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有些料峭,圆门洞那盏路灯在风中微微晃当。印在虞宅门前石墩上的墙影便也明明灭灭,麻三妹呶了呶唇,好一会儿才道:“维文,维武这样不是个事吧……人家利德是洋行呢,维武这不是在拿鸡蛋砸石头吗。”
麻三妹说着停顿了一下,她心里是有一些不痛快的,之前在陶记的庆功宴上,她是着实让人讽刺了一顿,陶家正在跟利德合作,她男朋友家这边却跟利德死磕在了一起。这让她在人前很是有些难堪。
“怎么讲?”卞维文两手拢进袖笼里,两眼盯着麻三妹,他这么心思通透之人,自然是晓得麻三妹这话是话中有话。
麻三妹搓了搓手,因着卞维文是背对着路灯,麻三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麻三妹就是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自己的心思似乎一下子就曝露在这人面前。
“维文,利德找了陶记,陶记的少东家托我跟维文说说,由他牵线,维文你兄弟两个好好坐下跟利德谈谈,利德那边说了,只要维武跟董帮办划清界线,利德那边便会撤消控状,让维武复职,另外,利德那边的货依然交给维武。”麻三妹无意识的绞着手指说。
“利德把货交给维武,那平五怎么办?”沉默了好一下,卞维文低沉的问。
“利德那边应该会另有安排的。”麻三妹略有一丝尴尬,又补了一句:“你不要误会,我跟平五之间清清白白的,你不要受人景响。”麻三妹说到受人影响的时候,那眼神往巷口飘了飘。
虞景明带着红梅站在虞记门口,虞记的作坊里依然灯火通明,糕点的甜香随着夜风在长巷子里迷漫。
卞维文没有作声,他深深的吸了吸鼻子,他喜欢闻这股子甜香,它让人觉得生活的美好。
麻三妹撇撇嘴,干脆豁了出去说:“董帮办说到底也是在拿维武做刀,我实在不晓得你们兄弟两个要死抱着他的大腿做什么,跟利德谈谈,对你们兄弟两个有益无害……”
“利德许了陶记好处了吧?”听着麻三妹的话,卞维文才开口说,语气似有疑问,但态度却是那么的笃定。
麻三妹口气一滞,她自不好说,利德那边许了陶记,只要能做通卞家兄弟跟董帮办划清界线,利德那边便立刻跟陶记签约,帮陶记打开外埠市场。
“三妹,我们到底不合适,分手吧。”卞维文突然道。他是不可能跟利德合作的。
本来麻三妹一心想跟他在一起,又有老潢做局,他也有些私心,想试试跟麻三妹到底能不能走到一块,他只如今短短一些时日,两人相处并不太愉快,更何况他决心入江海关的局,到时必然非议缠身,只怕到时两人相处更难受,麻三妹到底是局外人,不如散了,免得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的。
在决定进江海关之前,除非原则的事体,卞维文的性子是被动的。只如今,既然决定要进江海关,那么便不容得他被动,麻三妹的事体该断则断,别的不说,他总不好耽误人家的。
麻三妹只觉脸上火辣辣的,是的,这段时间她是有意冷淡了卞维文一点,可这不是因为之前他俩个有一些不快嘛,他们两个是处朋友吧?怎么就不见维文主动来讨好她呢?这一点,维文比起平五来差远了。如今,就算是利德许了陶记好处又如何?陶记也是一片好心想作说客,更何况利德开出的条件,于维武是有好处的,维文何至于这么撕她脸皮,她如今刚进陶记,陶记能不能打开外埠的市场对于她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吧。
