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勤将我送到家中便出去了，此际天还未大亮，我躺回床上裹着棉被，仍觉切齿寒凉。闭上眼睛就看到窗外有潼潼人影，被钩子吊着脖颈，十个指头扭曲着伸出来，似乎在剐蹭着窗户，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然睁开眼睛，却发现窗外是树影婆娑，大概是风从枝叶间穿过，震动出“沙沙”之声。我想着围观人们的情状，忽然间悲从心起。
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有作至诚之声，致吾人于善美刚健者乎？有作温煦之声，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
多乎哉？已不多矣。
这样想着，心肺间愈发堵的慌，然在家中只怕扰了他二人，也不知该如何与他二人讲述，只得自己出了门。
外头丹桂飘香，枫叶凝红，胡同里头的小铺子前头也是挤挤挨挨，人们争先买着团圆饼，有油渍从裹着的油纸上浸出来，散出提浆的味道。
昨日从车站过来的路上，我记得前门街上的点心铺子人满为患，未曾想这胡同里的街面小摊竟是一般的热闹。小孩子们在一旁举着风车和兔儿爷又唱又跳：“荷花未全卸，又到中秋节，家家户户把月饼切，香蜡纸马兔儿爷，猜拳行令同赏月……”
我记得有一年中秋在家，人们热热闹闹在一起祝曰清凉，正见着天上斗大的星子坠下来，二娘说“天现扫帚星，地下动刀兵。”那时节大抵是不信的，如今一语成谶，竟然真的换了天地。
然而这胡同里头一派其乐融融，委实看不出是才打过仗的样子。反而因了中秋在战时未尽兴的过，如今甫一熄了战火，竟是要把那一份年节气氛加倍。
有个小孩子身量未抽，瞧着和明远明秀差不多大的样子，也跟着在大孩子们后头跑跑跳跳，嘴里头念念叨叨，然而腿短步子小，实在是追赶不上的。
眼看着大孩子们跑的远了，小孩子两腿一绊便往地上摔去，然摔下去的时候却是高举着两只手，叫脸率先着了地。
我忙蹲下身将他扶起来，这孩子却是不哭不闹的，反倒抬起头来看着我，甜甜一笑：“我的兔儿爷没摔着。”
我这才发现这孩子同他手上的兔儿爷一样，是一个三瓣的唇。
我给他擦了擦脸上身上的灰，孩子乖巧的躬身道谢，又把一个兔儿爷塞给我，道：“给你。”
我哑然，他这是把我也看作了孩子么？不由问：“你给了我，你自己呢？”
孩子这时神气起来，道：“我自己就是兔儿爷。”又怕我不信似的，指着自己的嘴，“你瞧！”
我看着这孩子一张稚气的面孔，一瞬间柔肠百转，小小的、肉肉的手执拗的伸在眼前，我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得接过兔儿爷，轻轻道：“多谢。”
这是一个武将打扮的兔儿爷，身披金盔金甲，大红战袍，背插一柄伞盖，右手持着一个仵，端的是威风凛凛，然而一个三瓣的唇，却又显出温顺稚气的神色来。
小孩子一本正经的交代我：“要有恭敬之心，不要摔着他呀。”
有女人出来，嘴里喊着“兔儿”，小孩子立时将我仍在一边，欢天喜地的奔了过去。
原来无论世道如何，百姓对于生活这件事本身，是不会失去热爱的，只要是月亮圆了，无论人圆与否，月饼要吃，月亮要赏，对今后的祈祷，亦不会少。
可是人人争先祈福，又有谁来使之实现呢？
转了半会子，目之所及都是热闹团圆的景象，我心里不待见，只得仍回了住处。
天气越发阴下来，厚厚的云层在天上盖着，虽已是辰时，却不见一丝儿的阳光漏下来。更何况草木知秋，院子里花草树木，在不知不觉间，早就已沾染上肃杀的气息。
我一边看着兔儿爷，一边一步一步慢慢的踱，似乎是我在陪着他散步一般，倒有些相看不厌的意思在里头。行至回廊出口，却看见傅玉琅站在落地插屏前仰着头，我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原是在看着院外的一棵柿子树。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柿子树，探头探脑的将一截枝子顺过院墙伸过来，斜斜的悬在半空，红彤彤的果实挤挤挨挨，像是一个个的小灯笼，拉的那截树枝子悬悬欲坠的样子，而灯笼上却是盖着毛茸茸的一层霜，仿佛是保暖的被子，发了霉。
傅玉琅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我，笑了一笑，又转头聚精会神的看着柿子树，道：“今天这树上柿子，霜结的厚了。”
我“嗯”了一声，又在心里算了算，补充道：“过几日，便该是霜降了。”
傅玉琅轻声道：“都说薄情青女结夜霜，可是我总觉得，一梳残月伴新霜、碎霜斜舞上罗幕，也都是很美的景色。这样的景色，除非霜降是不能有的。”
我看着她淡淡的眉眼，道：“可惜一到霜降，就是宵露珠零，风刀碎剪，虽仍有枫丹草白、千林釉橘的美色，也难逃落叶声催、枯草花白，秋野也将是日疏荒芜。”
傅玉琅回身看着我，眼睛里古井无波，却是微微笑着的：“在抱犊崮山上也未曾见你如此悲观，你这样子讲，倒不像你平日的做派。”
我嘴角动了一动，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回来的路上，我问过惟勤，为什么会杀老秦，惟勤说，张宗昌献上的清缴名单里，老秦是共产党。
老秦是不是共产党，我们谁都说不清，可是异议的知识分子，在专制统治者看来，永远是极端捣乱的那种人。在拔除了老秦这颗眼中钉之后，傅玉笙，会不会成为下一颗？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我赶忙奔过去。然而不独是我，二姐、傅玉琅都跟着一并过来。打开门来，看见的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惟勤。我忙让进来，惟勤却一把拽住我，道：“不进去了，你跟我走。”
我心里一动，一口答应，连外衣也不穿了抬脚就要走，二姐一把拽住我急道：“你们去哪里？我也去！”
我回身道：“你们在家里。”
二姐不依道：“玉笙呢，怎么我来了北京，你们不叫我见他？”说着说着自己红了眼圈，“有什么事，你们倒是说呀，这样把我们两个蒙在鼓里，谁能心安？”
傅玉琅过来痴痴道：“哥哥他……出了什么事么？就让我们一起去罢。”
#####国足胜出，今日双更 一片春心付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