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
01
应季节之约,操场边的小白杨开始细细碎碎地落下树叶,枯黄的,带着与此季生离死别的颓靡与落寞。
操场内,蛰伏在枯草底部的老根,稀稀散散地随老去的杂草摇曳。
风起了又停,一场秋雨欲落又止。
陈年坐在静静坐在校门外的大石头上,他在等妈妈接他放学,等的久了,只觉无聊,就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双脚踢着石块。
“哥哥!哥哥!”
百无聊赖间,突然听得一声稚嫩的女孩声音,陈年有些怔松地抬头:“小妹,你怎么来了?”
“切!我才不告诉你哩!”
陈年走过去,把妹妹从地上抱起来,带着她转了个圈,而后问身侧的母亲:“妈,你怎么把妹妹带来了?”
陈母望着幼女,笑的慈爱:“我到幼儿园把她接回家,刚到家她非嚷嚷着要跟来接你,这不,耽误了时间。”
“妹妹最好啦!”陈年用自己的额头去蹭妹妹的额头,转头跟母亲埋怨:“我等好久了。”
“要不……”陈年眼珠一转,内心打定坏主意:“你以后就别来接我了?”
谁又说不是呢,他都快读五年级了,半大个男孩,每天还要母亲接送,多没自由啊。游戏厅滑冰场小泥人都在等着他,他却只能乖乖回家。
陈年哀叹,宝宝心里苦啊!
陈母怒瞪:“想都别想!”
“哼,我就知道。”
饭间,一家人围坐在桌旁。
妹妹一向最喜欢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玩儿,吃饭也要坐自己旁边,陈年对此颇为得意,他歪头问妹妹:“小妹,今天在学校学到了什么?”
“老师说不能给陌生人开门!他们是坏人,是敌人,他们会欺负人!”
“那如果他们欺负爸爸妈妈怎么办?”陈母起了兴致,也加入话题。
“那我要上阵迎敌!挥刀斩坏人!”妹妹的声音还很稚嫩,她斗志昂扬地说着这话,却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可笑,反而可爱极了。
这话引得父母阵阵笑声。
陈母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柔声问道:“小妹可是要当花木兰?”
陈小妹叽里咕噜眼睛只转,愣在原地:“花木兰是谁?”
陈年放下手中碗筷,淡笑着看妹妹,重复了一遍:“上阵迎敌?”
妹妹单手拍桌,怒目圆睁,满腔热血与自信:“对!”
陈年“呵呵”一笑,又问道:“挥刀斩坏人?”
仍是那个字:“对!”
“噗……”陈年一声笑出来,轻轻弹了弹妹妹的前额,调笑道:“小傻瓜,你能拎的动咱家菜刀吗?”
“这个……”小傻瓜不开心了,她微微噘着嘴,低下头在心里画了无数个圈圈诅咒哥哥吃方便面只有料包没有面,随后抬头,可怜巴巴地冲陈母求救:“妈妈,哥哥欺负我。”
陈家十分宠,七分给了陈小妹,而这七分,有六分来自陈母,这个她在计划生育下各种躲藏生下的的幺女,是她的心头肉。
她为了生下这个女儿,在远房亲戚家一住就是十月,还因此丢了工作,这让她怎么不疼,怎么不爱?
不过她心里很是清楚,这不过是兄妹二人的日常,她淡笑着佯装斥责道:“多大人了,还欺负你妹妹!”
陈年委屈:“妈!”
但那嘴角却是轻轻扬起的。
他疼爱妹妹,不比母亲少。
陈小妹一边给妈妈卖着可怜,一边偷偷地冲陈年扮起鬼脸。
陈年瞪她,用唇语佯装发狠:“你等着!”
