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假夫妻瞒天过海 真状元委曲求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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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假夫妻瞒天过海
真状元委曲求全
我毒发好了之后没两天,皇帝因为我中毒怒而将我身边所有人都关起来严刑拷打的流言就传得满天飞,而且出了无数版本,添油加醋,差点没把我说成捧心装病的妲己,而昶昼就是那个要挖忠臣心肝来给我治病的暴君。
丁香到最后还是没能回来,也不知到底怎么样了。接替她的侍女叫茉莉,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长相甜美,嘴也甜,每天不知从哪里找那么多话来,说个不停。反正我每天空坐无聊,也乐得听她说那些家长里短蜚短流长。那些各种各样版本的流言,也大多是从她嘴里听来的。
昶昼自己当然也听到过这些流言了,但他好像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依然每天早早下朝,然后拖着我吃喝玩乐。
那天正陪昶昼在玉梨轩听戏,赐福悄悄走过来,附在昶昼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话。
昶昼皱了一下眉,道:“她怎么来了?”
赐福还没回话,已有一个粉妆玉琢一般的小孩儿跑了进来。他大概也不过两三岁的样子,长得圆润可爱,走大概还走不太稳呢,这时居然跑得很快,倒像是滚进来的。小孩跑到我面前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我连忙伸手去扶,正想问这里怎么会有小孩的时候,他已向我旁边的昶昼伸出手,奶声奶气地叫:“父皇,抱抱。”
我愣在那里,看着昶昼从我手里将这小孩接过去,高高举起来,笑道:“灿儿你又长高了啊。”
父皇?
他儿子?
大概是虽然来了这么久,但我的思想还停在我自己的年代,觉得二十二岁的男人,几乎还可以称为男孩,完全不能接受他已经有一个这么大的儿子。
等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赐福茉莉他们已跪下行礼,口称“皇后娘娘千岁。”
我又愣了一下,抬起眼来,看到一个女孩子正快步走过来。
嗯,那个人,的确只能称为女孩子。
她穿着一件粉色薄罗短衫,里面是白色抹胸,腰系一条轻罗长裙,亦是白色的,下摆绣着粉红色的芙蓉图案。乌黑的头发间除了一支雕花金钏之外并没有别的装饰,鬓边两缕散发随意地垂下,掩在双耳两侧。和我前次见到的雍容华贵的太后不一样,与其说她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母,不如说是亲近怡人的邻家小妹。
她好像根本就没看见我,一脸做错事的委屈和窘迫,双手捏着自己衣服的飘带,向昶昼道:“那个……我不是故意的……刚刚带了灿儿去姑母那里请安,回去时他听到锣鼓声,非要来看……昼哥哥你不要生气……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这里……”
你看,她连说话都像一个甜美可爱的邻家小妹,她甚至叫皇帝“昼哥哥”。
昶昼轻叹了口气,道:“朕没有生气。”
皇后这才露了笑容,道:“那就好。我这就带灿儿回去。”她说完招了招手,一个看起来像是奶娘的妇人忙忙上前来想抱过那小孩。偏偏小孩抱紧了昶昼的脖子,叫道:“不走不走,父皇抱抱。灿儿想父皇……。”
昶昼看向怀里的小孩,好像有一点歉意,眉眼都柔和下来,道:“既然来了,就一起看完戏再走吧。”
赐福招呼几个小太监在下首加了座,我挪过去。一面喝茶看戏,一面看着旁边那一家三口。昶昼有点心不在焉,儿子叫他才会低下头来笑一笑。皇后坐在他身边,倒是一脸满足的样子。
一出戏看完,皇后就带着儿子要走,小孩还是抱着昶昼不肯松手,直到昶昼应承明天会去看他,才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被奶娘带走了。
昶昼看着他们离开,又叹了口气。
我随口问:“你儿子挺可爱的,多大了?”
“两岁。”
我静下来,看着他,突然觉得厌恶。
你看,其实天下的男人都是这么回事。他有那样一位品貌双全的皇后,却仍然爱上了姑婆。他口口声声对姑婆情深似海,但是,她才死了三年,他却已跟别的女人有了一个两岁的儿子!
大概是我的鄙夷表现得太明显了,昶昼微微扭过头,错开我的目光。
我哼了一声,也扭过头去。
一直到入夜之前没有再跟他说话。
但那天晚上他还是留在麟瑞宫。他躺到我身边的时候,我翻了个身,背对他,将自己尽量贴在里面的墙上。
嗯,我要承认,或者在感情这种事上面,我的确是有点偏执。
昶昼没有动,轻轻道:“我没有背叛她。”
我哼了声,扭头瞟了他一眼,“那么,你的儿子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还是你老婆出墙?”
昶昼皱了一下眉,“我……你要理解。”
我继续冷哼给他听。我要怎么理解?花心是男人的本性?
昶昼道:“你要明白,我是一个皇帝。我不能没有继承人。”
我怔了一下。
昶昼闭上眼,没再说话。
我也闭了眼,但很久都没睡着。只是觉得姑婆太不值了。为什么要爱上这样一个人?他根本连自己的事情都没办法自己做主,哪里来的能力爱人?而我那可怜的姑婆,就这样为他蹉跎了一生。
昶昼的皇后是他母亲的侄女,据说当年先帝驾崩,昶昼年幼,太后为了拉拢外戚,一手包办了这桩婚事。
皇后在玉梨轩的时候,把我当成空气一般,没想到第二天居然会来看我,吓了我一跳。
昶昼才上去朝没多久,她就来了。
我现在没有封号,又被昶昼护着,根本什么规矩都不用管。皇后来的时候,我甚至都还没起床。听到茉莉禀报,一时间完全搞不清状况,只得像上次一样,一面暗暗找人去通知昶昼,一面妆扮起来去见她。
她的穿着打扮依然很朴素,坐在那里喝茶。我才要跪下行礼,她制止我,一面道:“你既跟了昼哥哥,名份左右也就是这几天就会定下来,那我们就是姐妹了。也没什么外人在,就不用这些虚礼了。”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笑起来,“我跟姑母不一样,姑母是在监国的时候习惯了,在她的位置也不得不摆出威仪来。要我也那样,我可受不了。”
我不由也笑起来,问:“不知娘娘今日有何见教?”
她摆摆手,道:“你快别那么文绉绉地说话了,我最烦这个。我今天啊,一呢,是来给你道个歉,昨天虽然说不是有意的,毕竟是扰了你和昼哥哥的兴致。二呢,也就是想来看看你。”
我皱了一下眉,这是唱哪出?按理说,我目前不过是个没名没份的地下情人,她一个皇后,为什么要为这种事情向我道歉?
皇后看着我,轻轻叹息,道:“真像。其实我听说你很久了呢。但是昼哥哥不许各宫各院的妃子来打扰你,我也一直没有机会来见你。你真是很像瑞莲姐姐呢。”
我怔了一下,我说怎么除了太后那次之后,都没有什么三姑六婆来找茬呢。
皇后继续道:“可惜了,红颜薄命。不过,有时候,我倒很羡慕她。即使她不在了,昼哥哥还是这样喜欢她。连长得像的女子也份外恩宠……”她说到这里,忽地掩了自己的嘴。脸上又显出那种不小心做错事的表情来。
我笑了笑,没回话,只是越来越觉得她很奇怪。
在这后宫里,别的人或者要谨言慎行,但她是皇后啊,她还怕说错什么?她就算直接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不就是仗着和金瑞莲长得像才得宠的吗?我也只能听着啊。她干嘛要这样?
皇后见我没说话,伸手来拉了我的手,道:“你跟瑞莲姐姐长得太像了,所以我见到你,就好像见到故人一样。一时就口没遮拦起来,你不要生气啊。”
她眼神清澈,声音温柔,一脸的真诚,完全不像是在做戏的样子,继续道:“我和昼哥哥的婚事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定了下来。人人都知道我长大以后要做皇后,人人都羡慕我尊重我,我却连一个真心的朋友都没有。一直到有一天,瑞莲姐姐进了宫。她和别人不一样,只有她,完全不在意我的身份,只有她会手把手教我怎么种花,怎么做糕点。不会像别人一样,整天跟我说皇后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所以她在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
姑婆不在意她的身份,是因为姑婆来自一个早已没有皇帝的时代。但那样的情况,是不是真的开心,就只有当事人知道了。毕竟做为一个女人,谁会喜欢跟自己丈夫的另一个老婆手把手地种花做糕点?
之后又随意说了一些闲话,皇后便起身告辞,临走还拉着我的手,亲亲热热地说:“跟你说话真是开心。以后我还可以再来吗?”又道:“我来的时候,看到园子里的荷花已开了。不如过些时候我们一起去赏荷?”
