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担面，四川担担面耶~”
一声清亮亮的吆喝，从季小桃嗓子眼颤了出来，那双如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的灵动眼睛，此刻瞪得像麻将的二筒，滴溜溜盯着对面。
有位年少多金帅气潇洒的公子哥？
不，对面只有一溜儿红顶黄墙的西式小洋楼。
北平四合院，津门小洋楼。
那是下野军阀，前山东督军金宗旺的寓所，那是她每天绞尽脑汁儿想进去的地方。
瞪了好一阵子，季小桃嘴里嘀咕道：“妹儿这样盯着，小食摊生意还没开张，自己先瞪成了大眼金鱼，担担面不卖，改卖鱼汤面了。”悻悻然收回视线，白白嫩嫩跟一根大葱似的小手，揭开锅盖，往铜锅里续了些水。
季小桃面前是辆带蓬手推车，车上煤球炉子分格铜锅碗筷调料水桶一应俱全，旁边还放着两张折叠小桌，几根长条凳，支起了一个街头小食摊。
金府旁边那栋花园小洋楼，三楼窗帘后，有双幽深黑亮的眼睛望了小食摊好一阵子，感觉奇了怪了，这俏生生的小姑娘，鹅黄绒绳挽起如意双髻，一身儿青色衣裙，打扮得跟女子师范学堂的女学生似的，就凭她那水葱儿似的弱弱小身板，能推着这么笨重的手推车穿街过巷？
这是乡下女人才能干的力气活啊，就那种腰粗屁股大好生养，随便能扛两百斤粮食袋子的女人。
而且，小姑娘不去津门租界最热闹的旭街摆摊，民国十二年，七层高楼的中原百货公司在日租界旭街开张，这四五年跟着商铺、剧院、饭庄、旅社、影楼、妓院都开起来了，不说谦详益的绸缎，桂发详的糕点，就是杨柳青年画，魏记风筝，泥人张都有，还有下天仙戏院，皇宫电影院，中华茶园，什么名角、影星、大腕轮番登场，引来八方观众，黄牌有轨电车贯通，人气那个旺盛，简直享誉津门，名闻华北。
人潮就是钱潮啊！
在旭街摆个小食摊那还不赚钱赚到钱包爆，数钱数到手抽筋？
小姑娘却跑到宽阔僻静的马场道卖面，脑子被驴踢了，还被踢了好几下，窗帘后的那双眼睛若有所思。
“担担面，四川担担面耶~”季小桃继续吆喝道。
谢天谢地谢菩萨，总算开了个张，有位从金府出来的客人坐上桌。
季小桃欢喜跟落在晒谷场上的家雀似的，麻溜勤快地端过来一碗面，边帮客人拌面边介绍，“这是四川担担面，面条又细又薄，肉臊炸得又香又酥，拌上葱花芽菜碎花生，咸鲜微辣，香气扑鼻，拌匀了，味道巴适，你小心点，烫！？”
这位点了点头，呼哧呼哧开始吃面，吃得那个香。
旁边还站着一跟班，闻着担担面的香气，嘴角咧开，流出的口水都快把脚背砸肿了！
“莫小看担担面，在四川，还是筵席点心呢，你喜欢吃，天天来，妹儿给你专门用这个金线碗装。”季小桃瞥了一眼跟班，“你的跟班都流口水了，要不也给他来一碗，才一个铜元？”
跟班这才醒悟自己失态，用衣袖擦了一下嘴角，喉咙还有个明显的吞咽动作，然后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忙摆手道，“不，不，姑娘，府里有规矩，爷天天肉禽蛋奶，吃的比山东小商人还好，我是专门伺候爷的，能跟爷比吗？”
这位爷伸出舌头，把金线碗舔得跟洗了一般干净，然后满意地叫了两声，“汪！汪！”
他奶奶的，跟班口中的“爷”，小食摊今天开张第一个食客，竟然不是人，而是条狗！
准确来说，是条大型金毛犬！
就算金毛犬体型匀称强壮，一身金黄色的披毛，打理得非常整洁，性格也温驯，友善忠诚，聪明活泼，善于寻物，讨人喜欢。
但它还是一条狗啊！
