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四年*

　　01

　　“是你害死你妹妹！”

　　他的睡梦中总有这样一句话。

　　如影随形。

　　梦中不断响彻的，是母亲撕心裂肺的怒吼。

　　他想不通，从头到尾，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明明，明明他只是听妈妈的话啊……可所有人把所有的指责都扔在他身上，所有人都说他是罪人，那么，就是他做错了。

　　陈年猛地从床上坐下来，梦里那句话好似仍在耳畔响起，但他并未像以前那般头痛欲裂，而是起身，平静地倒了一杯水，再然后，喝下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这种梦了。

　　他顺着厨房的小窗向外望去，夜色淡淡，风影轻轻。

　　瑟瑟的，涩涩的。

　　第二天，陈年从男厕出来，顺手掐灭手中的烟，扔在垃圾堆里，他慢吞吞吐出一口烟雾，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眼神，他像是被隐匿在黑暗中。

　　他今年初三了，在市内有名的差校三中读书，抽烟喝酒打群架，无所不会，拳皇武霸魂斗罗，个个精通。

　　早有女生候在男厕门口，就等着堵他，总是那么不经意一撞，总是那么不经意就要倒地，总是那么不经意倒地方向都是朝着他。

　　陈年皱皱眉，他觉得这些女生都有病。

　　脑残病。

　　所以他从来不会伸手扶她们。

　　于是，那女生就真的倒在地上了。

　　好友孟楠从他身后走过，搂上他的肩膀，自然而然地顺势把他从一堆女生中勾走，问道：“老陈，晚上去不去打游戏？”

　　“不去。”陈年拒绝的果断。

　　他家老头子让他明天去一中，说是要同他好好“谈心”，为了明天不被训的太惨，也为了明天的父子谈心不进行的太过于激烈，他今天不能通宵。

　　兴许，也不该抽烟。

　　但他偏想留下些什么，留下些能让老头子注意并为之恼怒的东西。

　　他走在回教师的路上，背影坍塌，死气沉沉，完全没有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子应有的朝气，倒像个过了而立之年的中年人。

　　快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孟楠突然戳了他一下，他顺着孟楠手指的方向看去，教室门口，有个熟悉的背影站在那里，像是在等待什么。

　　陈年算算日子，顿觉不妙。

　　那是个女生。

　　这女生不知叫啥，他只隐隐约约记得好像从谁口中说过姓赵，每次一见他，那脸蛋就红的跟来了大姨妈似的。

　　最奇怪的是，她好像把给他写情书当成了某种任务，每到周三就来一封，却从不问其他，不说其他，也不做其他。

　　陈年咂咂嘴巴，最终决定忽视她。

　　不过，按照以往的经验，忽视一定会失败。

　　信被强迫着塞到他怀里。

　　然后，女生就走了。

　　他盯着那优雅消失的背影，又带有几丝玩味地看着那一如往常没有署名的信封，半晌后，轻声甩出一句像是评判的话：“丑逼。”

　　哪里丑？他也说不清楚。

　　只是这样的话，不知为何就脱口而出了。

　　孟楠跟他勾肩搭背，推开门走进教室：“陈年你丫要求多高啊，我瞅着那妹子长得就贼几把水灵，你不要我要了。”

　　陈年没什么表情，他把信折成纸飞机，看着它在班里飞了一圈，眼神没什么焦距：“你想要你就拿去。”

　　“不挺漂亮的？”

　　“不够美。”

　　“长什么样才算够美？”孟楠追问。

　　“……我也不知道。”陈年看着那纸飞机最终落地，轻轻叹了口气。

　　他有些，想念记忆中的某个人了。

　　02

　　那天见到方琪，陈年并未留意。

　　那时，他还不曾会想，也绝不认为，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孩，会在他今后的人生中掀起那么大那么大的水花。