我只好连连应声。于是皇后开开心心地走了。倒教我有点摸不出头绪。结果她今天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只是来交朋友吗?
没过一会昶昼就急急地赶了过来,劈头就问:“她来做什么?”
我把今天皇后来说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看荷花?”昶昼沉吟了一会,突然问,“你会不会游泳?”
这问题真是来得没头没脑。我翻了个白眼,还是回答:“会。”
答完之后,才突然醒悟,他是怕我会落水?为什么他会从看荷花直接联系到落水?我这院子里也有莲池,他怎么就没想过我会不会落水?还是说,因为一起去的人,他才会想到这个?
他在防备自己的妻子!
但是,那样的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他会这样防备?难道曾经发生过什么类似的事情?
联系了前后一些事情,我只觉得后背一凉,抬起眼来看着面前的男子。缓缓问:“姑婆她……”
昶昼抬起手来,吩咐赐福:“朕饿了,传膳。”
他知道我想问什么。而他不想回答。
所以,我的猜想应该没有错。
所以丁香、陈太医他们完全不敢多说,而昶昼也选择了不追究。
我看着他,只觉得冷。
比毒发的时候还冷。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这到底是些什么人?
那一个,可以一脸纯真地说“只有她不一样,她在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就好像丝毫不记得自己曾经对那个人做了什么。而这一个,口口声声爱她,却在她死之后不出几个月,就和杀她的人有了小孩!
我强忍下把手里的茶杯直接砸到昶昼头上的冲动,连做了几个深呼吸,令自己平静下来。
我要冷静一点,这样才能思考,皇后今天来找我到底是想做什么。
事到如今,鬼才信她真的是来交朋友的!
结果皇后约我去看荷花那天,我没去。
白痴才明知她不安好心还凑上去找死。
打发茉莉去告罪,说上次的毒复发,去宁王处疗毒,不能陪娘娘赏花了。然后就躲去了宁王住的承华宫。
自从那天皇后来看过我之后,我就觉得整个麟瑞宫冷如冰窟,简直一秒也不能多呆。所有姑婆喜欢的花草,姑婆喜欢的摆设,甚至姑婆喜欢的那个人,都像全长满了讥讽的刺,我一看就浑身不舒服。反正昶昼也说我要是不舒服随时可以去找宁王看病,我就索性只要他一去上朝立刻就跑去承华宫,一直呆到他来接或者派小太监来催我回去。
宁王作为成年封王的皇子,自然有自己的王府,但大半时候还是住在宫里,这也算是本朝的特例。对外的解释是他自幼体弱,太后不舍得他出去,留在宫里养病。当时余士玮说起来的时候,只是冷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但幸好有他在。
承华宫在皇宫的西南角,地方不大,但是清静雅致,很适合养病,也很适合做我的避难所。每次去的时候,宁王都白衣胜雪,眉眼含笑,在一屋子淡淡药香中宛若天外仙人。他一般会例行公事地给我把脉,再问些起居饮食的事情。我赖着不走,他也不赶人,偶尔会跟我一起喝茶聊天,更多的时候,只是请我随意,然后他拿了医书坐在一边看。
他若看书时,我也会拿本书蜷在窗边的躺椅上看。头两次不过因为无聊,又不想回去。慢慢就想,昶昊也说自己是缠绵病榻多看了几本医书才学会医术,那么我为什么不自己也学起来?以后要防着人下毒也容易。反正这鬼地方连皇帝都靠不住,不如靠自己。
所以,我开始有意地向昶昊借一些入门的医书来看。昶昊一开始的时候,好像有些吃惊,但是也没多说什么,给我找了几本,还跟我说,看不懂可以问他。
这里的文字基本和我们用的没多大差别,我读写都没有问题。但医书毕竟不同我平日看的小说杂记什么的,很是生涩。我能自己消化的部分很少,一般都是靠昶昊讲解。他是个很好的老师,温和又有耐心。反倒是我,经常会在他如同高山流水一般清越的声音中出神。
常常会想起过往。
还在学校的时候,和程同一起上自习。
他会给我讲题,讲着讲着,我就会看着他发呆。然后他就会半开玩笑地将书本拍在我头上。
我那时是那样地喜欢那个人……
昶昊轻咳了声,温和地笑道:“姑娘累了罢?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望着他漂亮的面孔,一时错愕。
是呢,这人不是程同。我也不是在自己的时空里了。而且,就算我还在自己的世界,程同也再不可能那样笑着将书拍在我头上了。
一切,都已过去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
昶昊像是误会了我道歉的意思,继续微笑着,将手边的书收起来,“姑娘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学到这里,已经很不错了。”
他大概是觉得我之所以走神,是因为医书太枯燥,我终于失去兴趣的原因吧。我讪讪笑了笑,也没有解释,只是道:“是老师教得好嘛。”
昶昊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样子,看看了天色,问:“不早了,要回去了么?”
我摇摇头,把身体向躺椅里面缩了缩。“不想回去。”
他笑了笑,又问:“为什么?”
他的笑容和声音,依然有那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我叹了口气,微微蜷起身体,“我怕。”
他稍稍静了一会,问:“怕什么?”
“太后,皇后,昶昼,这个地方……”我垂下眼来,轻轻道,“全都叫我害怕。”
他好像有一点犹豫,但还是伸出手来,轻轻拍拍我的手,柔声安慰:“别怕,没事的。”
他的手指微凉,但对此刻的我来说,却似乎传递着某种温暖,我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他稍微往外抽了一下,我却下意识地握紧了。昶昊抬起眼来看着我,良久之后,把另一只手覆上来,轻轻叹了口气,道:“委屈你了。”
自我进宫以来,人人都说我狐媚惑主,别有居心,我都没放在心上,但到了今日,突然听到一个人说“委屈你了。”不知为什么,眼泪就忍不住流出来。
我抓着昶昊的手,放声大哭。
他也没劝,也没动,等我哭得差不多了,轻轻递过一块手帕来。
我接过来擦了把眼泪,勉强向他笑了一下,“谢谢你。”
他依然淡淡微笑,道:“你要相信陛下。”
那种人怎么可能相信?
昶昊继续道:“陛下从未曾为了一个女人和母后争执过。即使当年为瑞妃,也不曾摔过东西……”
所以他有愧于心,才会对我好吧?但是,我看着昶昊,问:“那你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如果说是看在昶昼的面上,他能每天问问我的病情,已经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何必这样待我?更不用说第一次见面时的提点了。
昶昊只淡淡笑了笑,抽回了自己的手,并不回我的话,只是继续自己原本的话题,道:“但是你要体谅,坐在那个位置上,他有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的。”
我才不想体谅那种混蛋,我现在只关心另一个问题。我看着他,又问:“你认识瑞妃吗?”
昶昊继续答非所问:“太后那边,我会尽量帮你说好话。但是皇后那里,你要自己留心。不过,只要不危及她和太子的地位,她应该也不会有过份的举动……”
“昶昊!”
我忍不住重重地叫了一声。
他抬起眼来看着我,唇边是云淡风轻的笑容,“嗯?”
我就在这笑容里泄了气,翻了个白眼,“算了,没什么。”
过了一小会,他突然又轻轻问:“你在陛下面前,也是这样直呼名讳么?”
“嗯,怎么了?”准确的说,我现在连他的名字都不想叫,能“喂”两声,就算不错了。想到这里,我不由愣了一下,在这种时代里,直呼帝王名讳,是大不敬的死罪吧?这样说起来,昶昼对我还真是有够宽容的。
“没什么,挺好的。”昶昊又笑起来,轻轻道,“毕竟对我们来说,能够叫我们名字的人,实在不多了。尤其是他。”
他的声音很轻,淡若这时香炉里升起的烟,却又似乎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愁绪。
连一个会叫自己名字的人都没有,这是怎么样的一种寂寞?
静了一会,我听见昶昊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他说:“不要负他。”
那天回去得很晚,快到的时候,已看到麟瑞宫里灯火通明。想来昶昼早已经回来了。
但我看着那橘黄色的灯光,却偏偏移不动脚步。
姑婆说“救救他”,昶昊说“不要负他”,可是那样一个男人,到底哪里值得他们这样维护?
茉莉走到我身边,小小声地说:“听说今天陛下很不高兴,姑娘您要小心一点。”
他哪天又高兴过?虽然这样想,我还是皱着眉问了句:“耶?他为什么又不高兴?”
小丫头一副三八兮兮的表情,压低了声音道:“您要想啊,陛下那么喜欢您,每天一下朝就来了麟瑞宫,您却每天都跑去宁王那里,当然是个男人都会不高兴啦。”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才不会为这种事情不高兴吧?我又不是他什么人。
虽然磨蹭了很久,但最终还是只能回去麟瑞宫。进去之后,果然看到昶昼一脸郁闷地坐在桌旁喝酒。我进去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皱了一下眉,但并没说话。
我也没打招呼,洗了手,自己拖开条凳子在桌旁坐下来。
昶昼抬了抬手,一屋子宫女内侍都退了下去。他才淡淡开了口:“你今天又去找昶昊了?”