这条狗就像高高在上的主人，跟班跟奴才似的，狗坐着吃面，跟班站在一边伺候，还他妈一口一个爷喊着。
更腻味人的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李……不，季小桃竟然还跑前跑后，屁颠屁颠伺候金府一条狗？
季小桃都快把自己气成河豚了，可以改卖河豚面了！
季小桃一肚子骂人的四川话早就开了锅，脸上笑嘻嘻，躲在手推车后面小声骂道：“买条狗，狗又歪（凶的意思），咬你妈的猪奶奶！”
跟班听不清也听不懂季小桃的四川话，将一个铜元丢到桌上，然后弯下腰，一付奴才样，抚摸着金毛犬的脑袋，低声下气问：“爷，您吃好了没，吃好了，我带您去遛遛，消消食？”
“面汤消食，要不来碗？”季小桃强吞下胸中这口恶气，巴巴地讨好道。
跟班摇头拒绝：“爷今儿可吃了不少东西，早上又是蛋又是奶的，要是吃坏了肚子，把我全家算上，都赔不起。”
季小桃倒吸一口凉气问：“金毛犬，不，你家‘爷’这么贵？”
“七太太请它花了三千大洋呢？”跟班得意地显摆道，走了一步，又转头指着金线碗，仔细叮嘱道，“姑娘，把那个金线碗给爷洗干净，放在一边，爷每天上午来吃一碗担担面，别惹上什么传染病了，爷讲究。”
“汪~”金毛犬也回头，看着金线碗叫了一声，非常聪明。
“您放心。”季小桃点头哈腰，恭送这对“主仆”离开——转头差点把金线碗砸了，他奶奶的，狗比人还讲究，人能给狗传染病吗？
但为了进金府，季小桃开始努力说服自己：“瓜妹儿，金府七太太随便花三千大洋买条金毛犬，现在一斤大米才一个铜元，那不是能买三万斤大米？津门租界房子一个大洋一平方，三千大洋差不多都能买栋三千平米的西式小洋楼了？”
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懒洋洋走了过来，俊朗的五官跟大理石凿出来一般，眼睛似寒星般明亮幽深，但身上墨绿西装骚包地配暗红色领结，皮鞋乌亮，一看就是少爷公子哥。
季小桃满脸陶醉的样子，仰着一张俏脸啧啧感叹：“生逢乱世，人不如狗啊，要是我季小桃能嫁给金督军做姨太太，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以后的小日子别提有多滋润了！”
“噗~”西装青年憋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啥子？瓜兮兮，开飞机，神搓搓，骑摩托。”季小桃莫名恼羞成怒，“砰”地一声将正洗的金线碗一甩，音量提高了些：“我憧憬美好生活，跟你有啥子关系？”
“嘛呢！”西装青年仰头看天：“看，天上掉大洋子了！”
“哪儿？”季小桃抬头发觉上当，“说你瓜，你硬是瓜，半夜起来扫院坝，白日做梦吧。”
“哎约，今儿是青天白日，您别做梦啊。”西装青年懒洋洋讥笑道，一口京片子贼溜，“姑奶奶，您醒醒吧，您不知道金督军号称‘三多将军’吗，兵多，钱多，女人多！现在下了野，只有钱多女人多了——眼下小日本对我东三省垂涎三尺，国难当头，您还想着做下野督军的姨太太，呵呵，您今儿个心情不好还是怎么着，这么糟践自己？”
季小桃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绕着弯儿在讽刺本姑娘，还是个纨绔少爷，他奶奶的，他有什么资格对自己说教，这次真把妹儿气成河豚了####谢谢书友们支持！ 四面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