等着?等着什么?他就这么一个妹妹,他可舍不得怎么她。
陈父两只大手,摸上这一双儿女的头发,声音浑厚且慈爱:“真幸福啊,现在。”
呵,多么相亲相亲的一家人。
真幸福啊。
现在。
02
在电影《阿甘正传》里,阿甘的妈妈说过这么一句话:“人生犹如巧克力盒子,你永远不知道你将会得到什么。”
陈年曾经疯狂迷恋这句话。
童年时的陈年,同其他男孩一样,调皮贪玩,迷糊间曾把家里的电视遥控器当做铅笔盒带到学校,曾带了一书包小人书却唯独少了教科书,曾和班里男生扭打在一起却又很快和好,只是,作为一个标准的妹控,陈年曾不敢对妹妹的事有任何马虎。因此,事情后来发展成这样子,确实是陈年始料未及的。
圣诞节在不知不觉间到来了,爸爸总说那是洋人的节日,他们不过,但圣诞节快来临之际,陈年仍和班里同学一样兴奋激动。
因为——平安夜那天,就是妹妹的生日啊。
分数出来那天,陈年第N次被叫到办公室。
“陈年,你又不及格!明天把你家长叫来!”
班主任尖锐的嗓音在狭小的办公室响起,陈年掏了掏耳朵。
老女人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越说情绪越激动,到底是老师,对于那个年纪的陈年来说,内心多少还是有些害怕的。
“你才四年级啊,这以后初中高中这么难你怎么办?”
陈年汗,我能怎么办,我凉拌。
他从来不信上学无用论,只是……上学这条路真的不适合他哇!
每每上学,脚步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犹如在荒漠间行走,每每看书,瞌睡便如约而至,静静守护他,直至他合上书本,他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啊。
只是这些想法,那时候的陈年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他低下头,两只小手交叉在一起,态度诚恳:“对不起老师,我以后会努力的。”
“你不是对不起我,你这是对自己不负责!老师也是为你好……”
班主任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陈年全是左耳进右耳出。
他在发愁。
考得差呢,无所谓。
差到班级倒数呢,也无所谓。
可是叫家长……这就尴尬了。
想起父亲发怒时的模样,陈年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咬牙,决定这事儿还是和母亲说吧。
他把不及格的试卷交给母亲时,母亲皱了皱眉头,他告诉母亲要瞒着父亲时,母亲怪异地看着他,最后得知要去和老师谈话时,母亲彻底恼了。
但那恼火只是一瞬。
母亲从来都是温柔的,娴静的,说话时就像柳叶细风拂过耳旁。
也因此,陈年时不怕她的。
自然,也是更喜欢母亲的。
陈母平复平复心情,她知道孩子还小,发怒甚至责打都解决不了问题,她蹲下来,双手扶着陈年的胳膊,果断道:“好,妈妈过去,而且妈妈答应你,不告诉爸爸。”
陈母声音柔柔,风儿一般,头一次让这个调皮的孩子有了内疚。
他想,妈妈多好啊,她那么温柔,从来不责怪他。
妈妈,是个多么柔软的词啊。
嗯,以后至少要做个听妈妈话的孩子。
所以,当母亲说他们要在妹妹生日那天,给她一个惊喜,而脑筋灵活的小小陈年负责出点子时,陈年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母亲说,这是对他考试不及格的惩罚,可他觉得,这哪里是惩罚啊!妹妹的生日,他本就是要参与。
他感到一丝甜甜的暖意,和对圣诞节前日的无限憧憬,这憧憬占据了他接下来的大部分时间,他每天都在策划着一个让妹妹绝对猜不出里面装的是何物的巧克力盒子。
甜甜圈和许愿灯是妹妹的最爱,但……只有这些并不够。
这些,根本装不下他对妹妹的宠爱啊。
03
陈年有个发小,是个小胖子。
这个小胖子,脑袋瓜子贼灵活,鬼主意一出是一出,所以当陈年实在想不出什么新鲜点子时,小胖子站出来了。
“你是还没给妹妹准备好礼物?买她最想要的就行了!”小胖子如是说。
陈年犯愁:“礼物已经买好了,可是我不想直接给她,每年都是把礼物递给她,对她说生日快乐,你不懂我妹妹,这孩子就喜欢新奇玩意儿。”
“这样啊……”小胖子托腮想到,“反正我们班放学后就没人了,你那天把班级值日包了,让值日生滚蛋,到时班里就你自己,你布置个惊喜呗。你不说你妹妹天天跟你妈一起接你放学吗?这不巧了!”