“嗯。”我随口应了声,自己倒了杯酒,开始吃饭。
昶昼静了一会,才又问道:“你最近好像天天都去他那边吧?”
他不会真的在介意这种事吧?我喝了口酒,抬起眼看着他,“怎么了?不是你自己说我可以随时去找他的么?”
“但是,他……”他迟疑了一下,问,“你们在做什么?”
这种语气算什么啊?我斜眼瞟着他,没好气地道:“看病。”
昶昼微微皱起眉:“一整天?”
我哼了声,用一种很轻漫的声音道:“啊,还有一些这样那样的事情哦。”
昶昼将手里的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眼中的神色变得冷峻起来,好似随时会杀人一样。
自己可以在心爱的女人死后一两个月就让别的女人怀上小孩,倒要求我这既无事实又无名份的人三贞九烈么?我又哼了一声,埋头吃饭。就算要被杀,好歹先吃饱吧。
结果他半天没动静,等我吃得差不多了抬起头来看他时,他才缓缓又将酒杯拿了起来,道:“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他的手抬到唇前,才发现杯子是空的,动作一时僵在那里。
我笑了笑,伸手拿过酒壶,为他把酒倒满,道:“多谢陛下夸奖。”
他冷哼了声,道:“原来你还记得朕是谁?”
我又笑:“小命在您手里捏着呢,怎么敢不记得?”
“记得就好。”他喝了口酒,“知道朕为什么要留着你的小命吗?”
本来我以为只是因为姑婆,但现在看来只怕未必。当然,他对姑婆的感情应该是真的,但对他来说,实在有太多比感情更重要的事情了。为了那些,他随时都可以把感情丢在一边吧?我以前想,这个人不过是个被宠坏的孩子,现在才知道,其实他的确是一个帝王!
于是我仍然笑道:“陛下英明神武,民女怎么敢妄自揣测圣意?”
昶昼又板起脸来瞪着我,声音也大起来,道:“你够了没有?耍性子要耍到什么时候?”
他以为我跟他那些妃嫔一样,不理他只是在撒娇耍性么?我翻了个白眼,索性放了碗筷,起身就走。昶昼一把抓住我,往他那边一拖,我一时站不稳,跌撞在桌上,几乎要将桌子都撞翻,碗碟掉了一地。
我痛得一呲牙。
昶昼抓着我的手臂,手劲大得吓人。
宫人们都训练有素,这种时候没有传唤连个探头的都没有。
太后或者皇后这些人要对我怎么样的时候,我还可以指望昶昼,但若换了昶昼本人,还有什么人能来救我?
但是很奇怪的,这时我心里反而没有怕,一片平静。
昶昼坐在那里没动,一手抓着我,一手还握着酒杯,缓缓将杯子里的酒喝完了,才冷冷道:“你以为朕真的不敢将你怎么样吗?”
被他抓住的手臂和撞在桌上的后背都很痛,我勉强挤出丝笑容,“你是皇帝,自然想将我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哪有什么敢不敢?”
但我这样说,他却好像更生气了,眼神就像要吃人一般,声音几乎就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要仗着你长得像瑞莲就——”
他不提姑婆还好,一提起来,我就觉得心口有团火“噌”地窜了上来,根本没有思考,话已脱口而出:“原来你还记得她?那你还记不记得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他扔了杯子,高高扬起手就要一掌掴下来。
我不避不闪地迎上去:“来得好。打花这张脸好了!免得你以后看到就会想起记忆里那张脸。看到就会想起你对不起的那个人!”
结果他的手最终还是没有掴下来,硬生生停在空中。
我斜眼瞟着他的手,他咬牙切齿地盯着我。
一时僵持。
就像是连空气都已凝固。
也不知过了多久,昶昼才哼了一声,将我向旁边重重一搡,一脚踢开门扬长而去。
茉莉服侍我洗澡的时候,看着我的背惊叫了一声,然后就哭起来。
我看了一眼身上手上几块淤青,翻了个白眼给她看,“我都没哭,你哭个什么劲?”
小丫头一面流着泪,一面拿热毛巾帮我敷。“很痛吧。他们提醒我说陛下心情不好,侍候的人就会遭殃,没想到陛下居然会把姑娘打成这样……”
严格地说起来,他这还不算是真正出手打我吧?伤都是撞伤跌伤,他抓着我的手臂的力道虽然用得大了一点,但扬起那一巴掌毕竟还是没有打下来。
洗好澡,茉莉又去找了跌打药来,让我趴在床上,帮我揉撞到的背和腰,一面道:“姑娘也是,都跟您说过陛下不开心,您就不能顺着点?非惹他生气不可。这下好啦,把陛下气走了,您又有什么好?”
我伏在枕头上,嗤了声,“不用看到他比什么都好。”
“姑娘又说气话了不是?这宫里还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您呢,有些人三五年都未必能见上陛下一面。姑娘虽说现在还没有名份,但陛下天天都在这麟瑞宫,过几天册封下来,少说也是贵妃淑妃……”
“谁稀罕?”我哼了声,打断她,“那种负心薄情的男人爱上哪去上哪去好了,我巴不得他一辈子不要来。”
茉莉倒没有再说话,但是按在我身上的手好像重了一点。我痛得一呲牙,大叫:“好痛,轻点。”
她还是没回话,动作到真的轻柔了不少。温热的掌心贴着我的皮肤,小心翼翼地摩挲轻揉,不知是药效的关系,还是她的手法问题,我只觉得有一种热力顺着她的手掌移动渗入我的身体,顺着经脉,在全身流转。很舒服。但……好像不对。
茉莉的手应该没有这么大,也没有这么粗。
“是谁?”我叫了一声,一边想扭过头。
床前的人按住了我。“别动。”他说。
昶昼!
我惊得“唰”地就爬起来,以我最快的速度扯过床单将自己裹起来,退到床角,瞪着他:“你又来干什么?”
他坐在床沿上,看着我,眼角抽动了几下,好像又要发火的样子。但过了很久之后,居然先叹了口气。“你还真是奇怪。刚才还一副胆大包天的样子,没过一会就怕成这样。”
我缩在床角,瞪着他,没回话。
他又静了一会,向我伸过手来。我转而瞪着那只手。于是他的手就那样停在空中。手指修长,手掌宽大,还带着一点跌打药的味道。我似乎还能感觉到自己背上还留有他掌心的温度。
说我奇怪,他自己才奇怪呢。
莫明其妙地生气,莫明其妙地跑掉,又莫明其妙地回来帮我擦药。
我想我的表情大概让他误会了。昶昼又叹了口气道:“放心,朕不会再打你了。之前……”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抱歉,朕不该迁怒你……”
道歉?他居然在跟我道歉?我不由怔了一下。然后他的手就伸过来,轻轻抚上我的长发。我朝后面避了一下,但还是没能闪开,于是只能别开脸不看他。“我想陛下你搞错要道歉的对象了。”
他的动作僵了一下,静了很久才继续道:“朕知道你怪朕。朕来不及救瑞莲,又不能为她复仇。但是,她毕竟已经死了——”
“她活着。”我打断他,“如果真的只是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也算是个解脱,但是她活着。在那边的世界里,在对你的思念和爱慕里,孤单寂寞地活了五十年!而你……而你……”我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激动起来,后面的话一时也不知要怎么说出口,于是只重重地哼了声。
“朕不知道。”他说,顿了一下,又补充,“即使朕知道,也无可奈何。”
他这样的坦白反而让我无言以对。
昶昼继续道:“朕不知道你们怎么会来这里,也不知道要怎么去你们的世界,朕只能呆在这里。朕,是这里的皇帝。你可以怪朕不能保护自己爱的女人,朕自己也在怪自己,这三年来没有一天不在自责。但是朕现在不能帮她报仇,哪怕再过三年,可能也还是不行。”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但是,这并不代表朕不在意,不计较。只不过朕现在羽翼未丰,若是动她,后果根本不是你可以想象的。朕坐在这个位置上,要考虑的事情就不只局限于朕自身。朕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引起滔天巨浪,不得不小心从事。”
这个皇帝当得真是窝囊。我不由又冷哼:“既然没有力量保护她,之前又何必去招惹她?”
这次他沉寂得更久,脸上的表情渐渐柔和,轻轻道:“朕只是……情难自禁!你知道,瑞莲她,是那样……那样……那样……”他“那样”了三次,眼波一转再转,最终还是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只道:“那样一个女子,我又怎能不爱她?”
