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顺势散了,傅玉琅同二姐住在一处,与二姐一道回去,我在她二人身后跟着,看着傅玉琅的背影,忽而想到了她初进方家,同元宵儿走在一处的背影;在碎石冰花曲径上,她同玛瑙走在一处的背影;想到了送大娘二娘去南京时,她同二姐走在一处的背影……那些琳琅往事,仿佛还在昨日。
忽然顿悟,原来这样的日子,能够时时看着她的背影的日子,就已经是万分慰藉了。
换了干净衣裳出门,本以为自己得拔了个头筹,哪想到傅玉琅居然比我还快。她穿着一件杏子白长袖织锦旗袍,,挽着最平常的发髻,周身上下仍旧是一丝儿装饰也无,倒显得清净爽利。忽而有风吹过来,有大片的花瓣落下来,落在旗袍下摆,倒像是绣在上面的。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桃花儿落了的时间。
我走过去,道:“二嫂倒是挺快的。”
傅玉琅笑道:“你也很快呀。”
我一时语结,半晌道:“你跟我又不一样,你一个女孩子,穿衣打扮本就费些时间,你瞧我二姐,哪回不得是折腾半会子?”
傅玉琅笑道:“我也没带什么首饰,也没什么好折腾的。”说完自己又笑了,竖起一根手指在自己唇边,轻声道,“这话可不能叫映蔷听见,回头更得‘折腾’了。”
谈话间,风吹花落,有几片落在发上,我想要伸手去拨弄下来,又想到这已不是在济南,便硬生生控制着自己。傅玉琅自己拿手轻轻拨弄着,因为没有镜子,发髻乱了些,便有几缕发丝堪堪垂落下来。
我道:“等回了豆城,我送二嫂一只簪子。”眼见得傅玉琅又要客气,我不给她机会,继续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二嫂这满头青丝,该有个什么盘住才不会乱了。毕竟,我二哥不能时时替你挽着发的。”
傅玉琅将一缕碎发别至耳后,抬头道:“我自己有手啊。”
我二人此番对话却是语带机关,打着机锋,她的道行却是明显要高上三分,正在不知作何回答之际,傅玉琅甜甜笑道:“不过,哪里会有人不收礼物的呢。”
二姐这时推门出来,穿着一件湖蓝色宁绸旗袍,外罩同色坎肩,头上居然是清汤寡水的,罕见的没有什么首饰。我奇道:“你这样子打扮也能费这许多时间?”
二姐道:“可能是看到玉琅这样子,我这边收拾停当,觉得还不如不带这些东西好看,因此又拆卸了。”
我道:“怪不得费了这半日功夫,原是双倍。”
二姐这时过来撒娇道:“哎呀,知道你等的久了,回头有好顽意儿,我全给你留着,好不好?”
玉琅笑道:“你今日才算是有个姐姐的样子。”
二姐斜睨了一眼,又看见我带的围巾,道:“这都到吃饭了,你还带着这条围巾做什么?”凑上来看了一看,道“怎么以前没见你戴过?新买的?”
我笑道:“是二嫂给玉笙哥织的,叫我捡了个便宜。”
二姐一双眼睛转了一转,便明白了缘由,过去揽住傅玉琅,笑道:“日后我嫁人,也学你,有个嫂子的样子,你说好不好?”
傅玉琅脸上一红,道:“说什么呢。”
二姐笑道:“就是学你缝缝补补呀,哎要不这么着,回头你就先教我打毛线,我也织一条围巾练练手,如何?”
我笑道:“你织围巾,想送给谁?”又故作不解,“我这已经有一条了,难不成还要再给我打一条?”
二姐道:“你想得美!”说着想了想,强辩道,“凭什么打了围巾都得送给旁人?我就不能给自己打一条?”