　　大到，不管结局怎样，都做不到去忘记。

　　他在臭名远扬的三中读书，那里聚齐了几乎市里所有的“学生混子”，而他父亲，是大名鼎鼎的市一中的人民教师，还拥有优秀教师高级教师等一众头衔。

　　讽刺吗？仔细想想，是挺讽刺。

　　可陈年就喜欢这样，他叛逆，他就喜欢看老头子气的鼻孔冲天的模样，瞪着尔康式鼻孔伸手让他站住，他就喜欢老头子在同事面前永远不敢说自己孩子成绩的模样。

　　人人都叫他陈老师，对他尊敬而敬仰，陈年却不。

　　正是港台古惑仔流行的时候，他喜欢端起电视里面古惑仔的模样，单手插兜，抽上一只并不喜欢的烟，斜着眼看路过的女生，再然后，对着她们吹流氓哨。

　　他觉得这样爽极了。

　　也憋屈极了。

　　“如果你非要坚持，我也可以听你的。”办公室内，他三言两语将老头子气到不行，最终，老头子妥协了。

　　从他进来到现在，老头子把他的发型，穿着，打扮，包括身上的烟味，都从头到尾批评了个遍儿。不过，他不在乎，或者说，他装作不在乎。

　　青春期嘛，谁还没傻逼过？谁还没用过某些特殊方式吸引长辈的注意力？

　　况且，你见过那个古惑仔在家长面前犯怂？他也不能例外是不。

　　许多年后，即便很是后悔，陈年也必须承认，他也有过那么一段肥猪流的日子，中年时，每每看到自己初中那些照片，陈年都忍不住想穿越回去给自己一巴掌：“丢人玩意儿！怎么能留下这么夸张的照片侮辱你那张举世无双的脸！”

　　那个女孩，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个脸蛋肉乎乎浑身散发着一股傻了吧唧味儿的傻了吧唧的女孩正向他所在的地方探头探脑。

　　看上去还有些畏手畏脚的。

　　此人要么做错事违反纪律，要么考试没考好。

　　他很不屑，嘁，果然是一中的学生，长了一副好学生的模样。

　　不过，他得承认，这人穿着打扮远比他在三中见到的要舒服的多。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重口味的东西吃多了，总想着吃些清淡的，浓妆艳抹看多了，有点疲劳，就想着看天然的，特别是那群女人每天都想着法子往他身上凑，弄他一身劣质粉底。

　　心累哦，长得帅就是苦恼。

　　方琪看到办公室里的这个男孩，她有片刻的愣神，像是撞见了站在对立面的自己一样，自卑，每时每刻向她袭来。

　　“陈老师。”她糯糯的喊了一声。

　　被叫的中年男人听到声音后，转过头来，有些歉意地笑笑：“方琪，我这还有点事，你先出去等会。”

　　方琪微微点头，弓着腰出去了。

　　谈话被打扰，即便老头子表示让那女孩出去等一会，陈年也没了那心情，扭头就走，边走边想着老头子气结的样子。

　　其实，他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突然就想结束这段谈话，想要走出去。

　　或许，并非因为被打扰，而是方琪这个名字……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03

　　方琪心中忐忑，一来害怕因为考试排名太靠后被班主任训斥，二来害怕班主任再次问她到底怎么了。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推开门。

　　陈年简直要吐血。

　　他觉得这个和记忆中某个人有着相同名字的女孩可能眼睛长后脑勺了，竟然差点被撞上，不过，他更倾向于女孩被他美艳的侧颜迷住了，所以眼睛都放在身后的他身上了。

　　不知为何，他就伸手拉了一把。

　　他想，自己一定是脑抽了。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难得的善意，竟然仅仅是因为一个名字。

　　拉完他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善良，因为这女孩……绝不可能是那个人，这个女孩，真特么太烦人了。

　　像八爪鱼。

　　依照方琪当时的尿性，她就单纯想找一个不认识也不可能认识的人吐吐苦水，至于其他，她没想太多。

　　那不是她这样的女生该想的。

　　况且，这人背影萧条，完全不具备任何青春活力，像个三十多岁或者更为年长的中年人，她不喜欢。

　　陈年却是想多了，他被女生追的多，总以为所有女生接近他都是不怀好意。

　　譬如眼前这个。

　　你看她此刻，正站在他身旁，滔滔不绝地诱导着他说心里话，得嘞，该不会又是一个看上他的花痴女吧？

　　在三中收了无数情书，自认收到的情书可绕地球三圈的自恋鬼陈年，当下想到的便是这个。

　　他有一堆好兄弟，但他不怎么喜欢同女生打交道，尤其是三中的女生，三中的女生，在男生面前都软软弱弱，娇娇滴滴，碰一下就能散架的那种，可偏偏，对女生又是另一副模样，凶狠，毒辣，七大姑八大姨都能拽出来骂一遍。

　　他有多看重情谊，就有多看不起不珍惜情谊的女生。

　　只是，当那个女孩，三番五次用八卦得不能掩饰的眼神“关怀”他时，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了。

