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今年,我们就离婚吧。”
医院三楼。
我妈跟我说,她第一次有这个想法,是在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年他们的婚姻出了很大的问题,一方面基于我爷爷奶奶的压力,致使她和我爸之间的本就尚未磨合好的性格差距逐渐显现,矛盾也日益加剧,另一方面两人生活态度的差距也逐渐显现,我爸开始使用吃喝玩乐这种方式来躲避现实,那时起,她就有了这个念头。
只是那年过年,她看着活蹦乱跳的我,莫名就有些于心不忍。
她不断地催眠自己,当做我不存在,然而,她做得到表面忽略我,但始终做不到将我推上父母离异的法庭上。
于是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不知为何,每年年底都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令她不舍,让她纠结,于是她就这么拖着,一直拖到了现在。
心里不是没有怨恨的,女人总是很奇怪,即使内心千疮百孔,即使历经不知多少次失望,可是总想着念着些过往云烟。
前段时间,有一次,她加班回来,撞见我爸坐在床头看东西,见她进来,我爸猛地把手里的东西藏在枕头底下,她愣了一下。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也说不出关心不关心,只是,不知为何她就多嘴,多问了一句,从我爸闪闪躲躲的眼神中,知晓可能大事不妙,再三追问下,我爸方才说出自己得了肝癌,已经肝内转移的事实。
她看着我爸无助的眼神,内心堵了近十年的气,忽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连带着那怨恨都不见了,剩下的,唯有心软。
是的,她心软了。
于是,决意跟我爸一起瞒着我,两人偷偷进行检查和治疗。
“不管怎么样……你们怎么能瞒着我呢?”
怀疑归怀疑,怀疑的时候虽提心吊胆,但大多会心存希冀,当亲耳听到这样的事情时,终究还是难以接受,可我依然觉得,不管现实怎样残酷,我们是一家人,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理应一起面对。
我妈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还小呀!”
又是这样的理由!
我最讨厌别人用“你还小”这样的理由搪塞我,所谓“还小”,分明是一种不在乎,不把我当做自己人的想法,若是信任我,哪来的大小一说?我也是家庭的一份子,为什么,总是以小孩子为由排斥我呢?
“小琪,你也别怪你妈,是我不让她跟你说,”一旁,我爸终于开口了,我难得在他脸上见到这样正经的神色,他顿了顿,接着道:“我和你妈说好了,不管待会医生说什么,我都积极接受治疗,而且以后,我呢,把那些坏毛病都改了,不会整天不着家,就好好和你妈把你养大,能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以前确实太混了,一直忽略你们娘俩,有了这样的经历,我一定改……”
他一边说,我一边哭。
止不住的泪如雨下。
爸爸的醒悟,来得太晚了。
零六年,癌症和死刑无异,更何况我的家庭,顶多算是小康,与富裕并无关系,大额度的手术费对我们来说并不轻松,此外,稍微学过点生物的我也知道肝癌的可怕性……好像一切都是那么阴暗。
“……早期吗?”我试探着问。
“应该不是,”可能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思量,有了那么一段缓冲时间,我妈比我淡定的多,她言辞清晰,一字一顿,音调轻轻但又无比清晰地跟我说,“但可以确定的是肝上有阴影,而且已经出现肝内转移,肺部另一个医院的医生无法确定,所以今天我们换了家医院。”
我彻底呆住。
晚期=死刑。
很多年后,我都不愿回忆那一瞬间,因为那一刻,当真是心如死灰,想要逃避,却又逃避不了,想去接受,却又接受无能。
就这样,我们仨干坐着,等待医生叫号,因为这个医生是个比较有名的专家,挂他的人比较多,我们等了好久才到。
“请163号方磊到就诊室就诊。”喊到我爸的名字。
我擦擦眼泪,跟在他们身后。
进去之后,我妈坐下,我和我爸老老实实站在一旁,医生不知在忙些什么,低头不停地写写写,问我们:“哪里不舒服?”
我爸一口气憋了一大串:“我前段时间觉得不舒服,在XX医院拍了片子,那边医生说是肝癌……”
医生这才抬起头来,看了我爸一眼,微微有些吃惊:“你?肝癌?不像啊,您这体型……片子呢?带了没?”