情难自禁?我不由又想笑。好吧,就算这是个借口好了,也是个让人无法反驳的借口。有多少十几岁的少年可以控制自己的感情?何况身处他这样的地位,身边所有人都别有居心机关算尽,连母亲和妻子都得悉心防备。而姑婆孤身一人从异世而来,全心全心地依赖他,崇敬他,仰慕他,他又怎么可能不爱她?
看着那样的昶昼,我的心情稍微平和了一点,轻叹了声:“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他轻抚我的长发,道:“朕怕你会出事。”
我怔住。
他道:“如果不跟你说清楚的话,只怕你会一直避着朕。你若不在朕身边,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朕怎么能来得及去救你?朕不想再一次看到有同样一张脸的人死在面前。而且,如果你真的在意瑞莲的事,最好当你不知道这件事。否则不要说报仇,只怕你有几条命都不够送。”
我继续沉默。
他今天所说的话虽然听起来不太顺耳,但我却也能分辨出来都是实话。而且,我如果想在这里好好活下去,甚至说,想为自己和姑婆报仇的话,目前亦只能依靠他。
冷静下来想一想,觉得自己真蠢。牵涉到姑婆的事,感情的事,轻易就被愤怒蒙蔽了。不由得就低下头叹了声。
昶昼正色道:“而且,朕有事情要你帮忙。”
我抬眼看着他。他不说什么事,先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我不由想笑,你看,当皇帝有什么好啊?身边连个可以相信的人都没有,居然会这样子来向我这样的人寻求忠诚。但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低,瞳仁黝黑,却又似乎有一种异样的光彩,有一种决心甚至可以说是霸气自那样的眼神里透出来。
而且他说得是“我”,不是“朕”,我不自觉就点下头。
他也点点头,道:“那么,你也可以相信我。不论我做什么,总归不会害你。所以,你不用怕我。也不用逃开。”
要告诉他我逃开的大部分原因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厌恶么?
昶昼脱了鞋子坐到床上来,伸手搂过我。我挣了一下,没能挣开。他抱着我,将头埋在我肩窝里,道:“而且,不论怎么样,你现在总还算是我的人。如果要哭,也只能在我面前哭。”
这算什么啊?我才想出口反驳他,又怔在那里。
他知道我今天在宁王那里哭过的事?
他明明没有去,为什么会知道?
那里有他的眼线?
还是说……我看着身边这个男人,虽然他说我可以相信他,他不会害我,但我却仍然忍不住从心底泛起一阵寒意,仍然忍不住要想,他派人监视的,到底是我,还是宁王?
第二天昶昼没去上朝。起来之后,就带着我出了宫。
这是我到帝都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出官。我一路上都挑起马车的帘子向外看,满心的欢欣雀跃,几乎将所有的不愉快都抛到了脑后。
昶昼坐在我旁边,也笑起来。“不过就是出宫而已,看你高兴的。”
我趴在车窗上,连头也没回,顺口答:“当然啊,又不是天天都能出来。”
昶昼静了一会,道:“你想出来?”
“废话。谁想被关在笼子里?”
听我这么回答,昶昼沉吟着,一直到车停下也没再说话。
待茉莉来扶了我下车,我才发现,原来这次出宫的目的地竟是兵部。
我们下了车,免不了有接驾参拜的一番繁文缛节,进去之后,才发现我们来的时机也不知好还是不好,正值兵部的会武宴。就是武举考完放榜之后,兵部请中举的武进士们吃饭的公宴。
昶昼牵着我的手径直走到大堂上早已设好的座位前坐下,一干大臣侍卫都低头跪在地上,但偶尔有一两个人的目光瞟到我身上,完全都是轻蔑与愤恨。
想来也是吧,偷懒不上朝,还把女人带到兵部来,这种皇帝谁看得惯?他们不敢对昶昼怎么样,自然就把罪名算到我头上来了。
让大家起来之后,昶昼搂着我,以一种极为漫不经心的语气道:“今科的武进士都在这里了?”
下面兵部尚书应了声“是。”
本来大家正吃饭呢,昶昼这一来,都齐刷刷站在旁边候着。虽然对皇帝陛下此举有些莫名其妙,但听到他问,新科进士们眼中却无一例外都是兴奋紧张。就算只是皇帝的一时兴起也好,在他们看来,这总算个出头的机会吧。
昶昼道:“诸位能从上千名武举中脱颖而出,想必都是熟谙兵法武艺娴熟罢。”
下面众人齐声应一些“过奖”“不敢当”“当誓死为朝廷效命”之类的话。我只觉得无趣,昶昼却已在我身上拍了一把,道:“去,挑个你看得顺眼的。”
我不由一惊。
兵部众人和众武进士显然更为吃惊,也顾不得避嫌,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向我。
兵部尚书出列道:“陛下。老臣愚钝,不知陛下此举……”
昶昼打断他,笑道:“朕不过是要给爱妃挑个侍卫,怎么?不行吗?”
“侍卫?”兵部尚书显然吓了更大一跳,“这……这……只怕不妥,本朝从没有武进士入宫充当妃嫔侍卫的先例,这……有违皇室体统,望陛下三思。”
“以前没有过,就从朕开始也未尝不可。”昶昼再次打断他,然后看也不再看他,拍拍我的手道,“朕应承过要给你找个侍卫的,你只管自己去挑,挑中谁就是谁。”
我忍不住又想翻白眼,哪有这样的?我只是想要个保镖罢了,他自己也说这些武进士们熟谙兵法武艺娴熟,一个个都是带兵打仗的材料,搁我这做侍卫,不是太屈才了吗?不要说兵部尚书觉得不妥,连我本人也觉得过份了点啊。
而且,这人口口声声不会害我,又做这种事,不是把我往刀尖浪口上推嘛?我看那些武进士们,现在只怕杀了我的心都有。
我斜了昶昼一眼,他只冲我挥手让我去挑,自己端过赐福递上的茶缓缓啜饮。
我叹了口气,认命地走下去。
结果第一眼便愣住。
那个人。
站在第二排左边第一个,一身蓝色长衫,身材修长,宽肩窄腰,这时背挺得笔直不亢不卑地正视前方。而那张脸——
我是这般熟悉那张脸,熟悉那些再微小不过的细节。熟悉他的唇,唇边的笑,尖削的下颏,脸庞的棱角……我看着这张脸,如遭雷击,只觉得这几年的往事如火山喷发般一古脑儿涌了上来。
我的唇瓣颤动着,那个名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瑞莲。”昶昼叫了一声。
我回过神来,扭头看了他一眼。他很明显地皱着眉。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微微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那人。那人亦微微抬起眼看过来,神色间只有一片冷峻与不屑。
嗯,只是长得相似而已。
程同不会来这里,程同不会有这样冷淡的表情,程同……
“决定好要哪个了吗?”昶昼又问。
神使鬼差的,我伸手指向那个长相酷似程同的男子。
昶昼便微微偏起头,看向那人,问:“你叫什么?”
“微臣沈骥衡。”
“这次会试是第几名?”
“二甲第四名。”
我听着他们问答,一面缓缓走回昶昼身边去,一面在想,嗯,不是程同,声音完全不像。这人的声音就像金石相交,铿锵有力,而程同……那把记忆里陪了我几年的声音,温和儒雅,如和风煦日……
不由又开始出神,昶昼后面问了些什么也没听清,一直到昶昼将茶杯摔在地上才回过神来。
昶昼阴沉着脸,看着沈骥衡,“你再说一次?”
兵部众人也齐齐看向沈骥衡,神色各异,却没一个开口的。
沈骥衡朗声道:“臣宁愿不要这功名,只求陛下让臣驻守峻峪关!”
我伸手轻轻拉了拉昶昼,他没理我,只是眯起眼来盯着沈骥衡。我又拉了拉他,他拂开我的手,哼了一声,道:“你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如果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朕这皇帝还要不要当?你不愿进宫做侍卫,朕就偏要你做!来呀,将他拿下!给朕绑回去!”
几个侍卫跑过去将沈骥衡反剪双手拿下了,他竟然并没有反抗,也没有再说什么,看一眼昶昼,又看一眼我,目光就像要将我绫迟一般。
一张那样像程同的脸用那样一种目光看着我,我一时间又有些恍惚,下意识就向前走了一步,动了动嘴唇,想跟他解释。
昶昼一把拉住我,搂在怀里,道:“回宫。”
兵部尚书上前一步,像是想为沈骥衡求情,但只叫得一声“陛下”就被昶昼直接瞪回去,改了口道:“恭送陛下。”
昶昼哼了声,搂着我大步向外走去。
侍卫们押着沈骥衡跟在后面。
那些武进士们虽然都跪下送行,但却有不少人在偷偷抬眼看我们,一时间各种神态都有,同情,愤慨,失望,甚至兴灾乐祸。
我在昶昼身边,悄悄看向沈骥衡,他脸上虽然什么表情都没有,但是迎上我的目光,眼睛里却像是要喷出火来。
上了马车,我隔着帘子看着侍卫们押着沈骥衡走过去,不由又一时失神。
昶昼突然伸手过来,捏了捏我的脸。
我惊叫了声,回过神来,“你干什么?”
