睡觉了。

  暗黄的灯光下,傅玉笙抿唇浅笑,像是在豆城家中对着明远明秀的光景,映蔷那时节就溺在这一份温柔里不可自拔。她小心斟酌了下,怯怯开口道,我从前并不知道,你还抽烟。

  傅玉笙道,原先抽过一段时间,因为玉琅嫌弃这味道,就戒了。今次……是因为最近……事情多一些……他说着说着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映蔷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除了被子还盖着傅玉笙的大衣,当下本能的过去将衣服替他裹上,一壁锤背一壁道,你的病是好了么?这大半夜的穿的这样单薄。

  一言既出,语气里且嗔且怨,却是关切十足,玉笙觉得不妥,微微侧了侧身子显出推拒之意,映蔷忽然怒从心头起,冷冷道,我方映蔷也不是那起没脸的,断不会纠缠于你,几次三番也不过是为了一个亲戚情面,你这样子又算什么?

  玉笙喘了一回,终于轻轻道,二小姐与何思泽堪称一对璧人,傅某人艳羡的紧。

  这一招声东击西,映蔷满腹心酸委屈此际再无遮拦,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一壁咬牙一壁道,我没想过什么比翼并蒂,我只是单纯的想对你好,难道喜欢你,也是我的错处?

  玉笙忍了又忍,才能不去替她拭泪,他很一狠心看向别处,道,你应当喜欢何思泽。

  映蔷抹一把眼泪,道,婚假一事,自当父母之命,可思慕于谁,由得我自己做主,与旁人无干。她深深看了一眼傅玉笙,起身离开,推开门时只觉风送雪意,凉彻心扉,偏生不肯露出半分怯意,梗着脖子一字一句道,我告诉你傅玉笙,在我方映蔷这里,没有什么应当!

  狠话虽说是放了出去,可到底无可奈何。映蔷那时节便常常失眠,有时候在罗汉床上抱膝而坐,一坐就是一宿,倒是实实在在的体会了一把“一星如月看多时”的悲凉,只觉得蜉蝣天地,苦楚大半,却无解脱之法,只得愈加勤谨的抄写佛经。

  佛家讲,凡事不可解,皆称作缘分,大概是菩萨开恩,也或许缘分未尽,良配何思泽竟然主动的退了婚约,而族中长辈又是众口一致,火速的成全了这一段姻缘。每每午夜梦回,映蔷总要疑心这是一场梦,却不无甜蜜的想,若真是梦,她愿意在这样的梦里,永不醒来。

  只可惜,老天惯是会坏人美梦。映蔷安心在家备嫁之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玉笙会被请进大帅府,再也没能出来。

  鞭笞早已是最轻便的刑罚,十个指甲被生生剥离,冰凉的皮管子被塞进食道,不知名的液体便直通到胃里……然而这些,玉笙都还受得住,他受不住的,是郑有为的耀武扬威。这位有为有位的青年军官得意洋洋地将黄绿色的针管扎进玉笙的臂,扭曲着面孔说,你死后,映蔷就是我的了。

  到了那一天,玉笙被狱卒们七手八脚的拾掇了一回,也换上了干净衣裳,并被破格允许系上了自己的围巾,被押上轿车的时候玉笙想,受刑的时候,幸亏没有说,这围巾是谁织就。

  一路颠颠簸簸的到了城郊,玉笙被五花大绑在枯杨树上。行刑的也不是那种腆着肚子、系着红头巾的大汉,反倒是个书生面相的人,孱弱弱的,怀中抱着一坛老酒赶至便已然消耗了他大半的气力,因此不得不停下来,歇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辰。就在这一炷香的空档里,玉笙有机会再看一看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大概是往常太忙了,在北京这些年,竟然不知道近郊有这样大的一片芦苇荡,入目可见苇叶前端毛茸茸一片,在飒飒风声里招摇,几乎连成麦浪的情状。然而一波苇浪过去时,他竟然在背峰处看到了月亮门、青石板和再熟悉不过的紫藤花架,也听到了花架下年轻男女,微带机锋的对话。

  佛家讲,人生七苦,不知二小姐怕的是哪一味?