我投降道:“行行行,你生的美,你说啥是啥。”
几人说说笑笑到了前厅。姐夫江惟志还在忙,江老爷也被请去了,因此只有江家太太和惟勤作陪,席间乳母抱了孩子出来,大哥将特地备下的礼物拿出来,江家太太连道“有心。”
饭菜自然丰盛,话题少不得围绕着这一回的临城劫案,我又是亲临,少不得担一个主讲人的身份。本来虎口脱险,神经极为兴奋,此时一大家子人都在这里,便把如何被劫持上山、如何与官兵对峙,如何在山头结识了美国记者鲍威尔,又是如何与土匪头子谈判自救。中间讲到土匪端着枪抵在人质腰间,大娘和江家太太不约而同的护着自己的腰,倒像是有什么东西抵在他们的腰上似的。
大娘惊魂未定,拍着胸口道:“哎呦,这一回,可不得多谢谢那个美国人了?哪天可得请人家吃顿饭,表示一番谢意呀。”
我笑道:“这有什么好谢的?不过是在难中,大家各取所需罢了,互相打着掩护。再说,这也没有个联系方式,上哪儿去找人?”
大娘道:“那还得谢谢何家的那位少爷,他冒险上山去看你,一定要好好谢谢他。”
我笑道:“大娘,您这是被吓糊涂了不成,只要咱们二小姐好好儿的嫁过去,那就是最大的谢礼了。”
二姐听了拿着筷子便来打我,嘴里啐道:“有没有正经,你才是礼物!”
大娘笑着向江家太太道:“哎呦,亲家太太,我觉得我这两个女儿都是顶有福气的,映芝嫁了惟志,那我是一百个放心。本来还怕映蔷生得太美,会不会有什么旁的坎坷,如今看这何家的少爷也是很稳妥的,我这一颗心呀,可算是安生的搁在肚子里了。”
江太太道:“还是亲家太太会教导,叫出来的孩子呀,都是懂事的,叫人打心眼儿里疼爱。将来映蔷嫁过去,可有的福气享呢。”
我看着二姐,忽然想到那一晚何思泽的一番话。其实他是个极有定力的人,即使是对待自己心动的女孩子,也是十分得体有礼,不越雷池一步,只是这样的人,能够分给二姐,多少情爱?二姐本人,又能不能从玉笙哥哪里走的出来,这些,都是问题。
大娘又道:“说完了女儿,就得说儿子,我这些儿子里头,现在看只有砚淇是个最有福气的,玉琅真是千里挑一的好孩子,样貌什么的不说,关键是心性良善。我说亲家太太,咱们给惟勤、给砚清挑选的时候,心性脾气顶顶重要,就照着玉琅这性子找,保准是没错儿的。”
江太太不住点头,一边看着傅玉琅,一边道:“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一看玉琅这孩子就觉得可怜见儿,也是打心眼儿里喜欢的紧,”又向傅玉琅道,“就想问问,玉琅啊,家里可有什么姐姐妹妹的?就是表亲,也是不拘的。”
傅玉琅笑道:“家里只有我一个女孩儿,至于表亲……南京的姨母家里倒是有个妹妹,只是前年已经出嫁了。”
江家太太听了不由的一声长叹,这边惟勤终于听不下去,站起来抹了一把嘴,道:“我吃饱了,你们慢聊。”说着离席,又回头看我,“你不是也吃饱了?跟我走。”
我骑虎难下,只得起身离席,却在想不知还有几道菜没上来,惟勤过来一把兜住我的肩膀,连拖带拽的把我拉了出去,身后事江家太太对大娘的抱怨:“你看看,张罗他的事,他还生气了……”
大娘道:“哎呀,还是个孩子,到底禁不起这样旁敲侧击的……”
惟勤揽着我一路气势汹汹的回了自己的院子,却不进屋,而是上了阁楼。阁楼里头黑漆漆的,我正要点蜡烛,惟勤却摸出一个盒子来,打开来,竟是一颗夜明珠,登时照的阁楼里亮堂起来。 一片春心付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