他居然心情好像很好的样子,居然笑眯眯地问:“一见钟情么?”
“钟你个大头鬼!”我揉着自己被捏痛的脸,没好气地回。
他也没生气,脸上仍然有笑容,道:“眼光不错。要是让我点,这个沈骥衡才应该是今科的武状元。”
我愣了一下,“他不是二甲第四吗?”
“没背景又没钱,还不肯服软说好话,连几个大势力的拉拢也不屑一顾,这样的人……”昶昼哼笑了声,“幸亏是武试的胜败都清楚明白地摆在那里,作不得假,这才不得不录了。如果是文试,只怕连三甲也不要想进。”
我又愣了一下,“你一早就留意了这个人?”
“不错。”昶昼道,“我今天就是为他来的。”
啧,原来刚刚那场盛怒完全只是作戏吗?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亏我还担心地去拉了他两次。不过,这么说起来,即使今天我不挑沈骥衡,他也会想办法把他调到身边去么?我有点不解:“你既然赏识他,要用他不就是一句话么?犯得着绕这么大圈子么?”
昶昼哼了声:“如果只是一句话的事情,那他一早就应该是状元了。”
……呃,奈掣肘何?
我轻叹了声,“但他既然那么厉害,你叫他做我的侍卫,不是大材小用了么?”
昶昼也叹了声:“暂时先保住他,慢慢再说吧。”
“保住他?”
“他若能学着圆滑一点就更好了。”昶昼道,“像他这样的人,锋芒毕露,又毫不留情地得罪了所有的势力,他们会留他才怪。照昨天的初议来看,只怕不是将他发到去凉州就是漳州,一辈子回不来还算是好的。那种蛮荒之地,随便寻个什么由头整死他也没人知道!”
我沉默下去。怪不得他昨天火气那么大,原来又在朝堂上受了气。
昶昼拍拍我的手,“不过,你不用管这些事了。总之沈骥衡从明天开始,就是你的保镖了。”
我叹了口气。“你也看到了,他看我的样子就好像看到杀父仇人,我怎么敢用这样的人做保镖?只怕他不在后面给我一刀就很不错了。你当着这么多人为难他,他怎么可能会真心保护我?”
“就是要让人这样想。”昶昼道,“那样到他手握重兵那一天,别人才会相信他绝不可能站在我这边。”
我再次沉默,不知道他口中这些“别人”到底指谁?是不是也包括他的母亲妻子和兄弟?
昶昼将沈骥衡带回麟瑞宫,关在后面一间小屋子里,说等他想通了愿意做我的侍卫时才放他出来。沈骥衡没有反抗,也没有逃,却一直不吃不喝。
这样过了两天,我看着太监原封不动端出来的饭菜,皱了皱眉,跟昶昼道:“喂,再这样下去,你的武状元就要饿死了。”
昶昼也皱了一下眉,道:“他是你的侍卫,你去想办法。”
我翻了个白眼,“我能有什么办法?明明就只是你去跟他说一句话的事,干嘛要推给我?”
昶昼沉吟了一会才轻叹了口气,道:“你以为我没说吗?我跟他说留他另有大用,他只跟我磕头想去峻峪关。”
我又翻了个白眼,道:“那是你没跟人家解释清楚。”
昶昼沉着脸哼了一声。
想来以他的个性,也不太可能事先把计划都说起来。我正要再劝几句,他已一挥手,“总之,你去办吧。”
我……
虽然说我有为他卖命的觉悟,但这情况要怎么个办法?
第二天我亲自去给沈骥衡送饭。
沈骥衡背对着门口坐在床前,听到开门声连头都没回,只是将背挺得笔直。
我笑了声,让茉莉把饭菜放到桌上,自己拉过椅子在旁边坐下,道:“据说一般人不吃东西最多能活七天,不喝水的话只能活三天,不知道沈大人能不能捱得久一点?”
沈骥衡端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有如老僧入定,根本就不理我。
我索性让茉莉去泡了壶茶来,坐在那里将独角戏继续唱下去。
“老实说,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找你的。只是你长得跟我一个故人太像了而已。当然,信不信由你。那个人叫程同,是我的学长和前男友。”我说到这里,自己停了一下。刚刚和程同分手的时候,只觉得天崩地裂痛不欲生,但这时说出口,似乎也没有自己预想中那样痛苦。
沈骥衡依然没理我,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于是我也不理他,自顾将我和程同的故事讲下去。
我认识程同的时候,才刚上大学。大概就和姑婆刚遇到昶昼时一般年纪。我记不起是我追他还是他追我。又或者双方都对彼此有好感,一点暗示,一个眼神,就已经水到渠成。
在学校时一起吃饭,一起自习;毕业之后,为他放弃更好的工作机会,每天早早下班,为他洗手做羹汤,俨然一对新婚小夫妻。然后,突然有一天,他跟我说,我们分手吧,甩下一句“我对不起你”就心安理得地去找了新欢。
我为他低落了很长时间,甚至到了南浣也不能释怀,所以才会在看到沈骥衡时那样失态。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自己这些往事,夹杂着很多现代的词汇,也没管沈骥衡听不听得懂。事实上,讲到后来,反倒是我自己失神的时候比较多。
当时的甜蜜和痛苦,此刻讲来,似乎已恍如隔世,只余淡淡忧伤。
我长叹了一声,回过神来,见沈骥衡不知什么时候已抬起眼来看着我。
我向他笑了笑,道:“我是不是很蠢?”
沈骥衡重重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我又笑了笑,耸耸肩,起身走了出去。
那天沈骥衡依然没有吃饭。
晚上昶昼先去看了沈骥衡,然后才来见我。一脸的不高兴,想来是沈骥衡那里碰了钉子。
我端了茶过去给他,他喝了口茶,摒退了宫人,这才开始骂:“这沈骥衡真是一头倔驴!左一个边防右一个平乱,朕手里要是能调得动人,还用得着这样拐着弯保他!”
我笑了声,道:“他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这样下去,天皇老子也保不了他。”
昶昼哼了一声,喝着茶没说话。
我继续道:“可怜一身朗朗硬骨,再过两天就真的只剩下骨头了。”
昶昼过了好一会才又哼了一声,“你倒是挺心痛他的。”
我翻了个白眼,道:“他要真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像是没听见我这句话一般,斜眼瞟着我,不阴不阳道:“你不会是真的看上他了吧?”
真是酸气冲天。我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是你自己带我去挑人,是你自己把他带进宫来,是你自己让我去想办法劝他,现在到好,全成了我的私心了。”
“难道你没有?”昶昼依然斜眼看着我,“你当我是瞎子么?你看到他那时候,就像……就像……”他顿了一下,像是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形容词,末了只是重重哼了一声!
皇帝陛下的词汇量还真是不怎么样,也不知之前他的老师有没有哭过。
我咧了咧嘴,笑了声,“那又怎么样?不要说我还不是你的妃子,就算是,你能有这三宫六院,我连多看别人一眼都不行?”
“你——”昶昼盯着我,咬牙切齿,但却没往下说。
于是我也就没理会他,自顾端着茶杯喝茶。
过了很久,才听到昶昼叹了口气,道:“你就非得这样跟我说话么?”
我嗤笑了声,“你想我怎么说话?”
我话音未落,昶昼已伸手搂过我,低头就亲上了我的唇。含住了我的唇瓣,吸吮轻啮。我惊得睁大了眼,却正对上昶昼的眸子,他乌黑的眼眸分明已笼上了一层情欲的波光。
我一把推开他,惊跳起来,叫道:“你做什么?”
他也并没阻止,只是抬起眼看着我,道:“你是我的人!”
“我又不是你的女人!”我说着,伸手擦了擦自己的唇。
大概这个动作又惹到他了,昶昼噌地站起来,向我走近一步,我连忙向后退去,于是他便停在那里,微微眯起眼来盯着我,像是极力在压抑自己的怒气,以至于声音都带了点颤抖:“你就这么不想做我的女人?”
也不知他这把火是从哪里烧起来的,明明一开始我就跟他说得很清楚,就算没有姑婆这层关系,我跟他也绝对不可能。我皱了眉,道:“做你的女人有什么好处?只怕到时怎么死都不知道!”