我妈轻轻点头:“带了。”说完,从塑料袋里把CT片拿了出来。
医生从我妈手里接过片子,看了好一会儿,随着时间推迟,脸色愈发难看,眉头也越来越拧巴,我们的心都悬了起来,本知道严重,但从这表情来看,好像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隔着衣服,我能感到我妈的背脊也越来越僵硬。
不知是出于怜悯之心还是仁德之情,我觉得医生的声音都柔和许多,只是,前后对比却是扎了心的疼。
到底,严重到什么地步?
“肝内已经有转移灶了,肺上也出现转移,癌栓已经形成,建议放弃治疗。”医生说着说着,又皱着眉头看了看我爸,嘴里嘀咕着:“脸色看起来很好嘛,肤色不黄,精神也不错……你手伸出来我看看。”
我爸乖乖伸出手。
那医生看了一眼,在自己本子上写了几笔,又问道:“最近有没有暴瘦?”
我爸摇头,胖脸上的肉跟着摇晃,“哎,俩月胖了五六斤。”
我妈极其嫌弃,赏了他一巴掌。
医生:“……”
他问我爸要了病历本,在上面不知写了什么,把本子合上的时候,他突然愣了一下,随后伸出一只手来,“你拍的片子呢?我再看看。”
我妈坐着,顺手给他递了过去。
他接过片子的时候,仅两秒不到,突然大松了一口气。
我望见他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很是不解。
我妈自然也是,她忙问:“有什么问题吗?”
眼神中满是担忧,又隐隐含着期待。
“肝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嘛,”医生又恢复了开始的冷漠,低头写着龙飞凤舞的字,“脑袋的问题可能不小。”
抬头,表情极为认真。
充满鄙夷的同时好似隐隐含着释怀。
不了解医生是幽默还是认真地我娘,她一脸懵逼:“哈?”
医生把片子连同病历本一并甩了过来,脸上的嫌弃不加掩饰,“多大人了都,检查的片子都能拿错,你不是叫方磊吗?这片子上的名字叫方雷。”
话音刚落,我妈立刻拿过病历本看了起来,她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不知其重,片刻后,一声怒吼在屋内响起:“方磊!!!你说说你打牌的这几年,脑子是被马桶盖夹过吗?!!”
我闻音,也赶忙拿过来看,一看,乐了。
原来,虚惊一场。
“你这什么毛病都没有,回去多吃点核桃补补脑子,多点些眼药水改改眼神就什么事都没了,哦,非要说的话,你可能有点偏胖了,好了,下一个。”
面对医生的“驱逐令”,我爸愁眉苦脸,面露难色:“可我肺活量也低的离谱……”
小心翼翼地像个被家长批评的孩子。
手指也小家子气的搅在一起。
头也顺理成章地低了下去。
我几时见过老爹这副德行,眉眼一弯,笑了。恰在这时,老爹猛然回头,狠狠瞪我,我赶忙闭嘴。
看这幼稚的,你才不是老方,你该改名方三岁。
医生连头都懒得抬:“运动太少了而已。”
“那我……”
“回去多动动,什么事都没有。”
“真的?”
“真的!”医生被我爸的战战兢兢弄的不耐烦了。
我爸闻言可激动了,手舞足蹈像个小孩子,他猛地搂住我妈,声音隐隐含着哭腔,话语却明显轻松了不少:“不管怎样,我们以后还是好好过吧!”
我妈紧绷的神经也顿时松了下来,她没搭理我爸,却是眸中带泪,隐隐闪烁,苦笑着问我:“方琪,你说,你爸爸是不是全天下最笨的爸爸?”
我爸没说话,把肩膀轻轻搭在我妈身上,我妈回头望他。
千言万语,好似都在这一眼中了。
若说人世间最幸福的事,在我眼中,不外乎两种,其一是是失而复得,而另一种便是虚惊一场。无论是已经失去的东西又找了回来,还是被吓了一场发现担心错了,都会是十分美妙的体验,而自那之后,较之失而复得,我更喜欢的,永远都是虚惊一场,因为,这带给我家庭的改变太大了!
更因为我知道,这样的经历,带给我们的成长,是绝不可忽视的,无论是对我,还是爸爸妈妈,我想在这之后,他们都会对婚姻曾经给他们出的难题做出选择了。
我破涕为笑,说话贼儿带劲,毫不含糊:“是!”
可不是嘛,老爹他,永远最笨最笨最笨最笨啦! 最萌颜值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