　　那些埋在他心底，不曾对任何人说起的话，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的话。

　　他像个孩子般，慌了手脚。

　　或许，同一个不会再见面的陌生人说比较好，毕竟，没人会耻笑他，没人会耻笑这个在三中众星拱月般的小小男孩心中的胆怯想法。

　　那个眼神，真的好熟悉啊。

　　他敢笃定，她就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

　　五年前，他在这样的眼神中得到治愈，五年后，他终于再次忍不住，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04

　　三个月后。

　　孟楠点上一支烟，捏着就要往嘴里送，他人不大，烟瘾却不小。陈年伸手，有些不耐烦地把烟头从他嘴里拽出来，掐灭了。

　　孟楠有些不解，初中，男生们开始在每天下课时，偷偷摸摸跑厕所抽烟，陈年一向是抽的最疯的那个，更不会不让他们几个抽，于是问道：“怎么了，老哥？”

　　不过他知道，陈年也就表面上陪他们玩玩，这人做事拎得清，无论是什么，他都没瘾。

　　陈年皱皱好看的眉头，语气认真：“戒了。”

　　以后都不抽了。

　　戒烟？这是谁要说戒烟？陈年？孟楠不可置信，凑了过去：“开玩笑的吧？”

　　陈年摇头。

　　孟楠这人，鬼点子多，见的也多，陈年同他交好，称兄道弟，不仅仅是因为大家都是混的，更因为，孟楠这人，看人眼光一向毒辣。

　　“看上哪个乖乖女了？”过了会儿，孟楠眯着眼问。

　　陈年没否认。

　　看上？算不上吧，充其量就是有人用三两句的话解了他心里的结，充其量他只是觉得那人手忙脚乱同他讲大道理的模样有些可爱，充其量只是想捏捏她圆滚滚的脸蛋。

　　他承认，他是挺欣赏她的善良，但远远到不了喜欢的地步。

　　可他不知为何，突然就想改变。

　　他想起来三个月前在一中遇到的那个叫方琪的女孩。

　　彼时，方琪正疾跑着准备回去喝班主任的谈话茶。

　　陈年喊住了她。

　　而后，他伸手，捏着她的脸蛋，令她嘴角上扬，呈微笑状，再然后，他听见自己说：“不知道说些什么的话，微笑就好了。”

　　这句话，二人共勉。

　　这个微笑送给她，一如五年前她送给自己。

　　不过，陈年注定要失望。

　　方琪这人，生平最逗，她心中感触，却不说出来，面儿上，她很不配合，皱眉头捏鼻子赶味道，一脸嫌弃：“以后别抽烟了，一身臭味。”

　　陈年：“......”

　　自那之后，他就没碰过烟了。

　　因为，越闻越臭。

　　此外，他还要吐槽。

　　吐槽八爪鱼一样的方琪。

　　这货好像压根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意识，又是凑近他问他近不近视，又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他就跑，好像……完全没有被他的逆天美颜打败。

　　哎，心累。

　　都怪烟，是它太难闻，以至于自己的魅力都被忽略了。

　　小蠢货。

　　05

　　日子就这么不慌不忙的过着。

　　有时他会想起那个小蠢货，更多的时候，他却是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做些什么，过了一天又一天。

　　有一天，班里一坐在他前排的女生接到电话，他朦胧中听了几句，大概是一中有个高中的学姐，打人却被一傻逼阻止了，所以想来找这个女生借几个人回去报复。

　　他嗤笑。

　　傻逼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就好像他先前在一中遇到的那个女孩。他同她，两次相遇，只是都没有后续，他从来没想过以后相识，他只是认为两人偶然相遇，说上几句话，聊上几句天，过去，便也过去了。

　　毕竟，那个小蠢货已经完全认不出他了。

　　她完全不记得五年前他们曾有过短暂的相识。

　　是她治愈他，是她让他背影渐渐笔直。

　　只是，同是一中，他还是一时犯贱，忍不住多嘴问了句：“你们要去打人家高中的学生？”

　　难得的男神同自己说话，那女生激动地转过来，用唾沫吐了他一脸：“不是高中的，是个初中的小贱人，哼，不自量力，没两把刷子就不要乱惹事嘛。”

　　陈年的笑，僵在那里。

　　他装作不经意，若有若无地说了一句：“可不要欺负人初三的，一中可是好学校，你们影响人家毕业可就太坏了哦。”