他看了我很久,咬牙道:“我绝不会再让那种事情发生。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而你也不是当年的瑞莲。”
“就算我能忘记姑婆在这里是怎么遇害的,也忘不了这二十年来她对我的养育之情。”我亦抬起眼看着他,“你是她最爱的人。”
“你要拿这个做借口多久?”他的声音大起来,“一面拒绝我,一面向别的男人抛媚眼献殷勤,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叫我……”
谁向谁抛媚眼,谁向谁献殷勤了?我气一上来,仰头就打断他,用鼻子哼了一声:“我当这是什么地方?一开始我就说过了吧,这里不过就是个火坑囚牢。你以为谁会想呆在这种鬼地方?”
昶昼皱着眉,也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但是,你想过没有,就算我肯放你出去,余士玮会不会放过你?”
我怔了一下,嘴里却不肯服软,又冷哼道:“不放过又怎么样?大不了就是一死,早死早——”
“闭嘴!”昶昼喝了一声,咬牙道,“朕说过不会让你死就不会,不要动不动就挂在嘴边说!”
看,抬出皇帝身份来了。于是我闭上嘴,径自走到软榻前坐下,侧过身子,看也懒得看他。
过了好一会,才听昶昼道:“瑞莲是瑞莲,你是你。不要说瑞莲去世三年就有个比她还大的女人跑来说是她侄孙这种事情有多少人会信,就算真的是,那又怎么样?”
他这几句话说得极慢,像是边说边做了什么决定一般,说到最后几字,已十分坚定。
我没有回头,却忍不住皱了一下眉。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根本还没有相信我和瑞莲姑婆的关系?还是说,重点是最后那句“那又怎么样?”
还没想明白,已听着他的脚步声向我这边走过来,平和的声音伴着脚步声缓缓传过来:“朕是南浣天子,想要哪个女人,由不得她说‘不’!”
也许在他的观念里,姐妹姑侄共侍一夫也不算什么怪事,我和姑婆早已隔了一代,更何况这个关系他是不是真的相信也未为可知。但是,我不一样。这些天我是习惯跟他在一起,也不排斥他在旁人面前演戏跟我亲热,但是如果真的发生关系……
只是一想,我身上已冒了一层鸡皮疙瘩。连忙起身想避开他,但却被他一把拖住,就势按倒在软榻上。他的身体紧跟着就压下来,我挣了几次没能挣开,看着他那种坚决而炽热的眼神,知道是躲不过去,索性就放弃了挣扎,无奈地看向他,叹了口气,道:“你今天是吃错药也好,是到了发情期也好,可不可以去找别人?这后宫有无数美女眼巴巴等着你临幸,她们肯定会用心尽力把你侍候得舒舒服服欲仙欲死,你跑来强暴一个不愿意的女人有什么意思?”
昶昼抓着我的手一紧,抬起眼来看了我一眼,却没有说话,用一只手抓住我的双手,另一只手直接撕开了我的衣襟。
我索性闭上眼,一动不动地任他从我脸上沿着脖子亲下去。
我努力想让自己当成只不过被狗咬了一口气,但却还忍不住想起了程同。
也许是因为才跟沈骥衡说过程同的故事,也昶昼的亲吻勾起了身体的记忆。
想起自己的初夜。
想起跟程同在一起那几年每一个相拥而眠的夜晚。
……我曾经那样喜欢他,什么都愿意为他做,什么都愿意给他,结果却只是换来一句“我对不起你。”
这样想着,不由得自嘲地笑出声来,听到我笑,昶昼的动作便僵在那里,怒气冲冲地瞪着我。
我很平静的回视他。这个时候,心态反而坦然,或者就只是不在乎了,爱怎样怎样。
结果他只是冷哼了声,站起身来,一脚踢开门,走了。
我拉好自己的衣襟坐起来,看着犹自在不停晃动的门,皱了一下眉,觉得这场景似曾相似。
但结果那天他一直也没回来。
第二天昶昼也没来。
中午的时候,我让他们把饭菜摆在关沈骥衡那间房里,叫他一起吃。他自然还是老僧入定般坐在那里,不理不睬。
“多少还是吃一点吧?我也劝过陛下了,他现在好像没有要放人的意思。你就算真的死谏,他也不一定理你,何苦呢?这么辛苦学一身本事,你真想就这样饿死在这种地方?清高是好事,但要真饿死了,你上次说那什么关……可怎么办呢?”我叹了口气,也习惯他不理我,只是自顾又问,“是不是饭菜不合你胃口?你想吃什么?要不,我去给你熬碗粥吧?”
我说着向他走过去,想看看他到底怎么样,是不是已经饿得没力气说话。他这才突然开口,道:“请娘娘自重。”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道:“不吃东西,喝口水也好啊。不然下次有机会见到陛下的话,你怎么劝他?”
沈骥衡又垂下眼,朗声道:“微臣沈骥衡,并非娘娘故人。”
看起来练武之人的确比一般人捱得住,饿了三天半,他说起话来,居然还中气十足,看来再过个三五天应该也没有问题。
我笑了笑,道:“沈大人不要误会,其实我不是什么娘娘,真正要仰仗沈大人的,也不是我。”
他并未抬眼看我,却微微皱了一下眉。
我正要再说话,已听茉莉在门口唤了声“姑娘”。
我转过身去,问道:“什么事?”
茉莉一脸欢欣喜悦,道:“陛下召姑娘去玉梨轩听戏。”
我微微皱起眉,“他派人来叫我?”
茉莉连连点头,伸手向外一指,道:“姑娘你看,那位公公还在候着呢,说是即刻就要姑娘前去。”
房门没关,我偏过头,果然看着门外站着个青衣小太监,却很面生,又皱了一下眉,直接便走回桌前坐下,一挥手道:“不去。”
茉莉大惊失色,连忙叫了声:“姑娘,你这是……”
我拿起酒壶,缓缓给自己倒了杯酒,道:“你去回他,就说我昨天被狗咬了,不舒服,不想去听戏。”
茉莉皱起眉来,又拖长声音叫了声“姑娘。”
我抬眼看向她,“快点去,叫什么。”
小丫头嘟着嘴出去了。
茉莉和那个太监在门口说了几句话,那个小太监看起来有些为难,但还是走了。茉莉转身回来,一脸不高兴,也不管有个沈骥衡在,就开始数落我,“姑娘你真是的,前两天才跟陛下吵过,昨天又惹陛下生气,好在陛下不计较还愿意召姑娘去,你还耍性子。你不知道陛下对你有多好,天天守着你不说,你这才入宫,就要封你做贵妃,太后不准,陛下还跟太后吵架,你倒好,一次两次三次的给陛下脸色看。要是陛下真的恼了,姑娘你……”
她一向嘴快,一连串话下来,我到这时才找到打断她的机会,“说完了没有?也不怕让沈大人笑话。”
茉莉这才忙忙地掩了嘴,看看我又看看沈骥衡,一脸惊慌失措。
沈骥衡倒依然是眼观鼻鼻观心坐在那里,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好啦。”我拉她过来坐下,拿过碗筷给她,“陪我吃饭。”
“可是陛下那边——”茉莉还是有点不死心地说。
我喝了口酒,道:“你几时见过陛下要找我去做什么不是亲自来的?”
茉莉怔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我自顾吃着东西,道:“你以前见过那个太监在陛下身边侍候?”
茉莉又摇了摇头。
我哼了一声,没再往下说。
茉莉也不笨,何况宫里的八卦听得多传得多了,对于阴谋之类的事情,大概也会比一般人敏感。当时就怔在那里,张了张嘴,但是瞟了一眼沈骥衡,终于没说出口。
一直到我吃完饭又回房间睡了个午觉起来,茉莉才凑过来,悄悄道:“我打听过了,陛下上午一直在御书房,午膳也是在书房用的。”
我咧了咧嘴,没说话。
茉莉又道:“中午那位公公,是梅嫔娘娘的人。”
这次我连眼都没抬,今天那个假传圣旨的太监是哪个妃嫔的人,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无非就是看我和昶昼连日吵架,想设个局让正在气头上的昶昼索性扔了我。但这法子又笨又无聊,根本完全不用我去理会。我要提防的对付的人远在她们之上。
但目前来说,我如果真的要对付她们,就只能仰仗昶昼。
而我跟昶昼……一想到我们的关系,我身上就又起了鸡皮疙瘩。真是又系上了个死结。
我一时头痛起来,叹了口气,索性也不再想这些东西,站起来就往外走。茉莉连忙跟上,一面问:“姑娘你要去哪里?”