“也不是天天,只是偶尔她吵着要过来我妈才带着来……不过你说的有道理,我可以跟我妈说,让我妈那天把她带过来,一起接我放学。”
女儿是家里老幺,陈母生产时,难产大出血险些丧命,就愈发觉得这个孩子珍贵起来,又加上妹妹刚学会走路时候,有一次在外面差点走丢,母亲对她保护的就疯狂起来,每天幼儿园放学立刻把她接回来,继而再来接儿子,减少女儿在外面呆的一切不必要时间。
陈年决定采纳小胖子的提议。
跟妈妈撒娇的话,妈妈也是会同意那天把妹妹带出来的……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那天下午,妈妈在路上,接了爸爸的电话,因为一些琐事两人争吵起来,就转了个身,不经意间妹妹竟然直愣愣跑了出去,陈母追上去时,已经只剩下沉寂的身体,和止不住的鲜血。
在他放学回家必经的路上,出了车祸。
显然是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哥哥。
送到医院时,已经死亡。
陈母彻底颓废了。
她把所有一切都推到他身上,包括她的心痛和绝望,责怪他,如果不是他非要在什么学校给妹妹过生日,哪里会带妹妹出来?又哪里会发生接下来的事情?她把一切丢给他,让他独自去承受,她从来没想过,他……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做啊。
他又有什么错呢?他只是乖乖在学校等着妹妹,他只是想给妹妹一个惊喜,明明是妈妈一心吵架,没有留心妹妹,才导致发生这样的事……就算有错,也是他们一家三口的,怎么能都怪他呢?他只是个孩子啊……她心如死灰,他又何尝不是。
他是多么难过。
又是多么委屈。
可他跟谁说。
他只能默默承受。
后来,家里多了个叫小妍的女孩,一个跟她长得很像的女孩,妈妈领着她,冷淡地对他说:“从今天开始,这就是你妹妹。”
这个女孩,跟母亲的姓,叫程小妍。
不!这不是!他在心里呐喊。
那怎么可能是她呢?那怎么可能代替她呢?她和他颜色一样的眸子,浅淡至极,别人怎么会像呢?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恨自己的父母,不管不顾责怪他的母亲,与只顾着悲伤失去主心骨的父亲。
只是憎恨,或许不是单方面的。
很快,那个在全市最好的一中教书的父亲找到他,告诉他,他要转学。
因为母亲不想看到他,所以父亲准备把他送到另一个可以寄宿的学校。他望着正哄程小妍的母亲,毫不犹豫地说:“好。”
母亲简直是疯了,那不是妹妹,那永远不会是妹妹。他看得到那个被领养的女孩眼底的算计,对养父母做作的讨好,她才不是妹妹那么单纯可爱,她就是虚伪。
这样的想法在小小少年的内心发芽,渐渐生长成浓浓的恨意。
对程小妍的恨意。
父亲说,只是在那个学校寄宿一段时间,等母亲情绪好点,就回来,他已经托人处理好了,这段时间里,他的名字就叫赵路名,只是个假名,故而没有学籍。
04
说起来,那才是陈年第一次见到方琪。
他被带到一个新的教室,一堆新的同学,被安排着跟这个看起来脏脏的连头发都不洗的女孩做同桌。
那个女孩没有对他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反而再抬眼的一瞬间,让他在眼神中看到了不合群。
或许,跟她坐同桌也不错,不合群的人,才不会让他在这个学校短暂的历程过于喧嚣,陈年这么想着。
很快,他就知道自己的想法错了。
大错特错。
自从他坐下后,女孩好像犯了执拗似的,想尽办法要跟他说话。他也想不清为何,这个女孩对别人总是不屑一顾,但对他却充满了好奇心。
不过无论她作何,他都没有任何反应,也曾不开口说话。
因为自那之后,他再无话可说。
哦,这个脏兮兮的小丫头片子,叫方琪。
真是个难听的名字。
“喂喂喂,赵路名,你为什么不理姐姐?姐姐我看起来是那么好惹的人吗?”小丫头又开始叫嚷。
陈年:冷漠。
“你这是什么反应?难道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没有任何感觉?你莫不就是传说中能够行走但没有知觉的渐冻人?我的天!”