　　那女生更加激动了，甚至忘了，陈年何时这般同她们说过话，又何时关心过别人的事，索性全部说了：“真让你说对了，就是初三的！几班来着？好像是六班的。”

　　女生寻求确定似的点点头，复而又向同桌求证去了。

　　陈年突然有些着急。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觉得，某个小蠢货，可能又开始犯傻了。他向来听闻一中学生都以学业为重，见到校园暴力什么的都躲闪不及，唯恐不小心被牵扯进去就记了过，所以，会不会是她？

　　年一直讨厌在一窝男生中，拿着烟迈着潇洒步伐的自己。

　　叛逆，是这一代人的特征，但他不希望是他的，可偏偏，青春期至，他却是一丝一毫也控制不住。

　　只是他此刻，却是无比庆幸从来不学无术，人脉广泛的自己，正是这样的自己，打听出了那个一中所谓高中部学姐要打的人是谁。

　　说来也巧，又是她。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该讥讽她的多管闲事，还是感动于她的真善，他唯一知道的是，他不能让她被人欺负了。

　　一如五年前，她像个傻逼一样挺身而出保护他一样。

　　他翘了晚自习最后一节课，啥也不干，专门躲在小蠢货放学必经的楼梯道里蹲点。

　　起先，他是想去教室门口的，但又怕被认出来，只好作罢，在学校门口等着吧，又怕她半路被拦着，思来想去，索性跟个神经病似的蹲在楼梯道里。

　　折寿哦，丫的四月份都有蚊子了，嗡嗡嗡嗡，哪里不咬专盯他帅气的脸蛋。

　　06

　　陈年在学校里，出了名的古惑仔，他很清楚那群喜欢混的学生，混起来是什么样子，为了确保他不会被那个高中的女生找人打了，他决定每晚跟在她身后，护送她回家。

　　起初，他是有些怕的。

　　说好听点，他是为了守护她；说难听点，他已把自己贬为变态跟踪狂的层次。

　　最可怕的是，一天一天过去，他开始习惯。

　　甘之如饴的习惯。

　　习惯每晚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五步远的距离，既可以守护她的平安，又可以听到她叽叽喳喳说那些没营养的话。

　　他喜欢五步远的距离，给他安全感，又不至如让他觉得窒息。

　　他听着她叽叽喳喳：“不，我不可能又胖了一斤，不可能！这不是真的，一定是秤坏了，一定是水肿，一定是我眼花了，一定是做梦......”

　　他喜欢她的背影。

　　胖胖的，肉肉的，不完美，甚至与好看搭不上任何关系，但，坚定。

　　那背影里，藏着救赎的魔力，能够治愈他深夜梦中的伤疤。

　　“方琪，你觉不觉得那人只是跟着我们而已？”

　　“什么意思？”

　　“就是……只是跟着，没有恶意。”

　　“噫！我不信。”

　　从最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后来完全忽视他的存在，从最开始的说话恨不得不出声，到现在的五里之外都能听清，并未需要太长的时间。

　　每每那两个女生讨论到这些，他都忍不住想笑，说她蠢，她还真就不聪明，跟了她这么久，才发现自己没恶意……

　　不知为什么，他想去哭一哭。

　　哎，心累。

　　到后来，她们愈发地觉得他的存在不正常，而他也愈发地确定，那个高中的学姐不会找她麻烦了，他知道，是时候回到自己的生活轨迹里去了。

　　只是，有些不甘心。

　　但那又什么样呢？

　　不敢开口，不敢开口要一个联系方式，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因为，害怕失去精神的支柱。

　　他曾以为，一切到此，算是结束。

　　但他万万没想到，中考结束后的第三个月，在三中的开学典礼上，他又撞见了她。

　　他看着她同别人打招呼，看着她努力去融入集体，看着她迫切地去结交新同学。

　　一时之间，五味陈杂。

　　他们曾两度相遇却不得相识，而如今，她又第三度出现在自己面前，仍是傻里傻气的模样，然后……比以前更胖了。

　　只是他清楚，不管是多么深的缘分，也经不起太多的浪费，他浪费了第一次，上天给他送来了第二次，他并未珍惜第二次，于是，上天又给他送来了第三次。

　　他不在乎之前如何。

　　只因为他心中清楚。

　　无论如何。

　　这一次，他都不会再错过了。 最萌颜值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