“透透气,顺便避一避。”我说。虽然说不用理会他们那些小动作,但真的还有后续,又或者做小动作的人不止一个的话,也很麻烦。但其实这宫里可以让我避的地方,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宁王的承华宫。
但宁王居然不在。
平常我来的时候服侍的小太监倒还在,引我们进去,一面道:“殿下出去之前,曾经吩咐过,如果姑娘要过来看书,就像他在一般接待。”
听起来不是一般的出门,我皱了一下眉,问:“宁王殿下去哪里了?”
小太监摇摇头,道:“不知道,殿下没有交待。”
我又问:“那他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小太监又摇摇头,“也不知道。”
我吓了一跳,惊道:“什么?他出了什么事吗?”我说着就想起昶昼监视这里的事来,生生把后面的问题咽了回去。
“大概是公干吧。”小太监倒像是没有察觉到我神色有异,道,“殿下没说,我们做奴才的也不好多问。”
于是我也就没有再问。
我站在昶昊的书房里,看着那几排书架,看着整洁的书案,看着窗下的躺椅,突然间觉得这个房间空荡荡的,甚至有丝丝寒气渗进来,我不由打了个寒战。
连这里也变冷了。我深吸了一口气,伸手环住自己的身体。
晚上昶昼依然没来。
这晚月色很好。
莲池里的花已开了一些,月光下暗香浮动,幽静恬美。
我敲了敲沈骥衡的门,道:“沈大人,今天月圆花好,请沈大人赏脸移步,一起赏月喝酒如何?”
他自然毫无反应。
我又笑道:“如果你真的想死呢,拿刀抹脖子会不会快一点?既然本来也不想死,又何苦一直做这种姿态?陛下也没来,你做给我看也没用。”
他静了半晌,只是冷冷一句,“请娘娘自重。”
“自重个鬼。”我道,“我自己有多重我清楚得很,沈大人自己的命有多少份量,也希望沈大人自己明白才好。何况我又不是约你独处偷情,整个麟瑞宫上下都在,有什么轻轻重重。”
我说着打开门,让他能看到外面的情况。
整个麟瑞宫灯火通明,我在莲池边摆了好几桌,放了酒水茶点,任人取用,宫女内侍们虽然以前没见过这种自助餐阵仗,有些拘谨,但气氛还是不错。
“这个鬼地方规矩繁多,等级森严,今天好不容易陛下不在,大家正好一起轻松下。”我笑了笑,道,“沈大人赏不赏脸?喝茶聊天而已嘛。”
沈骥衡只是转头扫了一眼,也没说话,又别过脸不看这边。
于是我叫人搬过椅子来,坐在门口,一面喝茶,一面继续唱独角戏,给他讲我的故事和姑婆的故事。末了道:“你看,其实我姑婆也是个蠢女人,为了这样一个男人,不但自己,连自己孙女也搭上了。或者呢,这就是我们金家的遗传。”
沈骥衡也不知有没有在听,反正我也没转头去看他,只是靠在椅子上,微微仰着头,看着天空一轮明月自说自话。
一直讲到后半夜。宫女内侍都被打发下去了,只剩茉莉陪在我身边,明明掩着嘴打了好几个哈欠,但我叫她去睡,她就是不肯,就好像她一走开我就会和沈骥衡如何怎样一般。
所以我也由得她。
没想到竟然在这时毒发。
我痛得翻滚在地,茉莉吓了一大跳,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只是扶着我问:“姑娘你怎么了?要不要紧啊?”
我大口大口喘息,勉强笑了笑,道:“没什么。我自己没留意而已。”
“没留意什么啊?”茉莉掏出手帕来给我擦痛出来的冷汗,一边急急问,“姑娘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刚刚吃坏了东西?要不要传太医?还是我先扶你回去?”
太医要是有用,我早就好了。我蜷紧了身子,暂时没有力气说话,也就没有回答她。
茉莉急得快要哭出来,一面大叫“来人啊,姑娘出事了。”一面试图扶我起来。
我痛得一分力气也使不上,她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怎么扶得动,她试了两次,都只能勉强将我移开一点点,于是便只守在我身边,大声叫人。
只是其它的宫人都回去休息了,一时之间也没那么快赶来。茉莉叫了几声,没看到人,便哭出声来,我重重吸了口气,正要抬头来安慰她,却看到一片蓝色的衣角,下面是穿着薄底快靴的男子的脚。
沈骥衡竟然出来了。
我抬起眼来看了看他,勉强笑了笑,道:“沈大人,你终于肯赏脸了?可惜我现在这个样子,大概也赏不了月了……”
我的声音虚弱低微,也不知他有没有听清楚,总之我才刚说到赏月,他已转过身,像是要回那房里去,我连忙伸手拽住他的衣角,道:“昶昼说你想通了才放你出来,你现在既然自己已经出了那间房……就是说你愿意喽?那……”
我话没说完,又一阵剧痛袭来,后面的话也就说不下去,只能伏在地上重重喘息。此刻我已是有气无力,抓着他衣角的手也渐渐松开,但是他竟然没走。
我抬起眼看着他,询问地挑了挑眉。
他伸手抱起我,向茉莉道:“带路。”
昶昼来得很快。 他在门口略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笔直站在门外的沈冀衡一眼,然后便直接走到床前来。
我背过身去不理他,他也没说什么,在床沿上坐下来,伸手将我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我痛得根本没力气跟他计较,只是皱紧了眉,道:“你……”
他却在这时扭过头去冲弯腰低头站在一边的太医吼:“你呆站在这里做什么?就算没本事解毒,至少也想个办法为她止痛啊!朕养你们这群废物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太医吓得脸色发白,应应诺诺战战兢兢去一边开方子。
昶昼又叫过赐福,沉声问道:“澹台凛呢?怎么还没来?叫人再去催。”
赐福应声出去了。
上次我毒发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叫人去催宁王,今天居然一句话也没提到他。澹台凛是什么人?他找到比昶昊更好的医生了吗?
我皱着眉,想开口问他,一抬眼却对上他那双乌黑的眸子。
这一刻,那双眼里没有心机没有算计,只有纯粹的关切和担心。
而他这样的眼神,却令我更加烦躁。
我不过为了姑婆的遗愿过来帮他,他不过为了自己的计划将计就计的利用我,我们之间,本应该只是这样简单的关系,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想我一直皱着眉看他让他误会了,昶昼将我抱得更紧一点,在我耳边轻轻道:“很痛么?抱歉,我应该早点过来的。”
他过不过来我还不是一样痛?我扯动嘴角,微微挣了一下,感觉到我的抗拒,昶昼并没有松手,只轻轻叹了口气,道:“这种时候,就不要跟我生气了吧?你再忍忍,解药很快就会拿来的。”
解药?
他到哪里去拿解药?
我不解地看向他,他却又扭过头去叫:“澹台凛怎么还没到?再去催!”
他一连催了几次,我不由对这个叫澹台凛的人产生了几分好奇,强打着精神等着看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能解我身上这种这么多名医都束手无策的毒。
但结果还是没能见到。
内侍进来通报说澹台大人已经到了的时候,我抬眼向门口看去,却只看到赐福匆匆进来,递过个小瓷瓶,“陛下,解药。”
昶昼也没多问,直接倒出一颗药丸来递到我唇边,急急道:“来,吃药。”
他那样急切的样子让我觉得有点好笑,但还是乖乖把那颗药吃了。不管是不是真的解药,总不可能比现在的情况更差了吧?
昶昼看着我吃了药,自己坐在床边,握住我的手,问:“怎么样?”
我不由笑出声来,“仙丹也没这么快见效吧?”
昶昼愣了一下,自己也笑了笑,又将我抱在怀里,长长吁了口气,道:“你肯笑就好了。”
他的怀抱很温暖,声音很温柔,我却有点笑不出来,也不是没跟他讲清楚,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到底应该如何自处?
解药起了作用,身上的痛楚慢慢平息下来。我在昶昼怀里挣了挣,道:“我没事了。”
昶昼这次倒没有坚持,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手,道:“那你先休息一会,我还有点事情,过一会就来陪你。”
“你去忙好了,不用管我。我自己会好……”我话没说话,昶昼的脸色便沉下来,于是我撇了撇唇,很识相地把后面的话咽下去,躺回床上。
昶昼也没再说什么,帮我拉了拉被子,就走了出去。
一觉睡醒,已过了中午。
一睁眼就看到昶昼坐在我床前看奏折,用一只手翻阅,另一只手却放在被下,握着我的手。我才一动,他便放了折子看过来,问:“醒啦?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有一股暖意顺着我们相握的手传过来,那一刻,要说我真的一点都不感动,肯定是骗人的。但是,对象是这个人,就算再感动,也不可能有发展的余地吧?
我勉强笑了笑,坐起来,道:“我想喝水。”
于是昶昼扭头叫了声:“倒杯茶过来。”
立刻就有个宫女端了茶过来,昶昼自己接过来要喂我,我向后避了避,一面道:“我没事了,不用这样。好像我是个废人一样。”一面说着,一面看了那个宫女一眼,只这一眼,便如遭电击般僵在那里,脱口叫道:“云娘?”