想到这里,麻三妹的唇紧紧的抿了起来,腹中也有一股子怨气,以前但凡虞记或虞景明一有事体,维文便是想尽办法帮忙。如今,轮到自己,维文不但不为她想,更是一言不合就分手,分手就分手,她麻三妹也不求他了,想着,麻三妹翘翘嘴角,冷笑道:“这话只怕维文早就想说了吧,如今总算是说出口了,说到底,维文还是放不下虞景明吧,你明说就是,又何必拿一些旁的东西说事体,分手挺好,我麻三妹也不是那不识相的……”
麻三妹说完,转身几步,一把推开二号门,走进屋里,又两手撑着门框冲着卞维文道:“也是,我麻三妹一个寡妇,又哪能比得虞大小姐一身家业呢。”麻三妹说着,又道:“卞维文,我再告诉你,不是你跟我分手,是我跟你分手。”话音未完全落下,门就重重的关上,那重重的关门声便一直在长巷子里回荡。
卞维文就靠在墙边,闭上了眼睛。
虞记门口,虞景明神色莫名,红梅却是咬着牙一脸气愤,麻三妹这是在胡搅蛮缠,她跟卞先生两人的事体,分分合合自也是他们自己的事,却无端的扯上大小姐做什么,红梅倒是晓得卞先生对大小姐有些好感的,只是卞先生跟大小姐相处,一直是有礼有节,保持距离的,如今麻三妹这样乱说,传出去对大小姐不好。
虞景明倒没在意,麻三妹那点心思,她清楚,麻三妹一向把她当对手,她这样说,无外乎自己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
卞先生那性子,麻三妹既然这样说,那对自己,卞先生更会退避三舍的,以免落人口实。
这些,虞景明没太在意,但麻三妹这样的心思到底不光明。
“该回去了。”虞景明冲着红梅道,两人便一前一后往虞宅去。
“大小姐,红梅嫂。”听到两人的脚步声,卞维文张开眼跟两人打招呼。
虞景明笑笑,停住脚步,红梅顿了顿,便越过虞景明,先一步进了虞宅,站在虞宅门内等着虞景明。
“卞先生,不出意外的话,虞记的货会搭上伊丽莎白洋轮抵沪。”虞景明冲着卞维文,这事自然要跟卞先生说,想来一些东西卞先生也是要做准备的。
“多谢大小姐。”卞维文一脸感激的道。
“卞先生客气。”虞景明笑笑回道,又说:“对了,李公子让我传句话给卞先生,他有卞先生这边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
卞维文显然没有想到李泽时会让虞景明带这样一句话,他身形顿了顿本来靠着墙的身体也站直了,好一会儿笑笑说:“谢谢李大公子。”说完人又轻轻的靠在墙边。
虞景明看了看卞维文,然后有些好奇的问:“卞先生到底要查什么?方便说吗?我想,应该不仅仅是利德吧?。”
虞景明实有些好奇。
卞维文看了看虞景明,将两手笼在袖子里,然后抬头远眺夜色,今夜有月,但月亮长毛,明天或有雾有雨,卞维文想着,明天三儿上学要叫他记得带伞。
“卞先生……”
虞景明看卞维文久久失神,便再招呼了一声。卞维文才回过神来,看着虞景明,眼睑微微垂了垂,才笑笑说:“大小姐想多了,除了查利德我还能查谁……”
卞维文说完,那脸就转向一边,看着夜色下长长的巷,悠长而寂静。
虞景明看得出来,卞先生不想说,她本也不是强求人的人,自然也就不在问了。
“夜了,回了……”虞景明便冲着卞维文点点头,然后跟卞先生擦肩而过,走到虞宅门口,正要推门进屋,又听得身后卞维文道:“大小姐,抱歉……”
“嗯?”虞景明回头,一时有些弄不清卞先生抱歉什么,抱歉刚才回避她的问题?这本不算什么,卞先生有不说的权利。虞景明想着,就看到卞维的视线落在二号门的铜环上,才晓得卞先生是指麻三妹最后的话把她拉下水的事体。
“扯平了。”虞景明笑笑,当日红头巾落在卞先生头上,给卞先生惹来许多风言风语,再加上卞先生几次出手帮虞记,这些便一直是麻三妹心中的刺,如今,麻三妹拿她说事,虽不算因果,但到底也是有些关联,所以,扯平了。
卞维文笑笑,虞景明便也点点头,转身进了虞宅。卞维文拢了拢衣领,进了圆门洞。 永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