  嗯,死。

  我还以为你们这样年纪轻轻的小姐,总归会怕一个生别离什么的。

  这大千世界,这个人是我的,不是我的,都不甚打紧,只要这人还活着,还能够千里共婵娟,那么别离之苦,亦算不得苦。

  她星海映月的眸子定格在眼前,玉笙苦笑,如今,竟要连这万分的期望也剥夺了个干净!映蔷,你性烈如此,却不知我去后又当如何?

  万不要做傻事才好。

  行刑的人开了酒坛,浓洌的味道灌在风里绵延了数里,也拉回了玉笙的思绪。只见那人森白的指头伸出来拈起一张黄表纸,在酒里浸了个通透,抬头小心翼翼的向傅玉笙赔笑道:“书生,咱们往日无仇,近日也无冤,怪只怪鄙人身单体弱,生就是吃的这碗饭,”

  他拈起黄表纸,抖了抖上头多余的酒,走过来道,“等会儿难受的紧了,不妨想一想那往生的好处,都说好死不如赖活,可我看这世道,死的人,也不亏。”

  傅玉笙想说点什么,奈何嗓子里火烧火燎,竟是一声也发不出,迎面黄表纸糊上来,浓烈的酒精立时灼伤了面颊。而后层层叠加,呼吸也变得局促,全身开始不受控制的痉挛、抽搐。

  然而就在这战栗之时,玉笙却想,倘若是个好酒的人,这也算是个,死得其所的死法。

  映蔷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万魁清才、一身侠骨的男子,会这般孤零零的死在异乡,死于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下。她甚至觉得,若不是自己招惹了郑有为那个杀才,傅玉笙便可以安然。

  郑有为逼婚的当晚,她一个人跪在暗黑的屋子里,只瞧见格子窗将月光筛的细碎碎的,像是满地的狼藉。凌乱痛楚中,她将一尺素绫悬在了屋梁之上,似乎前尘往事,尽在此中得以幻灭,种种痛苦纠葛,也可以逃离解脱。

  然而玉笙到底是不希望映蔷这么早去陪他,又似乎冥冥中自有庇佑,方家终于是化险为夷。像是一部黑白的片子,剪掉了中间林林总总,只余开头和结尾,映蔷还是依着先时的婚约,嫁了何思泽。喜娘满脸堆笑着替她盖上并蒂莲花的盖头,却没有注意到火红的盖头上,湮湿两行。

  自此,再没有方家的二小姐,只有何家顶着一个虚名的五少奶奶,而豆城郊外的私塾内,多了一个素手淡眉的女先生。

  又是一年清明时,映蔷来给玉笙上坟,这一回她任务颇重,既有江惟勤从文执笔后的种种不平,亦有何思泽、方砚清在黄浦军校的所思所想,还有外头一浪高过一浪的救国口号,都是映蔷想要和玉笙聊得。

  然而酝酿许久的情绪到了山上却戛然而止,目光只被坟上不知名的小花吸引。映蔷蹲下来细察,小小的花儿被柳条编成一股,圈成环状搁在上头,便越发笃定这并非自然生长,然而前前后后看了许久,不见人影,只有空山鸟鸣。

  映蔷复又蹲下来,提了一盏曼生壶,浅浅的斟了一杯泼在地上,热水遇土发出“吱吱”的声响,叫人想到千帆竟进、百舸争流的勃勃气象,映蔷轻轻道,玉笙,你的信仰,终归是有人追随了。(完)

  #####私心最喜欢的,还是方映蔷和傅玉笙这一对,故而写了这篇番外,是《一片春心付海棠》正式完结的标志,也顺便给新文埋下伏笔。写文龟速,谢谢读者老爷们一直以来不离不弃,今天母亲节,祝做妈妈的读者和读者的妈妈们,节日快乐! 一片春心付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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