陈年:无语。
“你不说话我就当作你默认了哦!我做什么你都没有任何感觉?哦,你还不说话,那我就当你确实没感觉了,是你自己默认的!”
陈年:好吵。
下一瞬。
“啪”地一声,明晃晃的巴掌落在他脸上,方琪睁大眼睛,明知故问,嘴角扯起贱不拉几的笑:“这下有感觉了吗?”
陈年:“……”
她没在自己身上做过多停留,吵吵闹闹后,又跑到后面跟她那群“好哥们”斗智斗勇起来。
她会说她觉得她妈妈是西游记里的女妖精,因为她爸就像男妖怪那么丑!陈年看着她,好几次想说,其实,你也不好看……
……
他渐渐开始习惯她的咋咋呼呼和无厘头。
有一次,竟看着她跟她那群“好姐们”八卦出了神。
怔神间,突然撞上小丫头片子的眼睛,她看起来有些吃惊,好像有些难以相信他这么一个淡漠的人竟然在看她,又好似惊讶他也会观察其他人。
而后,那标志性的贱笑又露了出来。
仿佛在讥笑自己。
陈年收回目光,微微皱着眉头,趴在桌子上装睡。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后来,班里同学渐渐感觉到他的沉默,最开始有很多找他说话的同学,只是从来得不到他的回应,这些同学就很讨厌他,明里暗里找他麻烦。
他都淡漠以对。
最多心里有点不舒服。
不爽,想出了这口气,但又懒得动怒。
有一次,班里有个男生跟他说话,说了几句,他都没有搭理,那个男生恼了,本来就是小学孩子,骂骂咧咧地要打他。
手还没碰到他,那个小女孩突然蹦了出来,模仿人家学武术的来了个“啊哒!”,便喊出那句傻逼的口号:“Are you 不服?……”
陈年扶额,觉得有些丢人。
那个男生自然是不服,就开始说狠话,说着说着俩小孩就掐起架来。
没多会儿,小女孩已经是满身泥土,头发乱糟糟,虽然仗着身高优势压制了男生一点,但从情形来看,也不是很妙,只是她却大手一挥,对他说:“放心吧!以后姐罩你!”
好一个豪情壮志,好一人江湖义气,好一场酒后美梦。
那是一个小女孩脑洞大发后无意之间说的话,好似过眼云烟,无人在意,但只有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她的眼底,有星星在闪烁。
像把人吸进去的光。
他在那一刻,突然有些动容。
即使他心底有那么多恨,可他那时候,还只是个三四年级的孩子,或许对很多人来说,这个叫方琪的女孩只是贪玩才这样“保护”他,可对他来说,那一刻,她保护了他内心深处的那个小屁孩。
所以,她最独一无二。
所以,她永远独一无二。
后来,当一切尘埃落定,思及这十几年,思及一起走过的万千时光,脑中思绪难息,他也只能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上那么在一串字:原来,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方琪,谢谢你陪我走过那些阴暗的时光,谢谢你一次又一次的治愈了我,谢谢你同意陪在我身边……
谢谢你那么好,还愿意喜欢我。
以后的以后,请让我罩着你。
我会陪着你,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再次相遇,请让我守护你,这一次我不是赵路名,我是陈年,我们一起,走下去…… 最萌颜值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