虽然现在一身宫装,但这个女人无疑就是余士玮找来训练我的那个云娘。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我一脸惊诧地看向她,她也不否认,弯腰行了个礼,叫了声“表小姐。”
“你怎么会进宫来?”我问。
云娘道:“表小姐走得匆忙,好多东西没带,连平常要吃的药也忘记了,幸好陛下恩准,让奴婢送来,顺便留在表小姐身边服侍。”
原来他是直接去找余士玮要的解药?我转头看向昶昼,勉强扯动了嘴角,道:“那还真是多谢陛下了。”
昶昼挥了挥手,让云娘退下,又将手里的茶杯递给我。
我喝了一口才问:“为什么?你明知道余士玮他……”
昶昼打断我,道:“但我不知道余士玮后面那个人是谁。”
我又是一惊:“他后面还有人?”
昶昼点了点头。原来余士玮居然也和我一样,不过是个摆在明面上的棋子么?我不由得笑了声,目光落在手里的茶杯上,道:“那也不用让云娘进宫吧?谁知道她会传多少消息出去?”
“那也要看我想让她传什么了。”昶昼道,“放长线才能钓大鱼嘛。”
“有没有必要非拿自己做饵啊?”我看着他,叹了口气。
昶昼看了我一会,笑了笑,道:“你会担心我,冒点险也值得。”
我别开脸,“扯到哪里去了,我没那个意思。”
他又笑了声,道:“留下她也是为你好,在这宫里头,身边多少要有几个顶用的人。你在宫里稳稳当当,才会对余士玮他们的计划有利。她肯定会尽心尽力帮你的。”
虽然有人帮我应付那些找茬的妃嫔也不是不好,但一想到云娘是余士玮的人,一想到她教我的那些东西,我心里就有些添堵,不由又叹了口气。
门外有个穿着蓝色长衫的修长男子,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很小一个侧影,但不用看清面目,从那个标枪一般的姿态就能确定是谁。他不会从送我回来就一直站到现在吧?
昶昼注意到我的目光,听不出喜怒地笑了声:“我还以为你会对他用美人计呢,没想到居然会用苦肉计。”
“我可没算到自己会在那个时候毒发。”我有点无奈,“只是个意外。反正……能趁机让他答应也算好事。”
昶昼笑了声,道:“是,还是你有办法,我还以为那头倔驴真的软硬不吃呢。”
“他是熟读兵书的人,怎么可能真的笨到不知变通?就算真的固执清高,吃过几次亏,也能让他好好想想了。”我道,“何况他并不想死,反而是想出仕,给个合适的台阶,自然就会下。”
“你倒是挺会为他着想的。”昶昼看了我很久,然后伸出手,轻轻抚上我的脸,声音跟着也低下来,道,“那为什么就不能站在我的立场体谅我一下?”
“一码归一码,你不要都扯到一起来说。”我拉下他的手,笑了笑,道,“沈骥衡肯出来,算不算我帮你解决一个难题?”
他也没有生气的样子,就势握了我的手,反问:“你这算不算是在邀功?”
我又笑,“就当是好了。”
昶昼看着我,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跟你交换一个条件。”
昶昼握着我的手一紧,却依然淡淡道:“你说。”
“我会尽心尽力帮你,只要我能做得到。你可以不可以只当我是朋友,或者下属也好,工具也好,总之不要再……”
我话没说完,他已冷冷打断我:“不行。”
我无奈地看向他:“为什么?我又不是特别漂亮,又不是特别温柔,你又不是没别的女人,又不是非我不可,何况你妈也不同意,你为什么非得……”
昶昼道:“母后不是不同意,只是嫌你没有出身,坚持要你有了孩子之后才能册封。”
“什么?”我几乎要跳起来,怪不得那天昶昼会一副“就算用强也行”的态度。“那怎么可能?”
昶昼这次倒是很平静地看着我,道:“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拒绝我?”
“你要我说几次才行,我们不可能的,我……”
昶昼伸手捂了我的唇,缓缓道:“这只是你跟我的事情,跟瑞莲也好,其它什么人也好,都没有任何关系。我喜欢你,这就够了。”
他放开我的唇,我才要说话,他又继续捂上来,道:“我会给你时间慢慢考虑是不是要接受我。但你要明白,你其实也没有别的出路了。”
结果他再次把手移开的时候,我只能苦笑一声,什么也说不出来。
昶昼虽然没有答应我的条件,但别的赏赐却来得很快。
第二天上午便有太监抬了好多东西来,药材补品不用说,衣料首饰,珍宝古玩……单子长长一条,听得我头晕脑涨,接旨谢恩之类都在茉莉和云娘扶持拉扯下草草了事。好在来宣旨赏东西的是昶昼身边的赐福,形式到了也就没说什么。
昶昼稍后就过来了。这些东西名义上说赏我,事实上却只是借我做个幌子,他转手就拿出去换钱。昶昼跟我解释的时候,一脸无奈:“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我这个皇帝又没有俸禄可拿,还真是穷得连一个铜板都得跟人要才行呢。一笔一笔的去处都得记录在案啊。”
我皱了一下眉,也压低了声音,轻轻问:“换钱做什么?”
“养兵。”昶昼很坦白地在我耳边说出两个字。
这算什么?能光明正大的拿这么多钱出来养女人,却只能这样偷偷摸摸去养兵?这皇帝当的!我不由又扯动了一下嘴角,笑了一声,道:“还以为你真心想送礼物给我呢,原来不过是要通过我转钱?”
昶昼皱了一下眉,道:“是真心想送,礼单你留着,日后我十倍补给你。”
我看着昶昼,只觉得有些无言。
这真心也不知有几成。不过我现在也算可以理解。昶昼有作为一个人的感情,但却永远都不是最重要的那部分,他总会有其它要优先考虑的事情。对瑞莲姑婆是这样,对我也是这样。
我轻笑了一声,从他身边走开。
昶昼看了我一会,没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喝茶,若有所思的样子。
于是我也就当他不在,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书,准备坐到一边去看。坐下来才发现是本医书,不由得就想起昶昊来,皱了一下眉,于是转头问昶昼:“宁王去哪里了?”
昶昼斜过眼来看我,声音沉下来,“你很惦记他吗?”
……真是问错人。时机也挑得不对。
我打了个哈哈,道:“因为一直都是他帮我看病啊,这次毒发的时候他没来,觉得有点奇怪而已。”
昶昼看了我很久,像是在衡量我有没有说谎一样,末了轻轻哼了一声,这才回答我之前的问题:“不知道。”
“咦?”我眨了一下眼,“不是你派他去公干吗?”
“不是。”
“那他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也没跟你讲吗?”
“他是有来跟我辞行。”昶昼的语气不耐烦起来,“但走都走了好几天了,谁知道他会在哪?”
我抬起眼来看着他,皱了一下眉,“这么生气做什么?我也不过就是问一声。你也知道他一直帮我看病,我也有在跟他学医,这次拿到解药,刚好可以给他看看,说不定能有什么发现。可是他偏偏又不在。没人知道去了哪里,又没人知道几时回来。我问问又怎么了?不行啊?”
昶昼静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道:“解药我会叫人送去给他看,你就别问了。他可能……只是在避嫌。”
“避什么嫌?”我问出口才突然怔住,对上昶昼的目光,微微有些发窘,垂下眼去。
昶昊应该就是前几天离开的,大概是知道我和昶昼吵架的事了。他并不知道我和昶昼真正的关系,会有所误会也不算奇怪。
我不再说话,昶昼也就没再开口,房间里静了一会,昶昼才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拿出一块金牌来递给我。“差点忘记这个了。”
“这是什么?”我接过来看,那金牌不大,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上面刻着华丽的花纹,中间也不知用什么镶了几个小字,我仔细看了一会才辩认出是“通行无禁”。这时便听到昶昼解释道:“这个令牌你带着,随时可以出入宫门。”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喜得几乎跳起来。“真的?”
看到我这样子,昶昼居然也笑了笑,道:“君无戏言。但是,别高兴得太早,有条件的。”
我连忙点头,道:“你说你说,什么条件?”
“有具体的事情要你做的时候,我会先提前告诉你。平时要出去的话事先问过我,我同意才能出去。”
我连忙点头答应。
昶昼道:“在外面所有的见闻都要如实跟我汇报,不能独自行动。我会给你安排人手。”
我不知道他把我带进宫,又这么让我随便出去到底是为什么,也许只是他自己不方便微服私访所以找我代替他收集民间消息吧,反正对我来说,能出去就好。 请君入我怀